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5年始,第一次在廣西執導桂劇《大儒還鄉》,到現在我們看到的壯劇《趕山》,以及最近在桂林導演的彩調《一品油茶七品官》,我已經在廣西排了七個戲了。在七年左右的時間里接連排了七出大戲,對于我這個每年只排兩個戲的“少產”導演來說,已經是“超負荷”了。除了因在上海生活、工作外,廣西是我排戲最多的地方,而且連續與一位劇作家接連合作兩個戲,也是極少見的。有時候我常想:為什么我會在廣西連續排這么多的戲?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收到來自全國不同地方的劇本,而我卻自覺不自覺地喜歡來到這里排戲。
首先,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劇本本身。我因在上海戲劇學院工作,一年只有兩個假期可以排戲,所以不想隨便接戲,因而對劇本很苛刻、也很挑剔。我需要劇本的基質,需要有強烈的東西吸引我,讓我可以花半年的時間去研究這個劇本、去揣摩和修繕這個本子,讓我樂不知疲地反復與劇作家共同挖掘和創造。我覺得劍鈞兄的這兩個劇本,都深深吸引了我。是什么吸引了我?廣西這片土地吸引了我什么?……我覺得劍鈞兄的兩個劇本里都有著一種寶貴的質樸之美,這是廣西這片土地所孕育而特有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劍鈞文本最為珍貴的是將這片土地所擁有的文化特質和傳統,自然、生動、強悍而優美地展現了出來。廣西地處西南邊陲,它的經濟或工業在全國也許永遠不可能領先,但廣西文化的特質和韻味,卻很有可能在全國獨樹一幟。這就是這些年來我在這里排戲、工作的最大感覺,也是最大的收獲。
我常想,舞臺是什么?戲劇是什么?我覺得,戲劇就是大幕拉開后揭示的一片生活!這里有一群生活著的人,這些人有他們的感情,有他們的欲望,有他們的追求和夢想。最終在劇場里給觀眾以觸動、感染和共鳴,也就是通過“感同身受”的審美認同來達到人性深處的啟迪和洗滌。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戲劇跟宗教一樣都是對接人類的靈魂,洗滌人性的雜陳的。作品的不同只是故事的不同,人物的不同,但本質的意義和價值則是共同的。
我與常兄合作的這兩個戲——《天上戀曲》《趕山》,雖然故事不同、人物迥異,但是不同的故事里面卻擁有一樣的情懷,那就是揭示了廣西這一片土地上人性的純美以及生活的純粹。我喜歡他這兩個戲里,不論是現代的山寨還是遠古的荒野所表現出的純粹的生活質感,以及這種生活背后人性所蘊含的澎湃而潔凈的純美與良善。
在執導壯劇《天上戀曲》這出現代戲時,我一直將“聾哥”家寬這個人物比作中國的“卡西莫多”。排戲前我因籌備2012法國導演大師班而赴法國,一到法國我就去了久負盛名的巴黎圣母院。這座教堂并不高大,比起西班牙、意大利的大教堂來說規模差很遠,但每天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絡繹不絕,原因就因為雨果塑造了一個法蘭西偉岸男人的形象——個相貌丑陋而內心純美的敲鐘人“卡西莫多”!他相貌的丑陋驚嚇了眾人,但是他內心的愛情卻是世界上最圣潔、最純粹、最無私的,特別是最后當心愛的人死去,他靜靜地躺在她身邊繼續護衛著她,最終化成兩具尸骨,撼人心魂。
《天上戀曲》劇中,常兄塑造的家寬就是這樣的一個純美、良善的壯家男人。“讓自己心愛的人開心!”始終是他不變的信條和行為,為此他可以去當“愛情郵遞員”,可以拔刀護衛和警告,也可以替人受罪與挨打……同樣,被聾哥一次次感動了的啞妹也是這樣義無反顧地愛著無私的家寬。這些身體殘疾的壯家男女,卻有著現代健全男女所稀缺的純美的愛情和情懷。
《天上戀曲》劇取材于東西先生的小說,為了排演此劇,我買了很多東西先生的小說來讀。東西先生的確是位優秀的文學家,他的文學作品往往把人性的壓抑、扭曲寫得令人震顫,極富沖擊力。然而,文學與舞臺有著巨大的差異和不同。舞臺藝術是直觀的、行動性的形象藝術。作為劇作家,常兄深通此道,他不是簡單地改編,而是巧妙地借用了這個題材,創造性地重新刻畫和揭示人性的純美與良善!這是非常智慧的藝術創造,這緣于:第一是他對戲劇規律、舞臺規律的熟識;第二是他本性與好惡的使然。熟悉劍鈞的人都懂他的豪爽、仗義、熱忱與善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山、那水、那人,一如既往的清澈、靈動與美麗。
《趕山》劇中,一個母親與她的三個兒子為了壯人的幸福去尋找丟失的壯錦,百折不撓、九死一生。大兒子死了,二兒子背起母親繼續前行;二兒子死了,老三背著母親咬牙前進;面對大火封山,雙目失明的母親為保住兒子縱身跳入火海……壯人氣吞山河的精神與豪邁最終戰勝了本沒有情感、人性的石鳥,使之第一次流下了咸咸的眼淚;第一次有了感動,有了敬畏;第一次懂得了奉獻、懂得了犧牲。一句話,是壯人的情懷將妖變成了人!
《趕山》劇充滿了瑰麗的想象,廣西地區幾乎所有的標志性文化符號都在這戲中出現了:馬骨胡、馱娘江、布洛陀、蒙蒙躲、壯錦、銅鼓、天坑、矮馬、對歌、拼酒……都智慧地編入了這個劇本。全劇反復吟唱一句主題歌:“短短的腿走長長的路,矮矮的身爬高高的坡。”這種矮馬精神就是我們提煉、升華了的壯人精神,這是一個全景式表現壯人文化、歷史、習俗、信仰的力作,劍鈞兄功不可沒。
此外,在這個戲中劍鈞兄不僅把人性的純美與豪邁寫到極致,而且他筆下所描寫的壯家獨有的生活狀態同樣讓人感懷:喝酒、戀愛、織錦、對歌,普通而純粹;平凡而美好。我喜歡這種純粹的田野生活,這也恰恰是現代人希望皈依的精神家園。現代人的生活方式雖然充溢著數不勝數的娛樂和誘惑,但精神上愈發空洞、無聊,而丟失了純粹、天然的愉悅和快樂。《趕山》和《天上戀曲》,讓我們走進了這樣純美的家園。那山、那水、那人,一如既往的豪邁、純粹、酣暢!
非常高興我能夠有機會兩年里同劍鈞兄連續合作兩出大戲,我們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學友,相約二十年后才真正聯手走在一起,這是一種緣分,更是一種信任。今天,我們相約而誓:在不遠的將來,我們將攜手創作第三臺大戲,共同完成壯家三部曲的難忘詩篇!
(盧昂,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