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關注“文學寫作中的中國經驗”
文學寫作中的中國經驗,是在不同領域的研究中逐步顯現出來的一個重要問題。這個問題最先萌芽于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問題探討。在這一問題的探討中,人們由文學上的“自信”與“自覺”,探求本土立場與民族角度,乃至中國的表達,中國的想象。此后,逐步聯系到當下的作家作品,發掘蘊含其中的中國經驗。也因此,這個問題的研討,帶有理論批評上的倡導性,或先導性。
把文化問題與文學問題勾連起來,并進而研究其中的內在聯系的,是于2012年10月13、14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在京召開的“文化自覺與中國想象力”學術論壇,這個論壇著眼于社會轉型的既成事實及其對于學術研究構成的挑戰與機遇。期望對此既相互區別又內在關聯的兩個論域進行深入探討時,既保持嚴謹的學術研究傳統,又能促進它們與文化現實的密切相關性。論壇在就“文化自覺”與“中國想象力”問題進行討論時,與會學者普遍談到:文化在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舉足輕重,而文學在文化的發展的作用與意義又至關重要。
而“文學想象力”又以思維方式的特殊功能在文學創作中發生著主導性的作用。因此,文學想象力的問題,是一個迫切需要關注與研究的重要課題。大家看到:文學創作和研究自新世紀以來,呈現出了與以往文學史傳統不同的面貌。這不僅表現在一些新的文類伴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而空前繁盛,沖擊了動搖了原有的文學格局,同時,文學表達和想象世界的經驗方式也不斷被重新提出并考量。學者們認為,“中國想象力”與“文學想象力”是互相指涉但又層面不同的東西。文學想象力并不是一個神秘而空洞的概念,它是與思想能力、歷史理解、時代感密切相關的。也就是說,討論想象力不能僅僅局限于文學內部,無論是傳統的文學寫作,還是在網絡新媒體條件下的各種類型的文學寫作,都存在著如何想象中國進而表達中國的根本問題。在當下,文學與現實的相關性及有效性,構成了想象力的基本前提,無論上述相關性是顯在的還是隱秘的。
學者們對傳統的經驗方式和文學格局遭遇到的困難與挑戰表示了擔憂。認為,構成一般文學經驗與想象方式的農業文明基礎正在發生動搖和破壞,盡管在中國,鄉村文明傳統源遠流長,還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支配著作家們的文學創作,但不可否認的是,很多創作無力回應愈演愈烈的時代轉型。這種狀況,對寫作者的自我理解與歷史理解提出了迫切的要求?!霸谶@個意義上,自覺和想象力這兩個話題,事實上是創造力的源泉,但是要想獲得這樣的創造力,必須回到對當代現實基本的分析和把握里面去?!?/p>
在討論中,學者們以新世紀的“科幻文學”與網絡新媒體文學為例,討論了不同文明條件下的文學想象方式。中國的“科幻文學”起步晚于歐美,基礎相對薄弱,而且自童恩正《珊瑚島上的死光》獲獎之后,莫名中斷了二十多年,然而新世紀以來,仍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劉慈欣的《三體3·死神永生》,甚至獲得了201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辦的《當代》長篇小說年度獎,這在過去的文學體制里面幾乎是不可能的。科幻文學依賴于自然科學的發展,也相應地依賴于寫作者不同凡響的想象力。重要性在于,科幻文學通過構筑文明觀念更為廣闊的文學世界,拓寬了傳統文學的經驗邊界,這一點對于讀者的現實認知,提供了不同維度的參照。
由小說創作的某些新變現象,來發現體現于當下創作的中國經驗,主要表現于賀紹俊的題為《新世紀長篇小說創作:中國經驗與當代長篇小說新變》一文,在這篇文章中,賀紹俊從饒宗頤的“21世紀應該是一個‘中學西漸’的年代”的觀點說起,認為從這個角度來說,應將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看成是“中學西漸”進程中的一個醒目的路標。他認為:從“中學西漸”的角度來看新世紀以來的長篇小說,有兩個關鍵詞值得關注,一是現實主義,一是中國經驗。瑞典文學院將莫言的作品歸屬到現實主義上,我以為也包含著他們對中國文學的一個整體認識。事實上,莫言的作品與傳統的、經典意義上的現實主義相去甚遠,但中國當代作家都是在一個強大的現實主義語境下進行著各自的探索。這一方面體現在中國自現代文學以來就建設起的非常深厚的現實主義傳統,另一方面體現在自當代文學創作開始以來,現實主義一直具有最強勢的話語權。新世紀以來長篇小說的突破首先就體現在現實主義表現空間的大大拓展。另一個關鍵詞是中國經驗。中國近三十年來的現代化實踐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成就,中國在探索繁榮發展之路的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人們欣喜地將其稱之為“中國經驗”。一些海外學者還提出了“北京共識”的概念,表現了他們對中國經驗的極大興趣。毫無疑問,中國經驗將為人類文明添加上精彩輝煌的一筆。他還在“從反映到表現”“從鄉土到都市”“從現實到歷史”的幾個標題之下,具體論述了曹征路的《問蒼?!贰⒏穹堑摹洞罕M江南》、寧肯的《天·藏》、賈平凹的《秦腔》、關仁山的《麥河》、趙本夫的《無土時代》、陳繼明的《墮落詩》、鄧一光的《我是我的神》、艾偉的《風和日麗》、都梁的《亮劍》、鐵凝的《笨花》、徐貴祥的《歷史的天空》等長篇小說,認為不少作家“都以文學的方式對中國經驗作出了獨特的闡釋”,“中國經驗也給作家提供了一條重新審視中國本土文學資源的有效途徑”。這一切都向人們表明:在全球化時代,文化對話變得越來越重要。“中學西漸”其實就是文化對話中的一種狀態,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將文化對話的大門開啟得更大,我們期待,從這里出發,“中學西漸”的文化對話狀態逐漸變成一種常態。而新世紀以來長篇小說的發展趨勢也為這種文化常態提供了種種可能性。
張曉琴在《文化自信與中國經驗》的文章里,從文化覺醒到中國經驗,文化自信到世界文壇相關話題的論述中,表達了與賀紹俊觀點相近似的看法。她認為:文學的真實往往是內心的真實。也就是說,無論歷史和當下,都要放在心海里澄一澄,放在想象中比對一下,再放在價值的天平上稱一稱,那時,才可能會觸及真實。而真實,恰恰也是文學意義上的中國經驗最重要的內核。她由陳忠實的《白鹿原》說起,指出《白鹿原》所以重要,扉頁上的“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是一條導往《白鹿原》心臟的通道?!栋茁乖分v的是被不少人忽略了的傳統的耕讀文化。也是從《自白鹿原》開始,中國經驗這一特定時期的文學方向受到重視。她還認為:莫言的小說在形式上有馬爾克斯和??思{等的影子,但是,這些不但不影響他對紅高粱家族的多彩描繪,反而開啟了他對家鄉歷史、地理、風物、人隋的神秘探索。也是因為如此,他的小說才會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我們不能說莫言在傳統文化方面有多么深廣的造詣,只能說他所體驗和描寫的民間文化連通了大地、農民和那個地區的歷史。這就是中國經驗。她也指出:文學中的中國經驗也許并不一定就是當下。文學的真實往往是內心的真實。而真實,恰恰也是文學意義上的中國經驗最重要的內核。
文壇研討“城鎮化中的城市文學’’
“城鎮化中的城市文學”,是近年文壇一直在言說的一個話題。但在2012年,卻很有一些不同。個中原因,從文學內部來說,在小說創作中,鄉土文學的式微漸成基本趨勢,與此相聯系的,卻是年輕一代作者的熱衷于表現都市生活的城市文學的長足興起。從文學外部來看,國家統計局于2012年1月18日正式宣稱:最新數據顯示城市人口達6.91億,占全國人口的51.5%,農村人口為6.57億。這是城市人口歷史上第一次超過農村人口。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召開2012年《社會藍皮書》發布暨中國社會形勢報告會上,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李培林指出,2011年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城市人口超過鄉村人口,城市化水平超過50%。他稱,中國人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職業結構、消費行為以及價值觀念都會隨之發生及其深刻的變化。在這樣的一個內外背景下,城鎮化中城市文學,就是一個必須予以高度關注和認真研討的重要話題。
孟繁華在《鄉村文明的崩潰與“50后”的終結——當下中國文學狀況的一個方面》的文章中,在談及鄉村文明的崩潰與鄉土文學的式微時,特別談到了以“70后”作者為主體的新的文學群體的凸顯、新的文學經驗的形成。他指出:在鄉村文明崩潰的同時,一個新的文明正在崛起。這個新的文明我們暫時還很難命名。這是與都市文明密切相關又不盡相同的一種文明,是多種文化雜糅交匯的一種文明。……大批涌入城市的農民或其他移民,難以保持自己的文化主體性,他們是城市的“他者”,必須想盡辦法盡快適應城市并生存下來。流動性和不確定性是這些新移民最大的特征,他們的焦慮、矛盾以及不安全感是最鮮明的心理特征。這些人改變了城市原有的生活狀態,帶來了新的問題。正是這多種因素的綜合,正在形成以都市文化為核心的新文明。因而他認為:“建構起當下中國的都市文化經驗,都市文學才能夠真正的繁榮發達。但是,今天我們面臨的這個新文明的全部復雜性還遠沒有被我們認識,過去的經驗也只能作為參照。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看到了很多中青年作家對這個新文明的頑強表達——這是艱難探尋和建構中國新的文學經驗的一部分。”“我們可以肯定,當下文學正在發生的結構性變化,這不僅僅是空間或區域的變化,不僅僅是場景和人物的變化,它更是一種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的大變化。而對這一變化的表達或處理是由‘60后’、‘70后’作家實現的?!?/p>
在孟繁華等人的單篇文章之外,2012年有關這個話題的研討,還集中表現于兩個研討會。一個是“中國作家走進一汽現場研討會”,一個是“當代北京與文藝——城市精神的藝術呈現2012北京文藝論壇。稍有區別的是,前者偏于文學范疇,后者偏于文藝領域。
在“一汽大眾現場研討會”上,作家董立勃指出,工業文明在實現了人類很多夢想的同時,確實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方式,我們每個人面對工業文明的成果時,幾乎都會欣然接受。但在我們的文學創作中,對工業文明的表現,幾乎都是采取一種批判的態度,比如說它帶來的污染、噪音、交通堵塞,我們聽到的是一片埋怨。雖然文學幾乎任何時候都是在替弱者說話,但必須承認工業文明是一種強大的存在,當我們從工業文明中獲得了人類那種強大智慧的體現之后,我們更需要文學那種細膩的情感表達,它讓我們的生活更美好。《作家》雜志主編、作家宗仁發說,我們一直在討論“面對工業現代化的作家立場和文學選擇”,從“工業化進程與文學的關系”,到“汽車時代的文學與生活”,核心議題就是面對全球一體化的大背景,作為作家,應該怎么理解經濟的迅猛發展以及帶來的諸多社會變化。在深入基層的采風活動中,我們看到了大工業的航母越造越大的蔚為壯觀的景象,在生活中我們也在分享著這種工業現代化帶來的成果,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包含著經濟社會的各種因素。記得在2006年的一次文學創作討論會上,作家畢飛宇反對批判工業文明,他說那種批判是很虛偽的。畢飛宇說,我們是從農業文明過來的,我們現在是不希望貧窮的,我們希望分享這種工業文明帶來的生活改善。當然,在接受這種改善的同時,我們要付出代價,但我們同時要接受這個代價。
針對有的作家的工業文明的飛速發展帶來物質文化的巨大誘惑,從而嚴重損傷當下的文化的看法,作家趙麗宏說,我們的作家不可能不面對這種變化,不可能拒絕,也不可能躲避,我們不可能回到古代去。當代文學寫城市生活,寫工業文明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的變化,已經成為文學作品最重要的一個內容,它需要有一種理性的態度。文學還是寫人的生活,寫人與社會和自然的關系,工業文明的發展,為我們的文學創作提供了很多新鮮的事和人,到底怎么樣來處理,對作家是一種挑戰。尤其是生活在城市的作家,必須要面對這樣的生活和這樣的人。作家李浩也說,文學需要面對現代性,這是一種必然;文學需要面對未來,以及未來的可能,也是一種必然。而在這兩點上說,目前文學界極為稀缺。我們在經過了某些現代性改造后,有時會不自覺地向陳舊和迂腐的東西靠攏。“我覺得我們在思考上,在審美上,在文學的廣度和深度上,存在一種嚴重的滯后性?!彼J為,假如說文學不能提供一種心智和可能,只在一個平面上打轉,只跟自己玩,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死掉的文學。
在北京市文聯主辦的“當代北京與文藝——城市精神的藝術呈現“2012北京文藝論壇中,與會的專家學者,紛紛聚焦城市精神,共同探討文藝發展。在作家徐坤看來,莫言獲獎標志著鄉土中國文學的終結和城市化文學的興起?!拔蚁胂乱徊轿鞣疥P注中國的焦點應該是一個日益蓬勃壯大的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城市化進程里人群不斷擴展的欲望,簡言之就是欲望化的城市書寫將會成為世界關注中國的下一個焦點。那些暈頭漲腦,苦于采擷不到創作題材的北京作家們有福了,繼莫言的鄉土中國世界畫上句號之后,以北京為代表的欲望都市為他們提供了大量可以書寫的題材?!鄙蜿枎煼洞髮W文學研究所所長孟繁華指出,2012年中國的城市人口首次超過了農村人口,這意味著過去我們所說的鄉土中國或農村社會正在被不斷加快的城市化進程所改變或置換,傳統的鄉土文明已經崩潰,以都市文化或都市文明為核心的一種新的文明正在崛起和建構,但這種文明還遠遠沒有實現。在新文明建構的過程當中,它的混亂、失序、沒有方向感在許多作品中都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所以當下文學的整體狀況一方面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悲觀,另一方面,我們在建構過程中確實出現了一些問題,但任何一種文明的建構都會付出代價的。”
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劉鐵梁看來,不僅作家、藝術家在創作,現代城市生活中的每個人都在創作自己生存的一種藝術表達方式或語言,這就是城市化進程中的民俗文化,因此對于民俗的定義和保護不應只是遺產性的,而應是現實的、小群體的、多群體的藝術表達方式。因此,民俗才跟藝術緊密聯系在一起,城市精神也滲透其中。
(文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