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留下的幾個問題

對于海子，相信即使平時不讀書的人也不會陌生。他們“亞洲銅”“德令哈”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已經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廣為流傳的關鍵詞。他與世界上很多天才文學藝術家一樣，具有令人嘆惋和矚目的特征：天才、絕望、英年早逝，詩歌廣泛流傳……他活著的時候，夾雜在蕓蕓眾生之中，始終無法適應生活與現實的規則，在二十五歲的花樣年華走向人生終點之后，被人們反復追憶。對海子詩歌和生活的研究已逐漸發展為當代文學領域的“顯學”，但目前，仍有許多爭議和謎團待解。

《小站》到底收錄了幾首詩

1982年，大學三年級的海子開始寫詩，但在最初的半年是他到底寫了哪些作品，沒有人知道。海子的第一部詩集《小站》“出版”于1983年6月，不知道是否收錄了他的最初習作，目前人們普遍認可的是西川的說法——《小站》收錄的只是海子1983年4月至6月的作品。這本六十多頁的油印小冊子分為“給土地”“靜物”“故鄉四題”“遠山風景”“告別的兩端”等五個小輯，內有長短詩歌二十三首。那時候海子還沒用筆名。

《小站》只印刷了二十冊，分送給了一些詩友，因此，至今保留著這本薄薄的油印詩集的人數只能用鳳毛麟角來形容。在作品風格和質量上，《小站》也和一個詩歌初學者身份相符，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當時正如日中天的朦朧詩人對海子的影響，特別是第一輯“給土地”里的幾首中型作品，很明顯模仿了楊煉和江河的題材和角度，詩集的最后一首詩《小敘事》，則頗有顧城之風。但即便如此，第一輯及《小敘事》仍然是整本《小站》中質量最高的，因此，1997年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海子詩全編》（西川編選）中，只選入了第一輯里的《東方山脈》一詩。200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海子詩全集》也只是把《小站》作為“補遺”收錄，并在《出版說明》中明確指出，當年《海子詩全編》只收入《小站》的一首詩“是因為編者當時認為其中的有些作品質量上尚欠火候，現在收進來是出于為研究者提供方便的考慮”。

印數雖少，質量雖不算高，但“即使詩作質量不如后來的詩集，在反映海子的心路歷程、詩歌風格的變化上至少有資料的意義……這是海子一生詩歌寫作的開端，它所透露的趣味與氣質在后來的寫作中清晰可見，這是海子詩歌旅程一個出發的‘小站’，文字有典型的海子風格”。（榮光啟《關于海子第一本詩集（小站）的出版》）而且在當時，《小站》的印行也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海子的法律系朋友、詩人陳陟云回憶，在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在文學創作這一塊，比外系的學生要強勢得多，著名的五四文學社也只吸納中文系的學生。《小站》出來后，這一局面就逐漸改變了，同學們爭相傳閱，駱一禾還專門去找海子，在五四文學社為他搞了一個討論會。

因為《小站》，海子與中文系79級的駱一禾、老木，西語系81級的西川結識。后來，人們把駱一禾、海子和西川排在一起，稱為“北大三劍客”，也有人在此基礎上加上老木，稱他們為“北大四劍客”。但大多數時候，海子是孤獨的，從開始寫作，直到去世之前，收獲到的更多的是打擊與諷刺，去世之后，人們才如夢初醒般認識到海子詩歌的價值，從而帶動了一股聲勢浩大的“麥地詩潮”。

有意思的是，《小站》雖然只有六十多頁，但對于此書收錄了多少首詩，卻眾說紛紜。比如西川在《海子詩全集》里說《小站》收錄了“詩17首”，曾寫過《海子詩傳》的邊建松認為是二十三首。《海子——一個時代的故事》的作者于萍則這樣寫道：“同宿舍一同學在門口給海子刻蠟紙，幫他油印平生第一本詩集《小站》，收錄了海子1983年寫的15首詩。”海子的朋友、詩人陳陟云在回憶海子的文章《八十年代的北大詩歌，我們生命之中的青春小站》中，認為是十八首：“我們北大法律系七九級同學查海生（海子）的第一本詩集《小站》。……這本只有薄薄的六十多頁的小冊子……集中了海子最早（1983年4至6月）的十八首詩作。”曾專門研究過《小站》的青年學者榮光啟則認為是二十五首。

在這些人中，至少我們可以肯定，西川、榮光啟和陳陟云是收藏有《小站》原版的，于萍和邊建松是否接觸過《小站》原版，不得而知。不過我認可邊建松的說法：《小站》收錄的詩歌是二十三首。不過，也不能說西川、榮光啟和陳陟云有錯。為什么同一本書，不同的人給出截然不同的數據呢？我猜測主要源于對詩歌的“首”的認識區別。

榮光啟在《關于海子第一本詩集<小站>的出版》一文中，指出了由于“詩集的整體結構的辨認”問題導致他的“二十五首”與陳陟云“十八首”的區別：

由于刻印者的疏漏，原書目錄頁中沒有標出第一輯《給土地》中的詩作《年輕的山群》，以至于此詩到底是與《以山的名義，兄弟們（組詩）》、《丘陵之歌》和《高原節奏》同級，還是隸屬于《以山的名義，兄弟們（組詩）》，叫人難以辨認。我從《年輕的山群》與《丘陵之歌》和《高原節奏》在篇幅上、詩句排列的風格相近（多長句）等因素考慮，還是認為《年輕的山群》與《以山的名義，兄弟們（組詩）》、《丘陵之歌》和《高原節奏》同級。而《以山的名義，兄弟們（組詩）》則可以視為是由《東方山脈》、《上山的孩子》和《戀歌》三首構成。也是從此三首詩的獨立性上說，我認為《小站》包括長詩、短詩、小詩共25首。當然，若將第四輯《遠山風景》八首短詩算為一組，認為《小站》集中詩作為“18首”，也成立。

西川說“17首”，有兩個可能，其一，將第一輯“給土地”中《小山素描》所包含的《上山的孩子》《戀歌》兩首詩視作一首，同時，將第四輯“遠山風景”中的八首短詩視為一首，這樣，整本書就正好十七首。其二，由于《小站》“原書目錄頁中沒有標出第一輯《給土地》中的詩作《年輕的山群》”，西川只是按照目錄上的詩歌標題計算，故得出“17首”的結論。

陳陟云則將沒有像西川那樣把《小山素描》所包含的兩首詩視作一首，而是和榮光啟一樣，將它們視為兩首，同時“將第四輯《遠山風景》八首短詩算為一組”，故得出“十八首”的結論。榮光啟則正好和西川相反，不僅將《小山素描》的兩首詩以及“遠山風景”一輯的八首詩獨立出來，還將第三輯“故鄉四題”中的《紅喜事》一詩包含的三首短詩《起點》《途中》《終點》獨立計算，因而加起來正好是二十五首。而我和邊建松沒有把《起點》《途中》《終點》作為獨立的作品，認為它們只是《紅喜事》一詩的三個小標題，因此我們認為《小站》收入的詩歌是二十三首。至于于萍是怎么算出“15首”，我還找不到合適的解釋角度。

是什么讓他鉆入車輪之下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關臥軌。關于海子為什么自殺，至今仍是一個謎，有說海子生性就具有死亡情結的，有練氣功走火入魔的，有戀愛失敗從而對人生失去信心的，有因為被圈內人批評受不了最終自尋短見的……在眾多傳聞中，前幾點已被相關研究者反復論及，關于“被圈內人批評和傷害”也是海子最終選擇自殺的重要原因。

首當其沖的是成都詩人尚仲敏。

1988年4月，海子去成都拜訪幾個詩人，曾在尚仲敏的宿舍住了一個星期，兩人多次長談，因此，海子對尚仲敏懷有好感。回到北京后，海子對駱一禾說，尚仲敏為人不錯，我們在北京應該幫幫他。然而幾個月后，海子認為“不錯”的尚仲敏就在《非非年鑒·1988年理論卷》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向自己學習”的文章，其中有一些段落談到了海子：

有一位尋根的詩友從外省來，帶來了很多這方面（宏大史詩寫作）的消息：假如你要寫詩，你就必須對這個民族負責，要緊緊抓住它的過去。你不能把詩寫得太短，因為現在是呼喚史詩的時候了。詩歌一定要有玄學上的意義，否則就會愧對祖先的偉大回聲……和我相處的幾日，他一直愁眉不展，悶悶不樂，通過仔細觀察，我發現他的痛苦是真實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這使我敬畏和慚愧。

他從書包里掏出了一部一萬多行的詩，我禁不住想起了《神曲》的作者但丁，盡管我知道在這種朋友面前是應當謙虛的，但我還是懷著一種惋惜的情緒勸告他說：有一個但丁就足夠了！

在空泛、漫長的言辭后面，隱藏了一顆乏味和自囚的心靈。對舊事物的迷戀和復辟，對過往歲月的感傷，必然伴隨著對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動。我們現在還能夠默默相對、各懷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我的敵人。

讀到這些坦誠、調侃與譏諷交雜的文字，海子傷心得跑到駱一禾處大哭一通。

這件事對海子的打擊是巨大的，據燎原在《海子評傳》中透露，1988年11月底，海子在北京接待四川詩人雨田，海子還拿出了《非非》，說：“他媽的，成都的尚仲敏開始批判我了！”然后對雨田朗讀了上述的那段文字。“而駱一禾對此也同樣耿耿于懷，在雨田于北京同駱一禾、海子商定準備成立一個詩歌同仁組織回到綿陽后，駱一禾又專門去了一封信，其中特意提到了此事，并提醒雨田在物色人選時一定要注意這種‘人和’條件上的暗傷。”

而在尚仲敏看來，他那篇文章并無諷刺的成分，海子仍然是他非常尊敬的朋友。2009年1月16日，淡出詩壇近二十年的尚仲敏在讀到《海子評傳》后，提筆寫下了一篇短文《懷念海子》，對當年與海子的交往情況進行了簡要介紹，并對燎原的批評進行了回應。

尚仲敏說，海子1988年上半年來成都，四川詩人表現得不盡熱情。一方面因為四川詩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過于內斂的性情所致。當年的詩壇純粹是一個江湖，詩人相見往往對酒當歌、壯懷天下，而海子則儒雅得有點書生氣，與四川詩人顯得格格不入。那個時候，尚仲敏在一所電力學校教書，有一間房子，海子在那里住了一周左右，兩人朝夕相處。雖然海子很少喝酒，但尚仲敏每天仍會去買一瓶沱牌曲酒回來，兩人通宵達旦地飲酒長談。他自己很喜歡海子，也看得出海子與世俗的格格不入，因此他當時多次開導海子，希望海子面對現實，做個有平常心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師要以生命為代價，那還不如選擇好好地活著。

在那段時間里，尚仲敏還專門為海子寫過一首題為《告別》的短詩。表達了自己對待詩歌與生活的態度：過往年代的大師/那些美麗的名字和語句/深入人心，勢不可擋/但這一切多么徒勞/我已上當受騙/后面的人還將繼續//生命瑣碎，詩歌虛假無力/我們痛悔的事物日新月異/看一看眼前吧/歌唱或者沉默/這一切多么徒勞

從這首詩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在詩歌觀念方面，海子和尚仲敏的確是有分歧，海子“純凈而又脆弱的心靈，承擔了太多的人類命運和時代苦難”，而尚仲敏更喜歡平實而貼近生活現場的作品，他認為詩歌具有局限性，有時候，詩歌在日新月異的事物面前，甚至“虛假無力”。這也許是他寫出前面那些被認為是“諷刺打擊”的話的最終目的，也是被人誤讀的最大原因。

也許是過于熱愛海子，在《海子評傳》中，燎原對尚仲敏這個“傷害”過海子的詩人，下筆甚至比尚仲敏在《非非》上評價海子時更不客氣：“尚仲敏，當時四川青年詩人群中的晚生代詩人。作為詩人，未能有作品在那個時代留下更深的印痕。他與詩歌有關的最大作為，則是1986年在重慶大學讀書期間與人合辦過一張‘大學生詩報’。顧名思義，‘大學生詩報’本是幾個大學生自辦的一張報紙，但它給人造成的模糊性印象，則成了中國大學生們的一張詩歌報紙。尚仲敏也因而將錯就錯地成為1986年‘兩報詩歌大展’上‘大學生詩派’的發言人……”

而據我了解，當時的《大學生詩報》并不像燎原所說的那么幼稚，用周倫佑在《當代詩歌：跨越年代的言說》一文中的話說，“1985年由燕曉東、尚仲敏等人發起的‘大學生詩派’運動向‘朦朧詩’發出公開的挑戰，對‘第三代詩’的形成起到了有力的推動作用，功不可沒。”當年，尚仲敏的影響即使不比海子大很多，也至少不在海子之下，他的作品如《卡爾·馬克思》《渴望生活》《我在等一個人，想不起她的名字》頗有影響。更重要的是，那個年代，詩歌的氣場比較純正，詩人之間對于詩歌的批評，時常是坦率而嚴厲的，不像今天那樣喜歡昧著內心虛偽地恭維。因此，也難怪尚仲敏在《懷念海子》一文的結尾這樣對燎原說：“如果你真的對詩歌懷有真誠，你就應該回到八十年代，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那個年代的詩，也讀讀我本人的詩……”

讓海子難以承受的并不止于此，詩人芒克在《瞧！這些人》中提供了另一個例子：“我看過西川寫過一篇關于海子死因的文章，里面提到海子在死前不久，曾遭到一些詩人對他的詩作嚴厲的批評和否認。這對海子的打擊很大，以致成為海子自殺的原因之一。我想不起那一天西川是否在場。當時的聚會是在我家里，來者挺多……那天話說得最多的人是多多……多多言辭激烈只是針對海子寫長詩的不足之處，我們都覺得他所講的沒什么不能接受的。詩人之間因詩發生爭論太正常不過了。當然你也可以只去寫你的，讓他說他的。我還以為海子對此滿不在乎呢，因為那天他幾乎一聲不吭一句話也沒反駁。”

芒克的文章只是說“多多言辭激烈”，那么，多多究竟說了什么讓海子覺得難受的話呢？我在張映光的《王家新：我的寂寞是一條蛇》一文中找到了答案：“有一次在我家舉行的詩人俱樂部活動，去了二三十人……大家沉默了二三分鐘之后，海子自告奮勇地念了一首他的詩，沒什么反響，‘我再念一首吧’，接著念了一首新寫的比較長的和草原有關的詩，這一首節奏更為緩慢，依然沒有什么反響，氣氛就有點尷尬。多多說話了：‘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瞌睡呢？’就是這句話，使多多后來深深地內疚不安。”

而在劉晉鋒寫的《打撈詩歌的日子》一文中，評論家唐曉渡又提供了這樣一個細節：“我們的詩人俱樂部成立于1988年7月，當時我、楊煉、芒克同住勁松，一次和楊煉聊天，說到應尋求一種更直接、也更日常化的交流方式，于是一起去找芒克，幾番討論，定下了名稱、宗旨、活動方式等，然后以我們三人的名義發起，邀請一批我們認為合適的詩人參加，包括林莽、海子、西川、駱一禾、黑大春等。……其中只發生過一次不愉快，那天討論的是海子的長詩《東方金字塔》，不少人都批評他結構有問題。一位批評者和海子都有點意氣用事，批評者對海子說：‘反正你這樣寫不行。’海子反問：‘怎么不行？’于是不歡而散。”

芒克、王家新、唐曉渡等人所說的，應該是同一次活動，雖然結果相似，但細節各不相同，也許是因為時過境遷，回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偏差。但不管怎么樣，批評者“言辭激烈”，無非是“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瞌睡呢”“反正你這樣寫不行”，即使是有點霸道的“說你們不行就是不行”，也不算什么難以承受的事情，正如王家新和芒克所說，“了解八十年代詩歌圈子的人知道，那時的人們就是這樣在一起談詩的，不像現在有那么多的矜持和顧慮”；“沒什么不能接受的。詩人之間因詩發生爭論太正常不過了”。

雖然文友之間的坦誠與苛刻是十分常見的事，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海子難以承受批評，也許與批評者的姿態有關，那是一種真理在握、自認“老大”，甚至有些居高臨下的姿態，像海子這樣有強烈自尊心的人不可能不在乎，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啊。同時，海子在這個過程中感到受了傷害，也可能與他當時的處境有關——他太渴望得到朋友們的肯定了。否則在那樣的環境下，作為一個男人，即使僅僅為了體現風度，也不見得會為這樣的批評而生氣的。

有意思的是，在芒克的回憶中，這一事件發生在芒克家里；而在王家新的回憶中，事件則發生在王家新家里。那么，到底發生在誰的家里呢？我沒有能找到當時參與聚會的第三個人的證明。好在發生在誰家并不重要，不管發生在誰家，不管是因何而死，海子畢竟還是死了。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一首什么樣的詩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創作于1989年1月中旬，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海子代表作，它語言淺近優美，意蘊悠遠，而且具有多種闡釋角度，比如有人認為，詩歌中的“我有一所房子”指的是世俗生活中的房子，而另一些人則認為，這里的“房子”指的是墳墓。對同一個詞的兩種理解方式，使這首詩的含義截然有別。

先看第一種。

海子的朋友孫理波曾于2009年10月7日在天涯論壇的“閑閑書話”專欄中寫過一篇《“蔬菜和糧食”的由來》，談論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創作背景：

1988年深秋，一天下午，我倆又如往常一樣，去小區路口小店買東西，那時每天都有一些農民在路口設攤賣菜，有些放在板車上，有些席地而設，一邊賣一邊吆喝，一副暖暖地生活圖景。我指著賣菜的老農對海子說，人家這才是生活啊。也許那時我們正在看《等待戈多》的緣故，海子發出他一貫的笑聲，“嘿嘿，你對司空見慣的東西開始懷疑，說明你有荒誕感了。”在買完東西回去的路上，我們又在議論剛才的感覺，其實，生活本身不復雜，你看那老農，白天種菜、賣菜，晚上回去喝點兒二鍋頭，嘿，老婆孩子熱炕頭。我們似乎在那個時刻都意識到生活無需太多。不是否定我們平時一貫的思想，而是感到我們平時那么多的憂慮，與生命的存在、與生活本身有些“隔”。好像那時我們都感到，想做個“幸福的人”其實不難啊！

年末放寒假前，海子拿了幾張稿子到我屋里來，對我說，“我把那天我們聊天的感覺寫了一首詩，你看看。”三四張的稿子有十幾段，我看后對他說：這首詩還比較輕松，不像有些詩，感覺就是血、刀與死亡。另外，我又說，看來你還是比較喜歡大海啊，因為，他以前告訴過我，在去北戴河之前，他從未看到過大海，因為向往，他在暑假時去了一趟離北京最近的海邊。

我們現在讀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海子在初稿的基礎上修改和刪減過的，比初稿要簡練，主題更突出。

由此看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寫的其實就是海子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對大海的向往，并沒有什么暗示性。

應該說，作為海子多年的朋友，孫理波的理解自有其道理。但是，如果詩歌僅僅是日常生活的平面描摹或轉述，那么我們寫一篇小散文，甚至用相機拍張照片就行了。我們知道，文學作品，特別是位于文學金字塔頂端的詩歌，是極其豐富和幽深的藝術，它不僅表現的是作者的生活面貌，更是內心的思緒，甚至是某種連作者也無法預知的潛意識感受。因此，從海子的人生歷程和最終命運看，我更愿意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理解為一首憂傷的歌謠。詩歌里的三個詞——明天、房子、塵世一有助于我們進入文字深處。

我們先來看看“明天”這個詞。詩人為什么要“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而不是“從今天起”？顯然是因為他的“今天”很糟糕，或者在他的意識里已經沒有了“今天”。那么“明天”是什么呢？毫無疑問，是指“來生”。對世俗絕望的詩人希望來生沒有那么多的痛苦，希望過一種“幸福”的生活。

在詩人眼里，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首先，是無牽掛的隱逸者的生活——“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其次，是一個平常百姓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樣“關心糧食和蔬菜”、“和每一個親人通信”。這正好反證出詩人的難堪，他不僅無法逃離城市的重壓，就連這些最普通的生活也沒能得到。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明天”。

再看看詩歌中的“房子”。很多讀者望文生義，想當然地以為“房子”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房子，而且是“面朝大海”的海景房。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和自己的愛人享受春暖花開，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啊。但這個和詩人的本意南轅北轍了！從詩人的生活經歷和這首詩透露出的信息來看，“房子”實際上是“墳墓”的同義詞。為什么這么說？大家再看看詩歌的倒數第二句“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只有不在塵世的人才會這樣祝愿別人，對吧！有誰見過一個正常的^，這樣祝福另外一個人——“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的？

所以，綜合這三個關鍵詞的指向，以及海子的人生經歷，我們可以斷定整首詩的基調是“蒼涼”和“絕望”。詩人把自己在生活中無法獲得的“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塵世獲得幸福”作為祝愿，送給了活著的人們，而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座面朝大海的墳墓。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是這首詩的關鍵詞，標題里出現一次，內文出現兩次。表面上是說自己能夠葬在海邊，實際上暗示的是詩人對自然的主動靠近。與現實生活中的“人群”對等的，正是詩人想象中的“大海”，大海是博大的、寬容的，詩人希望“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就是在渴望人們用大海般寬廣的胸懷接納他。而他活著的時候并沒有享受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待遇。所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既不美麗，也不溫暖，它反襯出的仍然是人對現實的無力感。

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來自《海子詩傳》的作者邊建松，他認為海子寫這首詩是為了祝福即將去太平洋彼岸的美國生活的前女友，詩歌中的“大海”其實就是指茫茫太平洋。

的確，我們可以從海子在1989年元月以后的詩歌中發現，“太平洋”多次出現，其中2月3日寫的《折梅》一詩甚至想象過這樣的細節：“太平洋上海水茫茫/上帝帶給我一封信/是她寫給我的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寫信。”但是這種理解方式也比較牽強，“大海”和“太平洋”并不是1989年元月之后才出現在海子詩歌中的。即使如果按照這個角度理解，也正好印證了上面所說的“絕望”的底蘊。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福，對“太平洋彼岸來信”的想象，都反證出了海子內心的痛苦。

（劉春，《桂林晚報》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