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例寫了文約來

賈蕓想賒香料，竟被舅舅奚落一番，空手而歸。正自煩惱，低頭行路，碰在一個醉漢身上。這醉漢是緊鄰倪二，聽罷賈蕓訴苦，他解囊相助，既不要利，也不要據。賈蕓思之再三，笑道：“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

借錢寫文約已是《紅樓夢》中人物的行為慣例，書中有不少合同事項，透露出當時對合同管理的重視。合同是平等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間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協議。為了防范法律風險，維護合法權益，企業必須要加強合同管控。

一、合同訂立的管理與控制

合同管理分為訂立和履行兩個主要階段。合同訂立主要包括合同調查、合同談判、合同擬定、合同審批、合同簽署等環節，企業需要針對這些環節面臨的主要風險，落實管理與控制措施。

1.合同調查。

卜世仁開著一間香料鋪子，賈蕓欲賒購冰片、麝香各四兩，八月份給銀子，卻被拒絕。潑皮倪二專做高利貸生意，人醉意醒，慷慨借與。一個是舅舅，一個是緊鄰，用不著審查賈蕓的主體資格，也不擔心其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企業簽訂合同，對于合同對方的主體資格很難有卜倪二人對賈蕓這般知根知底的了解，必須要認真審查對方的身份證件、法人登記證書、資質證明、授權委托書等證明原件，甚至需要向發證機關查詢證書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關注授權代理人的行為是否在其被授權范圍內，以評價主體資格是否恰當。

卜世仁不賒，一是鋪子里因伙計對外賒銷有過教訓，他們立了合同，再不許賒，否則罰銀二十兩。二是他覺得賈蕓沒有算計，立不起來，獲利能力、償債能力和營運能力一般，賒給他有去無回。倪二雖是緊鄰，來往不多，知之不深，只是路見不平，輕財尚義相助。在企業，如倪二借錢連合同都不簽的做法，需要杜絕。倒是卜世仁在商言商，公事公辦，深入分析對方獲利能力、償債能力和營運能力，評估其財務風險和信用狀況，避免將無履約能力者確定為合同對象或將有履約能力者排除在合同對象之外，值得推崇。當然，卜世仁對賈蕓“見一遭兒就派一遭兒不是”，缺乏發展觀點，需要積極關注其潛力和未來，聽一聽他的意圖和打算，做些雪中送炭的事情，極有可能培養起大有前途的合作伙伴。

在高鶚的續書里，賈蕓墮落，人所不齒，有悖曹雪芹本意。按脂批推測，賈府事敗，賈蕓必有一番作為。由此觀之，評估合同方的履約能力需要多方獲得信息，尤其要捕捉那些反映其潛力的信息。做到這一點，需要深入被調查對象的現場，實地了解和全面評估其生產能力、技術水平、產品類別和質量等生產經營情況，分析其發展潛力和履約能力。需要接觸被調查對象的主要供應商、客戶、開戶銀行、主管稅務機關和工商管理部門，從側面了解其生產經營、商業信譽、履約能力等情況。

2.合同談判。

賈瑞再入鳳姐圈套，被賈蓉和賈薔兩個抓了現行，要拿他去見王夫人。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只說沒有見我，明日我重重的謝你。”賈薔道：“你若謝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文契來。”賈瑞道：“這如何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一個賭錢輸了外人賬目，借頭家銀若干兩便罷。”賈瑞無奈，給他倆各寫了一張五十兩的欠契，畫了押。如此情境，何來自愿與公平，雙方的權利義務自然難以對等。顯然，無論是正面信息，還是負面信息，對于談判雙方都十分重要，在談判之前必須要積極收集談判對手資料，充分熟悉談判對手情況，做到知己知彼。要加強保密工作，嚴格責任追究制度，杜絕泄露本企業談判策略和其他相關信息，導致企業在談判中處于不利地位。

清廷規定，私放錢債月利率最高為3%，超出者屬違禁取利。在第一百四回看到，鳳姐放貸是“加一錢”，這是高利貸的一種，月利率10%，一兩銀子一年可收一兩二錢利息。無疑，鳳姐放債屬于重利盤剝，被官府沒收不在話下。鳳姐機關算盡，算不過法網恢恢。進行合同談判，擬定合同條款，需要深入研究國家相關法律法規、行業監管、產業政策、同類產品或服務價格等與談判內容相關的信息，遵守法律規定，避免因缺乏法律常識可能承擔法律風險。

賈瑞的欠契十分簡單。趙姨娘購買馬道婆的魘魔法，不僅寫了一個五百兩銀子的欠契，甚至提及擔保，果真如此，這個合同的復雜程度就會提高。在企業，有時會簽署一些影響重大、涉及較高專業技術或法律關系復雜的合同，對于此類合同，需要組織法律、技術、財會等專業人員參與談判，充分發揮團隊智慧，及時總結談判過程中的得失，確定下一步談判策略。對于談判中的重要事項和參與談判人員的主要意見，需要進行完整記錄和妥善保存，借以避免合同舞弊，方便進行責任追究。

3.合同擬定。

倪二借銀給賈蕓，探春的大觀園承包，都是口頭合同。賈瑞、趙姨娘的欠契，鳳姐放債的借票，都是書面合同。空口無憑，立字為證。白紙黑字，勝過紅唇簧舌。企業對外發生經濟行為，除即時結清方式外，應當訂立書面合同。擬訂合同文本是明確當事人權利義務和違約責任的過程，一般由業務承辦部門起草、法律部門審核，重大合同、特殊合同由法律部門參與起草。合同文本要求做到條款內容完整，表述嚴謹準確，相關手續齊備，避免出現重大疏漏。

清代高利盤剝很嚴重，甚至通過種種手段規避法律規定。嘉慶年間的得碩亭在《草珠一串》“市井”項下即寫道：“利過三分怕犯科，巧將契券寫多多。可憐剝到無錐地，忍氣吞聲可奈何！”在合同管理過程中，企業要防止通過化整為零等方式故意規避招標的做法和越權行為。賈瑞的欠契文本由賈薔提供，人為刀俎，他為魚肉，只能照寫一遍。在企業里，如果合同文本由簽約對方起草，尤其要認真審查，確保合同內容準確反映企業訴求和談判達成的一致意見，要特別留意其他約定事項等需要補充填寫的欄目，如不存在其他約定事項，注明“此處空白”或“無其他約定”等字樣，防止合同后續被篡改。

4.合同審核。

鳳姐放債，開始賈璉是被蒙在鼓里的，后來才逐步知道。直到抄家，賈政夫婦全然不知。如果鳳姐能夠把放貸合同拿給賈璉、甚至賈政夫婦審核一番，看到10%的月利率，賈璉可能不會表示什么，但賈政一定會說不，一定會提出修改意見。

在企業，對合同文本的合法性、經濟性、可行性和嚴密性要進行重點審核，關注合同的主體、內容和形式是否合法，合同內容是否符合企業的經濟利益，對方當事人是否具有履約能力，合同權利和義務、違約責任和爭議解決條款是否明確等。對重大合同或特殊合同，要組織財會部門、內審部門、法律部門、業務關聯的相關部門進行會審。需要慎重對待審核意見，對審核意見準確無誤地加以記錄，必要時對合同條款作出修改并再次提交審核。

5.合同簽署。

張金哥已許原任守備之子，又被現任府尹小舅子看上。張家懼怕府尹之勢，想要退婚，守備不從。凈虛知道長安節度云老爺與賈府最契，她想通過鳳姐請王夫人和賈政出面幫忙，讓云老爺施壓守備。鳳姐卻瞞了賈政夫婦，受了三千賄銀，授意心腹來旺，找人寫信，假托賈璉所囑，往返長安，拆散姻緣，致死兩命。此后，她膽識愈壯，類似之事，背了賈璉、賈政夫婦乃至賈母，恣意作為。在企業，對于超越權限簽訂合同的風險必須要嚴加防范。一定要按規定權限和程序簽署合同，法定代表人或由其授權的代理人要簽名或加蓋有關印章。授權簽署合同的，必須簽署授權委托書。

寶玉丟了金麒麟，被湘云和翠縷撿到。史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在企業，需要建立合同專用章保管制度，在合同編號、審批及企業法定代表人或由其授權的代理人簽署后，再加蓋合同專用章。加蓋騎縫章、使用防偽印記、使用不可編輯的電子文檔格式等，可防止已簽署合同被篡改。用印后保管人應當立即收回，按要求妥善保管，防止他人濫用。保管人要對合同專用章使用情況進行記錄以備查。如果合同專用章遺失或被盜，絕不能有寶玉“丟了印平常”的想法，必須要立即報告公司負責人并采取妥善措施，如向公安機關報案、登報聲明作廢等，以最大限度消除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

二、合同履行的管理與控制

合同管理的第二階段主要包括合同履行、合同變更及解除、合同結算、合同登記等環節，企業需要針對這些環節面臨的主要風險，落實管理與控制措施。

1.合同履行。

賈蕓終于從鳳姐手中獲得了大觀園的花木栽種工程。這日辦完手續，領出了二百兩銀子。“次日一個五鼓，賈蕓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蕓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倪二仗義，賈蕓守信，他在有了銀子的第一時間便積極地履行了償還義務。在企業，既要如賈蕓一般履行合同義務，又要積極主張合同權利，及時提醒對方執行合同。賈瑞簽下欠契，又遭潑糞，滿心想著鳳姐，卻不敢再來榮府。賈蓉和賈薔隔三差五向病中的賈瑞追討債務，一步步把賈瑞逼上了死路。賈瑞咎由自取，但賈蓉、賈薔助紂為虐，趁火打劫，也是賈家的敗類。拋開這些，僅就其積極追債、敦促對方履行合同而言，值得企業業務部門和經辦人員學習借鑒。

馮淵向拐子買英蓮，當即兌了銀子，約定三日后接她過門。這是一份有預付貨款和具體交貨日期條款的口頭合同，不想竟因此引發血案。首先，馮淵缺乏對拐子信用狀況的調查和防范，做著缺德事，掙著昧心錢，拐子哪里有什么信用可言。其次，不了解對方信用，最穩健的方式便是一手錢一手貨，可他偏偏選擇了不當的付款方式。第三，馮淵更缺乏對拐子履約情況的有效監控手段。最終卷入合同糾紛，賠了夫人，折了銀子，亡了自己。在企業，業務部門和經辦人員應對其承辦的合同，從訂立到履行終結進行全程跟蹤監控管理，一旦發現有違約可能或違約行為，應當及時提示風險，立即采取相應措施，避免合同損失的發生或擴大，將違約損失降到最低。

2.合同變更。

宮里老太妃去世，朝廷頒令，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落實這項政策，賈家解散了戲班，同教習解除了合同，每位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四個女孩子要走，解除買賣合同，發給辭退福利。不愿走的，由唱戲調整為家政服務，分散園中使喚。對于留下的這八個人，賈家需要履行相應的合同管理流程，進行合同變更。除了政策調整、市場變化等客觀因素外，若企業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發現有顯失公平、條款有誤或對方有欺詐行為等情形，已經或可能導致企業利益受損，也應按規定程序及時報告，經雙方協商一致，按照規定權限和程序辦理合同變更或解除事宜。

襲人是賈府買來的奴婢，而且“原是賣倒的死契”，即花家放棄了贖回權利，承諾賣出后永不回贖。但是，只要買家同意，仍然可以贖回。襲人回家，聽見母親和哥哥商量贖她出來。如果花家果真提出贖人要求，需要按合同約定進行，需要支付贖金。賈家或許會考慮到襲人的良好工作表現，大大方方地放她走人。在企業，對于合同對方當事人提出中止、轉讓、解除合同的，如果造成企業經濟損失的，應向對方當事人書面提出索賠。至于在履行過程中發生的糾紛，應當依據國家相關法律法規，在規定時效內與對方當事人協商并按規定權限和程序及時報告，經協商一致的，雙方應當簽訂書面協議；經協商無法解決的，根據合同約定選擇仲裁或訴訟方式解決。

3.合同結算。

未按合同規定期限、金額或方式付款，在沒有合同依據情況下盲目付款等，是合同結算環節常見的風險。第三十九回，襲人問平兒：“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原來鳳姐對外放債，重要的資金來源便是每月定期發放的員工月錢，因此，導致了月錢的推遲發放，引起了襲人等員工對遲發月錢的追問。雖然榮國府有固定的月錢發放日期，但是遲發幾日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畢竟鳳姐與襲人等是主仆關系。如果是現在的企業，偶爾晚發一兩次工資還可找些理由解釋，如果長期晚發甚至拖欠，企業隨時都會面臨要求賠償損失的風險。對于月錢，榮府賬房應當遵循舊例，按規定日期予以付款。鳳姐提前動用這項公款，賬房有權拒絕支付，然而明知其違例，卻難拒付，他們應當及時向賈政夫婦乃至賈母等人報告這一情況。

襲人問罷月錢，劉姥姥來了，平兒和周瑞家的帶著劉姥姥去看賈母，二門口的一個小廝向平兒請假，平兒準假后對他說：“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著他那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罷。”疏于管理，不能及時催收到期合同款項，是企業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經常遇到的又一類風險。鳳姐放債的利息沒有如期收回，不知是客戶拖欠，還是旺兒拖欠，平兒托小廝帶話給旺兒，正是一次催收款項活動。

4.合同登記。

合同的簽署、履行、結算、補充或變更、解除等都需要進行合同登記。通過合同登記，可以防范合同檔案不全、合同泄密、合同濫用等風險。賈府被抄時，從東跨所抄出兩箱房地契，一箱借票，由此可見，他們也進行著合同歸檔管理。臺灣的譚立剛先生分析認為，旺兒夫婦放出本金的形式，一是貸給當鋪、銀號、票號、錢莊生息，除當鋪外利息都很低；二是分散直接貸給需要者，才能有加一錢的高利貸。“在《紅樓夢》中沒有明寫，但以抄出一箱借據來看，來旺經手放出的銀兩，是以分散直接貸給需要者為主要方式。”在企業，加強合同登記管理，需要對合同進行統一分類和連續編號；需要定期對合同進行統計、分類和歸檔，詳細登記合同的訂立、履行和變更、終結等情況；需要規范合同管理人員職責，明確合同流轉、借閱和歸還的職責權限和審批程序，對合同保管情況進行定期和不定期的檢查。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之后，王夫人指示賈璉：“這些東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頭里我原要打發他們去來著，都是你們說留著好，如今不是弄出事來了么。你竟叫賴大帶了去細細兒的問他的本家兒有人沒有，將文書查出，花上幾十兩銀子，雇只船，派個妥當人，送到本地，一概連文書發還了，也落得無事。”“這些東西”即元妃省親前買來的二十多個小尼姑和小道姑，后來挪出大觀園送到了水月庵，派遣賈芹管理，不想賈芹與其中兩人鬧出丑事。此處的“文書”屬于當時簽署的買賣合同，現在要遣散她們，需要終結合同并及時辦理銷號和歸檔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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