我決定用胳膊來活一天。
用胳膊夾杯子喝水,水全倒在前胸上。用胳膊夾筆寫字,字像螞蟻爬過。
胳膊夾不住粉筆,胳膊翻不開一頁紙,胳膊無法應對光溜溜的鼠標。
……
聽到這里,我終于理解了回族老師馬復興面對黑板時的困境。在馬復興的家里,我完成了一次采訪。
那是1959年,大躍進的第二年,馬復興出生在青海省湟中縣漢東鄉(xiāng)下麻爾回族小村。一天,母親出去勞動,年幼的馬復興不小心掉進了火炕中。等人發(fā)現(xiàn)時,他兩只臂彎下露著骨頭和筋脈。鄰居都說這孩子沒救了。這時,馬復興的腿竟然動了一下。七天七夜之后,馬復興竟睜開了小眼睛。一個多月后,馬復興傷口慢慢愈合,但他從此徹底失去了雙手。
在貧苦的青海農(nóng)村,他并沒有受到格外的照顧。穿衣、吃飯、上廁所,這些事情樣樣都得自己來,還得幫父母做農(nóng)活。
有時還得受同齡人的欺負。
他說:“上五年級時,我們村到學校的路上有一條一米多深的水溝。一次幾個同學把我推倒在水溝里,我沒辦法翻身,躺在深溝里。他們就往我臉上尿尿、撒土,我臉上滿是泥和尿,后來一個老阿爺把我拉出來,領到河邊洗了臉。我回去后,沒敢給母親說,怕她傷心。”
我不忍心動用想象來揣測一個無手的孩子躺在深坑里遭受侮辱時的情景,但這個孩子卻懷著一顆仁慈、大度的心。
“你說我恨他們嗎?當時是恨。后來也理解了,那時我學習好,老師經(jīng)常表揚我,他們妒嫉我就想法欺負我。后來我上電視被采訪時談到了這些,那些欺負過我的同學們都帶著冰糖、茶葉來看我了。他們向我要口喚,要我原諒他們。我說那時大家都是孩子,我給你們口喚,也沒有什么恨不恨的。其實我當過他們兒子的老師,現(xiàn)在又當他們孫子的老師,頓亞(現(xiàn)世)上的事沒辦法說清的。”
馬復興上學受了很多周折,因為誰也不想要一個沒有手的學生。他
說:“我到了上學的年齡,看著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都進學校,我心里急,我也要上學。我偷偷地在教室外聽課。一天哥哥放下書包玩去了,我用嘴和胳膊翻起他的語文書,用腳夾著木棍寫下簡單的 “大”字。哥哥看到地上的字問是誰寫的,我說是我,哥哥還不相信。我向母親說我要去上學,母親高興極了,她領著我去見校長。在校長跟前,我脫下鞋,用腳夾著木棍在地上寫了幾個字,校長才收下了我。”
于是,教室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面:馬復興坐在高高的課桌上,前面是一張低課桌,上面擺著課本和作業(yè)本,馬復興用腳夾筆吃力地寫著字,每個字都寫得大大的。
我想象著馬復興坐在高桌子上寫字的心情。他獨特的寫字姿勢、獨特的寫字方法,讓我難以描述。或許他什么也沒有想,只想著怎樣把腳下的每一個字寫小、寫好、寫工整。
用牙削鉛筆是馬復興的創(chuàng)舉。他說:“用腳寫字鉛筆容易斷。我用牙齒咬掉鉛筆頭上的木屑,我的嘴也變成了黑圈圈。后來母親教了一招:把菜刀帶到教室,用雙腿夾著,再用兩個胳膊夾著鉛筆在菜刀上慢慢地刮,鉛筆就這樣被削好了。”
寒冬,馬復興的雙腳凍成了饅頭。一頁紙憋足了勁兒也只能寫幾個字,新作業(yè)本沒過幾天就用完了。當時本子鉛筆非常珍貴,馬復興心疼了。為了節(jié)約紙張,他開始練習用斷臂夾鉛筆寫字。他斷臂上的皮肉磨破了一層,又長出一層,老繭一層蓋著一層。馬復興終于可以在紙上寫上十幾個字了……等到能像其他學生一樣熟練地在作業(yè)本上寫字時,馬復興已經(jīng)到了四年級,光寫字就練了四年!
從小學到初中,馬復興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中考時,當這個沒有手的學生第一個交卷,等成績出來,又是全校第一時,老師們都豎起了大拇指。他說:“這個問題好多記者都問過,我從小就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像我這樣的人,只有在生活中真正自立了,別人才有可能尊重你!別人會的,我也要會。小學看到別人騎自行車,我也學。你能想得到,摔跟頭是常事,后來我也能騎自行車了。村里人有了摩托車后,我也想學,學了一次,摔得很嚴重,家里人不讓我學了。”
馬復興盼著高考,如同黑夜里盼著黎明第一道光亮。通過上大學真正改變命運,這個夢想苦苦支撐著他。高考即將來臨,馬復興拼命了。家里困難拿不出十幾塊的復習資料錢,就向老師借,連五塊錢的報考費也是老師給的。
人生最痛苦的是什么?就是養(yǎng)足了力氣準備比賽,卻不讓上場;就是準備好了演講,卻不讓上臺;就是空有一身報國本事,卻無處施展;就是十年寒窗十年苦讀十年血汗,卻不能進考場!“高考報名時我們有三十八個人,老師把我排到了最后。輪到我時,報考老師看了看我的胳膊不讓我報名,讓我把報名費還給老師去,他說就算我考上了,大學也不會要我的。我哭了,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求過別人,當時我把能想到的請求的話都說盡了,我又露出斷臂。那樣的場面,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感動,可他還是沒答應……”說到這里,馬復興熱淚滾滾。淚水也在剎那間襲上了我的眼睛。
哀莫大于心死!
“我哭著走著,眼前霧茫茫的,我什么希望都沒有了。大路上開來一輛拖拉機,我朝拖拉機撲上去。拖拉機手反應比我快,他一腳剎車,拖拉機在離我半米的距離停下了。他打了我?guī)讉€耳光,罵道:‘你尋死到別處去,你不要害我!’如果不是那幾個耳光,我可能不在人世了。我回到家里,拿出所有課本一本一本地撕了,撒了一院子。母親回來了,她好言勸慰我。我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她說哪怕是一個壞的不能再壞的人,真主也不會斷絕他的飲食,哪怕一只羊,嘴底下也有一把草……那段時間真的太難太難了……”馬復興哽咽著,他用斷臂抹著眼窩。
果然,真主并沒有關閉馬復興所有的門。在母親的呵護下,馬復興漸漸恢復了。
“還是我命好,我遇到了很多好人,母親就不用說了。我原來名字是馬福幫,小學老師嚴生貴直接在我的書上和作業(yè)本上改成馬復興,他讓我用詞典查‘復興’這兩個字的意思。第二天他問我,我說就是在失敗中振作起來的意思。高中遇到了吳文琦老師,他幫了我很多;在我前途迷茫時又遇到了村支書,他讓我走上了民辦教師的路。”
馬復興走上了講堂,然而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面對著幾十個學生,馬復興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學生們看著他空空的袖子,竊竊私語。終于有學生忍不住說:“老師你沒有雙手,怎么給我們上課?”馬復興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我叫馬復興。學生們見他的字歪歪斜斜,都哈哈大笑。
不少家長領走了學生,說一個沒手的人怎么當老師。
“我們班本來有二十多人,走了差不多八九個,教室里空蕩蕩的。不少家長在課堂上當著我的面把學生領回家了,有的還躲在教室門外看我這個沒手的老師怎樣上課。我心里的難受真是說不出來。
“你說我能不著急嗎?求知是每個人的天職,求知應從搖籃到墳墓。我們回族人就是吃了沒文化的大虧,我們村不少人出去打工,連個勞動合同都不會簽,全是口頭協(xié)議,一年下來要不上工錢。我上不了大學,但我得讓我的學生上大學,不能讓他們當睜眼瞎,有幾個學生我教幾個,多教一個人就少一個文盲。”
為了留住這些學生,馬復興拼命苦練老師的基本功。板書、備課、批改作業(yè)對馬復興來說是不能承受之重。一用力,粉筆容易斷;不用力,字跡不清楚,后排的學生看不清。他的殘臂短,寫粉筆字時得貼近黑板,下課后他頭上、身上滿是粉筆末兒,別的老師都說他是“吃”粉筆灰最多的人。他每天來得最早,先練一小時粉筆字,中午學生們回家后,他又在練。
“上數(shù)學課,最難的還是畫圖形。我得用一只胳膊壓住三角板,另一只胳膊控制粉筆。我在右胳膊上套了一個自行車內(nèi)胎圈,把粉筆夾在皮圈和斷臂中間,這樣就能在黑板上畫圖,這個我練了兩年。按理說課本上有圖,我可以不畫,給學生們講過就行了,但我得做表率。我努力地畫圖,讓學生們體會我的用心,體會人先自立,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一個人這樣,一個民族也一樣,改變自身,才能強大。”
馬復興用斷臂扶了扶他的白頂帽。他說,他堅持戴著白頂帽接受各種采訪,戴著白頂帽參加各種會議。這個瘦弱的戴白頂帽的回族漢子,在教學之余堅持做禮拜。突然一個想法在我心中越來越強烈,我想知道他沒有手怎么洗小凈,但我還是硬忍住了。
我不忍心問,我怕我傷了他,更怕傷了我自己。
他的學生們清楚地記得這樣的情景:一到冬天,馬老師一堂課下來,黑板上就會出現(xiàn)兩種顏色的字,上半部分是白色的,到下半部分變成粉紅色的了。因為,冬天干燥,馬老師的胳膊上開了裂口,一用力氣,裂口就淌血,血滲進了粉筆,染紅了粉筆,黑板上的粉筆字變成了粉紅色……
2007年,馬復興獲得了中央電視臺“三農(nóng)人物獎”,頒獎詞是他的學生寫的:
我最敬愛的人是馬老師。他的身材不高,沒有雙手,可是粉筆字卻寫得又清楚又漂亮。每次下課的時候我們都看見老師的頭發(fā)上、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粉筆末兒,就像一個雪人。冬天的時候,馬老師寫完字落下的粉筆末兒又變成了粉紅色。我們知道那是老師拿粉筆時把胳膊磨破了,流出的血染紅了雪白的粉筆。馬老師,您是我們心中最敬愛的人。
其他老師批改三十本作業(yè)也就十幾分鐘,而他得用一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這個細節(jié)深深地印刻在馬復興的大女兒馬海蕾的心中:
“在我小時候,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爸爸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在燈下批改。我總是奇怪,別的老師工作起來為什么很輕松,爸爸為什么總是這樣忙。有一天爸爸對我說:‘爸爸不是沒手嗎,寫起字來很慢,別人用一個小時完成的工作,我必須要用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才能完成呀!’”
復式教學是中國農(nóng)村教育史上獨有的創(chuàng)舉,把兩個年級或三個年級的學生放到一個班里教學。這樣的班級現(xiàn)在看不到了,可馬復興教了很多年。一間教室里坐著三個年級,講臺上放著三種課本、三種教案、三摞作業(yè)。一堂課,三種教法、三份作業(yè)、三樣板書,翻課本、翻教案、翻作業(yè)成了一件工作量很大的事……
馬復興給我拿出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平淡無奇,可仔細看又與其他石頭不一樣。這塊石頭又光又亮,似乎還帶點體溫。“這石頭陪了我三十年,是我當上民辦老師那年從河灘撿來的。剛撿來時,粗糙得很,我用它來壓書。我講課、備課就不怕書翻過去了,三十年中,我的胳膊都把它磨光了。”
多少年的皮肉相磨才能讓一塊粗糲石變得光滑潤手呢?多少年的堅守才能讓一塊冰冷的石頭帶上體溫呢?
我沉默了……
別的老師用起了多媒體課件,他也不服,硬是用斷臂學會了電腦,學會了使用多媒體課件。當光滑的鼠標在他手下靈活自如時,我突然覺得他的手長在了他的心里。
當我問及他被狗咬的那一次經(jīng)歷,他說:“那次還真危險。那個學生我動員了四趟,最后一次學生送我出來,他很想上學,但家長不讓,他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學生送了我很長一段路,突然背后傳來他的尖叫。我轉過身,只見一條大狗正咬這個學生呢。我轉身一把抱住了狗,我對學生喊:‘你快跑!我沒有手,我抱不住狗,我也制服不了狗。’狗把我推倒在身后的糞堆上。我用半個胳膊擋住了狗嘴,幸虧狗老了,沒有牙,狗的口水淌到我臉上了,后來有人把狗趕走了。我回到學校時,老師們說我滿臉土黃,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從那以后,每到春季,我渾身乏得不行,全身冒虛汗,中醫(yī)說我受了驚嚇。”
馬復興平靜地說著一次次難忘的家訪,說得我這個當了十幾年老師又改了行的人滿心敬佩。
“敬愛的馬老師,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就叫你一聲爸爸吧!我從小沒有了爸爸,是你一家人照顧我、教導我、改變了我……”
給馬復興發(fā)來短信的人是2005年考入蘭州理工大學的沈振軒。
沈振軒一歲時父親去世,他母親靠打工支撐著家。馬復興和妻子趙玉花知道后,把沈振軒姐弟倆接到家里,給他們買衣服、買書包,送他們上學。初中畢業(yè)后西寧的高昂學費讓沈振軒上不起高中,馬復興知道后又把沈振軒接到家,送他讀漢東鄉(xiāng)高中,這一住就是三年。后來,沈振軒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馬復興又幫他找工作。
馬復興妻子趙玉花心里有一本賬:“那時我們都是民辦老師,我每月工資二十二元,他是三十七塊五,我倆的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十元。每月發(fā)工資時他的工資總是對不上數(shù),我問起來,他都說工資借給別人了,下個月就還,但過了好長時間,也沒見他把錢拿回來。后來有幾位學生家長給我說,馬復興幫他們的孩子墊了學費,還幫孩子買了鞋。我才知他工資的去處。”
漢族女孩盧世輝小時父親出車禍走了,母親改嫁,她和爺爺住。馬復興把她從小學資助到了初中。“也沒有啥,我受了很多苦,別人幫過我,一看到受苦人我就想幫,更何況他們都是孤兒。”
我刻意記下了關于馬復興的一組組數(shù)字:
學會斷臂寫字:四年;學會粉筆寫字:兩年;學會備課:三年;學會用鼠標:四個月;學會用鍵盤:四個月;學會多媒體教學:四個月。批改作業(yè)(三十本):兩小時;黑板上畫三角形:四分鐘;當民辦老師時的月工資:三十七塊五元;一周課時:二十三節(jié);一天課時:五節(jié)。資助過的學生:八十多人;至2013年教過的學生:九百多人;至2013年教出的大學生:八十多人。獲得的國家級獎項:2007年中央電視臺“三農(nóng)人物獎”;2008年全國五一勞動獎;2009年全國自強模范、中國教育年度新聞人物;2012年中央電視臺中國最美鄉(xiāng)村教師;2013年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中國好教師。
獲得這些獎項,是馬復興從來沒想到的。
“領導們關心我要給我換工作,可我還是想當個鄉(xiāng)村老師。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爾林(學者)的墨水勝過烈士的鮮血,我的命運就是讓更多的學生實現(xiàn)我未圓的大學夢。這是我的義務,我只想堅持到最后!”
2012年9月9日晚,在中央電視臺舉辦的“2012尋找最美鄉(xiāng)村教師”頒獎典禮上,馬復興發(fā)表了獲獎感言:
讓我強起來,讓我的孩子們堅強起來,無論他們遇到任何困難都能夠堅強面對。
天已黑了,我告別了馬復興老師。出門時我伸出雙手,一句賽倆目,緊緊握住他的胳膊,使勁地搖啊搖,他的斷臂溫軟,但骨頭硌得人發(fā)慌。
走在冬季的風中,我攥緊了拳頭,怕手中的那份溫軟和堅硬被風吹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