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迄今為止天山天池最早的幾張照片。這些照片竟是1911年,英國《泰晤士報》駐華記者莫理循和當時謫戍新疆的清皇室官員載瀾拍攝的。
照片彌足珍貴,有三五張是用影像記錄了當年天山天池的山脈、河流等景物,竟與今日無甚大的差別。有兩張是拍寺廟的,天池上赫赫有名的鐵瓦寺、山神廟,門簾清晰樸拙。有一張拍的是燈桿山,三個穿著長袍馬褂的清朝官員,他們手執木棍佇立在燈桿山頂天三石前合影留念。還有一張是站在靈應山頂,俯拍天池全景的照片,澄靜的湖水透過黑白光影,仍然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東側的臥龍山,龍脊游走自如。可貴的是,海北壩堤上那個只在史料中記述過的龍王祠,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那個我尋找已久的,曾在清末懸掛過清廷賜給天池的“巖疆被澤”金匾的廟宇,終于浮出了水面,填補和充實了我曾經徘徊在那片廢墟上的遐想。原來它是這般的模樣,就像一位山水間自在生活的道士,忽然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極其不自在,不知道雙手放在哪里合適似的。但它終究是屬于這片山水的,長在這里,與這里的原始古樸一樣憨厚實在。
感謝照相機,感謝拍照片的那個人。沿著這些光影搖曳的路徑,我找到了一個人,一個勇敢而執著、有良知的新聞記者莫理循。
莫理循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曾先后任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首席記者。從1897年至1918年在中國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是一位與近代中國史關系密切的旅行家及政治家。這個有著英國人血統,出生在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季隆市的青年,從青少年時代就養成了四種愛好并持續一生:徒步旅行、打獵、收藏和讀書。
莫理循十六歲的時候,首次獨自徒步旅行,之后他以自己的旅行日記為藍本,寫成游記散文《泛舟墨梁河》。1894年,莫理循第一次來到中國,接觸華人,自2月到5月,他從上海沿長江西行,經過武漢、宜昌、重慶、昆明到達緬甸仰光,行程三千多英里,寫下了他對中國的認識和感受——《一個澳大利亞人在中國》,并在1895年出版發行。正是這本書開始了他輝煌的記者生涯,也使他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
1897年,莫理循受英國倫敦《泰晤士報》指派任該報駐北京首席記者,以此開始了他對中國的宣傳報道,也為西方了解中國開辟了一扇視窗。
莫理循在中國做了十六年記者,成為享譽中外的著名記者,被譽為“北京的莫理循”或“中國的莫理循”。其所以博得如此盛譽,關鍵在于他比較尊重事實,注重實地調查,報道準確、及時,給歐美讀者提供了了解遠東,特別是中國局勢、動態的“望遠鏡”。
從新聞記者的職業操守來說,注重新聞事實、客觀、準確,第一時間報道是必備的要求。但莫理循之所以成為名記,還在于他獨到的個性,比如他注重社交,特別是與袁世凱、梁士詒、蔡廷干等要員的交往、通信,使得他能夠更便捷準確地獲取信息。其次,莫理循喜歡收藏、讀書。他在自己的居所辦了“莫理循圖書館”,以書會友,并通過收藏各類書報雜志,搜尋各類信息。
1910年1月15日,作好了充分準備的莫理循,乘火車到河南府下車,從那里開始騎馬,帶著仆人和糧草輜重的兩輛騾車,踏上了絲綢古道,跨越中國西北直至俄國、歐洲。“我在旅途中拍了許多美麗的照片。”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這次西北行也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次長途旅行,他親自操機,拍下了近千張照片。
絲綢之路,這條偉大之路,本來就是由往來于這條艱辛之路上的東西方人走出來的。在它沉寂了幾個世紀之后,重新被人重視,特別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些西方探險家,似發現新大陸般多次徜徉其間,不斷發現埋在沙海里的古代遺址,一次又一次地讓世界震驚。馬達漢、伯希和、斯文·赫定、斯坦因等等,這些如今被統稱為西方探險家的人中,有的是傳教士,有的是間諜,有的是科考專家,有的是商人,也有身兼多職的。莫理循與他們相比,是以一位記者的身份出現在這條路上的。他的使命便是為公眾報道真情實景,因而他的目的更單純些。莫理循自豪地宣稱:“我是穿越中華帝國,從北京到達伊寧,并從那里穿越天山山脈的木扎提隘口,到達喀什和俄國鐵路線上的安集延的第一名記者。包括中途停留,行程一百七十四天,一千七百六十多英里,耗費四百英鎊。所到之處,我都被奉為外交使節,一路十分顯耀。我所拍發的旅途見聞報道,已被譯成別國文字并在多種歐洲報紙上刊載,甚至刊登在圣彼得堡的報紙上。”
莫理循是懷著反映古老中國二十世紀初變革成效的目的西行的。在他的文字報道和圖片中,可以看到他捕捉的新生事物,比如西學教育、軍事學堂、商貿、城鎮等,但同時也反映了邊防虛弱、官吏瀆職、積貧積弱的大清。
在莫理循的報道中,還反映了當時新疆全面禁絕鴉片的舉措,對種植罌粟的農人戴枷六個月和沒收土地處置。禁止售賣鴉片,否則罰以五十倍的罰金。
1910年4月3日,莫理循經過星星峽,踏上了新疆大地。從他一路走來拍下的圖片中,我看到了星星峽建在山腳下的木籬墻,荒野驛站的關帝廟、河南籍道士、哈密王宮殿、七個井子客棧、大石頭驛站、一碗泉回民客棧、木壘河營盤、古城子大街、頭頂馕餅的維吾爾族小販、浮遠縣的舊城廢墟(北庭故城)。看到了他進入阜康境內拍攝的“大泉附近負重的駱駝隊”、“夯筑土墻的維吾爾人”、“滿載高粱和煤炭的牛車”、“阜康縣東部樹木叢中的農場”、“黑溝驛站”等照片。這些熟悉的土地的舊貌,使我感到驚訝,那些粗笨的木輪車、用芨芨草編制的盛糧器皿,以及笑逐顏開的維吾爾打墻人。特別是黑溝驛站,決然是建在路兩邊,那條紅塵滾滾的官道從驛站穿堂而過,驛站的圍墻已殘破,緊挨路的幾間房舍屋頂上還垛著草料,大概是給過往的騾馬準備的,看情形,仍然在使用,沒有廢棄。
莫理循于4月24日至5月4日在烏魯木齊參觀訪問,他拜見了當地官員以及一些著名的流放者,為他們拍照,并進行簡單介紹。從莫理循的影像資料中,我們看到了因主張維新變法,被清政府流放到烏魯木齊的原《京話日報》主編彭翼仲。他倡導愛國反帝和維新改革,遭受摧殘。清帝國的輔國公載瀾,穿著豪華的錦緞袍褂,面容憂郁。按察使榮沛、布政使王樹楠,以及當時在烏魯木齊的外國傳教士胡進潔、南東異神父、比利時人皮特森等。布政使王樹楠的目光最為平和安詳。當時,他正在編撰《新疆圖志》,莫理循贊賞這位知識淵博的學者“以著作而聞名”,并詳細介紹了他所編輯的一部關于新疆的大辭典(《新疆圖志》)的綱目。
新疆建省,莫理循對西方讀者特意作了交代。他寫道:“大多數讀者都對烏魯木齊這個名字不熟悉,中國人也一樣。它是新疆首府,官方命名為迪化府,百姓一般稱為紅廟子。朝廷于1884年底發了一道諭旨,將北臨蒙古、南毗西藏、東連中原、西接俄國,以及中亞和印度的大片領土辟為一省,設新疆行省,首府是烏魯木齊。設巡撫、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并設置了與其他十八省相同的機構。新的職位由湖南人劉錦棠擔任,他向人們證明他是最有能力的巡撫。”
如果追隨莫理循的光影腳步,我們似乎還要到歐洲長旅,但僅沿絲路北道,從星星峽到烏魯木齊的影像記錄,已使我感慨萬千,開了一扇回望歷史的窗。
細致翻揀這些曾經的鮮活,絲絲親切穿透時空,仍然能感受到溫度與溫馨。在歷史波瀾壯闊、轉頭成空的流逝中,總有一些人,他們用鏡頭留住了歷史,傳承著生生不息的生活,讓后來者找到了來路,有了繼續歷史的根基和使命。這是脈,可以以山脈或者脈搏的形式呈現。莫理循應該算是一個傳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