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州長壽寺由盛轉(zhuǎn)衰直至消亡,是清末民初佛教社會變革的一個縮影。該寺收藏的《曾賓谷長壽寺修禊圖》在民國時期聚散離合的流傳過程,呈現(xiàn)了近代嶺南佛教史上的悲壯一頁。本文以圖后的題記、詩跋為切入點,考證題跋諸人生平并分析其對廣東佛教社會變革的立場,闡述寺院收藏的特殊意義。
在中國古代書畫收藏序列中,寺院是皇家、文人士大夫之外,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近代以降,寺院收藏自身的興衰,無疑是反映佛教社會變革的一個窗口。對其進行研究,除了收藏史的價值外,還有助于拓寬對近百年來中國社會和文化滄桑巨變的理解。現(xiàn)藏廣東省清遠市博物館的《曾賓谷長壽寺修禊圖》(以下簡稱《修禊圖》),就是有代表性的案例。該圖紙本水墨設色,縱1200厘米,橫36厘米,描繪時任廣東布政使的曾燠及其幕僚在廣州長壽寺雅集的場景。精心的刻畫,眾多著名文人的題跋,使之成為嶺南文化史上富于歷史意義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然而,由于地處較為偏僻的清遠,此圖一直沒有引起學界的關(guān)注,其收藏價值和社會功用還有待更深入的探索。為此,本文以民國時期所作的題記、詩跋為切入點,考證此圖在廣東佛教社會變革中聚散離合的流傳過程,從而揭示寺院藏畫的特殊意義。從長壽寺到飛來寺,《修禊圖》的“前世今生”
長壽寺自晚明創(chuàng)建以來,便為廣東佛教社會變革的中心之一,這也導致它成為一座命運多舛的禪宇。康熙年間,經(jīng)過大汕和尚的苦心經(jīng)營,長壽寺成為當時廣州最佳的蘇州式園林,深得文人墨客的贊賞,并以一后起小剎而名列清代廣州府城五大叢林。但大汕在寺內(nèi)宴請賓客、觀演昆曲的出格舉動,終致引來官府的打壓。隨著大汕下獄,流放而死,長壽寺曾一度沉寂。不過,它似乎很快就恢復了光彩。嘉慶二十年(1815),曾燠及其幕僚在此舉辦的一次修禊雅集,證明它仍是清代廣州的文化中心之一。按照慣例,雅集主人將收藏紀念雅集活動的圖畫及詩跋,但是此次雅集不久,朝廷的調(diào)令到達,曾燠數(shù)日后便北上述職,臨行沒有帶走此圖,而是將其贈予長壽寺。在此后將近一百年的時間內(nèi),《修禊圖》一直收藏于長壽寺,因而與該寺的興衰息息相關(guān)。光緒三十二年(1906),長壽寺受到第二次打擊,而且這次打擊是致命的。當時朝野上下興起“寺產(chǎn)興學”運動,兩廣總督岑春煊最為積極,廣州成為這次佛教社會變革的中心,長壽寺則不幸成為第一所被充公的寺院。本地士紳雖極力反對,但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在這一次變故中,長壽寺遭到滅頂之災,寺產(chǎn)充公,所藏書畫只能移貯下院峽山寺(飛來寺)。《修禊圖》即于此時期由長壽寺移至峽山寺收藏,汪兆鏞《談屑四》曾記此事:
廣州變賣寺觀,始自光緒三十二年,龍門劉某獻議于大府,毀長壽寺,開作街市。今片椽無存,一泓荒水,則昔日半帆亭下遺址也。寺舊藏黎二樵書《金剛經(jīng)》、曾賓谷布政《修禊圖長卷》、僧大汕畫《羅漢冊》,余猶及見之,后移置清遠峽山寺。王漁洋有長壽寺英石詩贈石濂和尚,今石不知流落何許矣(長壽寺后池修禊圖,曾賓谷撰駢體序,湯貞愍公同游賦詩,相傳圖亦貞愍公所作,特假借他名耳。同治初元,總督勞文毅公崇光設局于寺中,修補學海堂經(jīng)解,卷尾有東塾先生詩紀其事)。
長壽寺與飛來寺的因緣,始于清初。飛來寺本為一千年古剎,但至清初已衰落,為免其廢圮,故撥為長壽寺下院而得以維持。二百年后,長壽寺毀,寺中文物移至飛來寺亦幸得保存。佛家說輪回報應,此其一例耶?
從后來的題跋可知,《修禊圖》藏于峽山寺帶玉堂。帶玉堂在峽山寺舊為大雄寶殿,康熙時平南王改建而成,背山臨流,檻外短垣,俯視風帆,朝暉夕陰,波光螺黛,天然入畫,足稱名勝大觀(《清遠縣志》卷十六,勝跡上)。
在《修禊圖》畫心的左側(cè),有一行小字:“民國八年己未八月,李根源、盧鑄、蔡守、潘和、鄧爾疋、趙蕃暨子宗翰同觀。”這是《修禊圖》庋藏峽山寺后,我們看到的第一次題記。
李根源(1879-1965)字印泉,又字養(yǎng)溪、雪生,號曲石,別署高黎貢山人,騰越(今云南騰沖)人,近代名士,國民黨元老。光緒二十九年(1903)入昆明高等學堂,次年赴日本學習軍事。光緒三十一年(1905)加入同盟會,宣統(tǒng)元年(1909)回國,任云南講武堂總辦。武昌起義后,與蔡鍔等發(fā)動新軍響應,成立大漢軍政府,任軍政總長兼參議院院長,后參加“護法”斗爭等革命運動。1923年后退出政壇,隱居吳中。著有《曲石文錄》、《曲石詩錄》、《雪生年錄》。
李根源早年厭惡神佛,曾于云南毀寺殺僧,后得民國著名高僧虛云當頭棒喝,始皈依佛法,成為一名護法居士。民國七年2月,李根源被桂系的廣東督軍委派為粵贛湘邊防督辦,出師討伐龍濟光,駐軍韶關(guān),直至民國九年率駐粵滇軍移駐瓊崖,就任廣東海疆防務兼雷瓊鎮(zhèn)守使方始離開。在此期間,他對當?shù)貧v史遺址頗加愛護,出資修繕南華寺,又重修了曲江張九齡墓。民國八年,他游峽山寺,遂有這段題記《修禊圖》的因緣。《清遠縣志》也記載了此事。
同行七人之中,趙藩既是地位僅次于李根源的駐粵滇軍代表,也是李根源私交甚篤的鄉(xiāng)賢前輩。趙藩(1851-1927)字樾村,一字介庵,晚號石禪老人,云南劍川人,晚清時曾官至四川布政使。武昌首義后,趙藩受蔡鍔、李根源等人的電請,行抵大理,任“迤西自治機關(guān)部”總理。1918年7月,軍政府大元帥制改為“七總裁合議制”,唐繼堯被選為總裁,電請趙藩為代表到廣州列席政務會議,軍政府特任以交通部總長職。
趙藩致力于學術(shù),時人推為儒宗。其書頗得顏魯公筆意,膾炙人口的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即出自其手筆。他在粵北也留下不少碑作,頗值一記。《清遠縣志》記:“趙藩淙碧亭碑(石高一尺一寸,闊三尺二寸,橫楷書三字,高七寸,闊五寸五分,題識三行十二字,大一寸五分)。”又有“李根源題名碑”,亦趙藩代書:“民國八年己未秋月,騰沖李根源、順德蔡守、東莞鄧爾疋、南海潘和、信宜李懷霜、慈利黎民鎮(zhèn)同來,劍川趙蕃書(右在飛泉澗)。”
李趙二人對廣東文物的保護,也含有爭取地方支持以擴大勢力范圍的動機,如他們安排云南人張鑒藻任清遠縣長便是一例。《清遠縣志》“鑒藻,云南昆明人,時任縣長,嘗倡修飛來寺。”
趙藩除了在引首題寫畫名并記觀畫因緣外,還賦七律一首。詩的尾聯(lián)作:“我亦半帆天際去,峽山煙樹雨模糊。”似是離別廣州前夕所作,趙氏任軍政府交通部長期間提出西南鐵路方案,力促南北議和,但因滇桂分家,他只好于1920年辭職回滇,此后掌云南圖書館,不復過問政治。軍政府總裁岑春煊作《趙樾村先生回滇序》贈別,稱贊他:“既權(quán)樞軸,兼典交通。風生滿席,一言決軍國之疑”,政治客套話中也透露了幾分實情。
題記的其余五人,除趙宗翰為趙藩長子外,其余四人均為李根源幕僚。盧鑄,江西南康人,日本帝國大學畢業(yè),為李根源舊部,后隨政學系領袖楊永泰轉(zhuǎn)投蔣介石,歷任軍政府秘書長、湖北省政府委員代理省政府主席,盧氏亦信教居士,曾任中華佛教協(xié)會理事。
蔡守(1879-1941),廣東順德人,原名殉,字哲夫。南社社友,嗜古董,對于書畫篆刻有廣泛研究。他于民國八年十月一日曾為李根源代筆作《祭湘粵桂護國軍陣亡將士文》。
潘和(1873-1929),廣東南海人,字致中,號抱殘,博覽群書,家有藏書處名萬卷樓。善畫山水,其畫從宋、元入手,敷彩設色,獨臻精妙。1925年與李鳳廷、溫其球等改癸亥合作畫社為國畫研究會。精于文物鑒別,深于金石研究。
鄧爾疋(雅)(1883-1954),廣東東莞人。原名溥,別署東官萬歲,字季雨,號爾雅。民國七年八月二十一日追悼滇軍南雄討龍兩役陣亡將士,他代李根源作《祭滇軍陣亡將士文》。
以上四人都有收藏古物的癖好,盧蔡等人曾一起題跋《漢孟孝琚碑清拓本》一軸。駐軍粵北期間,他們還在南華寺拓印金石。(見上海敬華拍賣,2006秋拍,《南華禪院記》裱本一軸,130cm×32.5cm,編號:1184,鈐印:己未孟秋蔡守拓南華寺金石,趙藩、盧鑄、潘和、蔡守、鄧爾雅同時審定)
在李根源等人的題簽左側(cè),又有一行小字“丙寅初秋信宜陸煥、李卓立同觀”。陸煥(1894-1964),廣東信宜人,號曾陶、陶庵。早年加入同盟會,曾被推為同盟會信宜分會會長。1927年后歷任中國國民黨廣東省黨部執(zhí)行委員,監(jiān)察委員會常務委員。抗戰(zhàn)勝利后,任廣州綏靖公署政務處長、民事處長、省政府委員、“國大代表”等職,后去臺灣。(駱超平主偏:《廣東地方名人錄》)丙寅年即民國十五年(1926),陸煥時任清遠縣長(民國十四年8月至十六年1月在任)。《清遠縣志》錄有《民國嚴禁花會碑》,為陸氏禁賭特于民國十四年十一月所立。他也在峽山寺留下一方題名碑:“白練長飛(行左)乙丑重陽后八日集蘇東坡字(右)信宜陸煥題。”
李卓立(1881—1953),字平宇,十六歲中秀才,后隨縣人李懷霜游學京滬,受民主革命思想影響。1921-1924年,在廣州先后任總統(tǒng)府、國民政府職員,主要從事文墨工作。1926年隨陸煥到清遠,任縣政府秘書。翌年任廣東省防城縣禁煙局局長,得款30萬元,悉數(shù)送陸煥上交省政府。后歷任廣雅中學國文教員,信宜縣政府咨詢員。(《信宜縣志》)
應峽山寺僧人之請,伍銓萃于民國廿年(1931)為《修禊圖》題跋。伍銓萃(1863-1932),字榮健,號叔葆。廣東新會人,肄業(yè)廣雅書院,為梁鼎芬高弟。光緒十八年進士,曾任湖北鄖陽知府。民國后,任職于廣東全省修志局。又精通醫(yī)學,創(chuàng)辦廣東廣漢專門學校,任校長。曾寄跡羅浮山酥醪觀為住持,道號永跫。在岑春煊封滅長壽寺時,他是帶頭反對的士紳,后來的粵路事件,他又是挑頭對抗岑春煊的士紳之一。
鐵禪和尚的“一夢黃粱”
《修禊圖》在1932年之后歸六榕寺鐵禪和尚擁有,此后的題跋均注明受其請托。早在20年代,鐵禪便與趙藩等人相識(趙藩:“六榕寺建東坡精舍記”,余慶綿主編《六榕寺志》,內(nèi)部出版,1999年,197頁),還借六榕寺為國畫研究會的活動場所,當日他可能已耳聞此畫,但一直到1932年,他才巧取豪奪,將此圖據(jù)為己有。
鐵禪曾在黑旗軍劉永福部下做過幕友。回粵后削發(fā)為僧,入六榕寺友石堂做了當家(六榕先有六房子孫堂,友石堂是六房之一)。此后六榕寺六房子孫堂逐漸消殞,歸并鐵禪一手掌握。光緒三十年(1904),兩廣總督岑春煊大興“佛產(chǎn)興學”,鐵禪為保寺產(chǎn),將儲蓄私囊和六榕房產(chǎn)收入及租田240畝捐獻朝廷,又千方百計地湊成十萬元,由岑春煊轉(zhuǎn)呈清廷,允作國家辦學經(jīng)費,清廷賜以“清修忠悃”橫額,岑春煊也贈以“樂善急公”橫額。鐵禪既得岑春煊歡心,又得各界人士贊揚,故六榕寺得以高枕無憂。民國十年,孫科執(zhí)政廣州時,變賣公產(chǎn)及廣開馬路,破壞寺庵和民房不在少數(shù),唯六榕寺安然無恙,實乃鐵禪善于酬應官紳的緣故。
民國元年,廣州六榕寺設立廣東省佛教會,推舉鐵禪為會長。孫中山先生辭大總統(tǒng)回粵時,鐵禪召開佛教徒歡迎大會,孫中山贈以“平等博愛自由”題額。其后中華佛教總會于北京成立,改廣東為佛教支部,仍選鐵禪為廣東佛教支部部長。鐵禪對六榕寺文化古跡的保護頗下功夫,民國十九年曾募捐重修六榕花塔。日軍侵占廣州時,鐵禪投敵任偽“日華佛教會會長”。抗戰(zhàn)勝利后,鐵禪以漢奸罪囚于獄中,不久病死。
1932年,鐵禪利用各種關(guān)系,兼管飛來寺古物字畫。《修禊圖》由是落入鐵禪之手,再次成為廣州府城士紳與僧侶聯(lián)結(jié)的紐帶。這一年,著名將領陳可鈺應鐵禪之請,在《修禊圖》留下題記。陳可鈺(1882-1944),廣東清遠人。廣東弁學堂畢業(yè),后加入同盟會。歷任粵軍第1師參謀長、大元帥府參軍、國民革命軍第4軍副軍長。1927年任廣州國民黨臨時軍事委員會總參謀長。后痛心于國民黨新軍閥混戰(zhàn),加上痼疾纏身,遂不問軍政事務,避居廣州。他在落款時特地寫上“里人”二字,表明對家鄉(xiāng)文物的珍重,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修禊圖》在法理上仍歸清遠峽山寺所有。
民國初年士紳事佛的代表人物江孔殷在1934年農(nóng)歷上巳日,為《修禊圖》題詩六首。江氏(1864-1952)乃晚清最后一科進士,別名江蝦,字韶選,又字少泉,號霞公,南海人,曾參加公車上書,官至江蘇候補道,旋返粵,充清鄉(xiāng)總辦。民國后,仍與粵當?shù)蓝嗨€,尤精于飲食,江廚傳譽嶺南。晚年居香港,著有《蘭齋詩詞存》。擅長書法,穗港澳諸地的公私多有庋藏。江孔殷曾任廣東佛教協(xié)會理事,與鐵禪相從甚密。
繼江孔殷詩跋十日后,黃榮康題詞一首。黃榮康(1877-1945)字祝蕖,號凹園,晚號蕨庵,以別字行,三水人。1920年赴廣州辦“祝蕖國文專修學校”。1924年重開學海堂,擔任學長。1938年為避戰(zhàn)火返回家鄉(xiāng)。他從事教育工作五十余年,桃李遍及各地。著有《三水藝文略》、《凹園詩抄》。
1936年上巳日,黎佩詩為《修禊圖》題詩一首。黎氏時為《安雅報》主筆,桂系占據(jù)廣州時因誤載陸榮廷死耗而下獄。他與鐵禪為密友,黃榮康就說他“黎老(佩詩)無事事,花塔時參禪”。
畫卷最后一跋作于1936年春季,題跋人姓名已被剜去,可能系此人后來投身日寇,為人不齒的緣故。這種實例在書畫收藏史上并不罕見。此后,鐵禪失身投賊,死于獄中。
老輩風流何處尋
在民國期間的題跋者中,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革命新派,二是編織遜清殘夢的遺老,三是周旋新舊之間的中間派。第一類可以李根源為例,李氏作為留洋歸來的辛亥革命元老,中歲政治失意,淡出政界,以居士自處。第二類可以黃榮康為例,黃氏雖曾入讀學海堂,但沒有功名,且獲得學海堂課生身份時,正值學海堂停辦前夕,當為有名無實。但正如程美寶教授指出的,“這最后的榮譽還是足以讓他們在民國年間用復學海堂課的方式去重現(xiàn)他們理想中的廣東文化事業(yè)。”第三類可以江孔殷、伍銓萃為例,江伍二人并非頑固忠誠清室的遺老,但作為曾經(jīng)掌握社會權(quán)力的前清官員,在革命的洪流中失去權(quán)勢,其失落之情可想而知。伍銓萃在記下自己與長壽寺的種種因緣后,感慨道:“乙巳歲,大吏以寺產(chǎn)入豐,借寺僧毀學名籍沒之。銓出游遍覽江淮南北河洛嵩高諸勝,服闕北還,而長壽寺已為墟矣。寺僧以藏物移庋峽山寺中。國變后華林、大佛、海幢、光孝亦將不保,獨一長壽乎哉?今秋游峽山寺,宿帶玉堂,僧出半帆圖焉,相示如逢故人,其欷噓感慨當何如也!”而江孔殷則連作七絕六首極道其落寞之感:“欷歔數(shù)說承平事,老輩風流不可尋”,甚至表示要仿效晉亡后不事新朝的陶淵明:“每從栗里景前賢,鞔近題詩不紀年。”長壽寺被官府拆賣后,原地辟為長壽大街、長壽東街等,其大雄寶殿改成樂善戲院,旁邊則是自來水塔。一代名剎,前輩風流,都猶如一夢黃粱,惟剩《修禊圖卷》,供人唏噓而已。盛景不再,江氏只能慨嘆:“當作楚亭耆舊史”了(題跋作“不少楚亭耆舊在”)。“楚亭”是嶺南的別稱,江氏觸景生情,由畫及人,一方面是感慨前朝耆老的承平時光已不能復返,一方面則是感慨自己在事事趨新的時代潮流中,競成為無用的耆舊了。
長壽寺的由盛轉(zhuǎn)衰直至消亡,正是清末民初佛教式微的一個縮影。然而,目前的研究表明,這一時期的式微中也孕育著某些“復興”的因子。不少寺院在傳統(tǒng)經(jīng)濟瀕臨崩潰之際得以重建,居士佛教運動蓬勃發(fā)展,而這種復興是地方士紳努力的結(jié)果。正是他們捐助寺院,供養(yǎng)僧侶,使佛教信仰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復興”。加拿大學者卜正民曾詳細分析了佛教復興與士紳社會形成的關(guān)系。他認為晚明時期,地方鄉(xiāng)紳已經(jīng)成長,并且以一個世紀前料想不到的方式發(fā)展,獲取功名的人數(shù)日益增長,僅靠國家功名已不足把真正的精英區(qū)分出來。晚明士紳需要一個他們能公共交往,并被整個社會看成代表了社會最高利益的活動場所。寺院的捐贈則提供了這樣的一個機會。卜正民總結(jié)的情況,雖然不一定適合晚清民初這一歷史時期,但是對于身份的維護,卻是不同時期知識分子卷入佛教復興運動的出發(fā)點之一。近代以來,西方對中國的沖擊,加劇了知識分子普遍具有的不安全感。忠誠本土文化的士紳支持佛教,其背后是對中華文化的擁護。正如中國宗教史專家維慈先生所指出的:“在尋求宗教身份時選擇佛教,就意味著選擇做中國人。那是文化忠誠主義的一種表達,是對中國劣等論的一個抗議。選擇佛教的許多人滿足于讓它保持現(xiàn)狀。其他人則覺得有必要把它改變成將喚起外國人和同胞更大尊敬的宗教。這種文化忠誠主義引入了與維護身份的需要相>中突的境地,這是貫穿佛教復興的又一主題。維護知識分子身份的需要,導致了應對科學、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以及基督教之挑戰(zhàn)的必要。”
正是這種文化忠誠,使具有不同政治信仰的政客、士紳加入到復興佛教的行列當中,借助這一合力,中國佛教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方得以進行穩(wěn)妥的調(diào)適并生存下來。而寺院收藏的書畫,無疑成為安放這份忠誠情感的最佳容器。李根源等人為《修禊圖》所作的題記、詩跋,表明他們對傳統(tǒng)寺院文化的珍愛。正如卜正民指出的,撰寫相關(guān)寺院的詩歌和散文,與捐獻錢財一樣,都是同等卓越的捐贈,其間蘊涵著一種保護。在近代廣州寺院所經(jīng)歷的變故中,《修禊圖》留下了不可多得的歷史見證。因此,其奇特的收藏始末,向世人深刻地呈現(xiàn)了近代嶺南文化史上的精彩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