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深圳經濟特區這片熱土上萌芽并且成長為具有全國性影響的“打工文學”,已成為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一個引人矚目的文學現象,也已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打工文學”的首倡研究者,站在今天來回顧這一文學現象產生與發展的歷程、梳理與之相關的歷史記憶,我想對后來研究者應該是不無裨益的。
一、“打工文學”:緣起、概念及其他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與商品經濟的發展催生了波瀾壯闊的打工大潮,我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于1985年從內地高校調到深圳市文化局從事文化調研工作。當時,深圳人口急劇增長,但缺乏相應的文化活動場所,打工青年白天在流水線上進行簡單機械的操作,晚上下班后無所事事,常常感嘆“白天是機器人、晚上是木頭人”,他們對文化的饑渴可想而知。每當夜幕降臨,在深圳街道上總能看到一群群打工青年擠在當地居民的窗口,“偷看”里面的香港電視,或是成群結隊在街道或公路上漫無目的地游走。這些打工者文化生活單調,平時看的書很少,不是瓊瑤小說就是武俠小說,還有一些算命卜卦的書。后來打工群體中的一些文學愛好者拿起筆來,抒寫自己的喜怒哀樂“一早起床,兩腿起飛,三洋打工,四海為家,五點下班,六步暈眩,七滴眼淚,八把鼻涕,九坐下去,十會死亡”,這首寫在蛇口四海區三洋廠廁所里的“打工詩”,就是當時打工者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可視為“打工文學”作品的雛形。
1984年,打工青年林堅的短篇小說《深圳,海邊有一個人》發表在《特區文學》第3期上,小說主人公進城打工的經歷,讓讀者看到從小農經濟到大工業文明轉變中所帶來的生存競爭的嚴酷性,但在當時尚未引起文壇重視。后來,我才發現它是我閱讀視野中第一篇發表在正式期刊上的反映特區打工者生活的文學作品,故將其定位為“打工文學”的開篇之作。
1985年10月,中山大學中文系黃偉宗教授來深圳講學,我向他介紹了深圳的這種“打工文化”現象。黃教授對此很感興趣,并鼓勵我繼續跟蹤調研。
1988年,寶安區文化局創辦《大鵬灣》雜志,其中我讀到張偉明的兩篇小說:《下一站》與《我們INT》,小說展現出鮮活的打工生活及人物形象,給人以全新的閱讀感受,聯系當時接觸許多相關題材的文學作品,
我意識到一種新的文學已經出現,隨即寫信向《特區文學》總編戴木勝推薦。不久,《特區文學》1990年第1期發表了《下一站》。同年,林堅的小說《別人的城市》在《花城》雜志創刊號發表。林堅和張偉明的作品,藝術而真實地的再現鮮活的打工生活,旋即引起了社會的關注。
然而,真正讓“打工文學”發生廣泛影響的是安子的打工紀實小說《青春驛站》。1991年,該作品先后在《深圳特區報》《文匯報》連載,安子以一種“挑戰生活、實現自我”的理想主義,喊出“每個人都有做太陽的機會”,激蕩著千百萬打工者追夢的心,引起他們強烈的共鳴。同年,我在廣東文學評論刊物《當代文壇報》第2期發表《打工世界與打工文學》的文章,正式提出“打工文學”這一命名。當年10月8日,《特區文學》編輯部主辦“中國經濟特區文學研討會”,我以《一種新的特區文化現象:打工文學》作了發言,引起與會者關注,《文藝報》對此做了報道。上海《文匯報》也發表了《“打工文學”異軍突起》的文章,稱其“以短、平、快的節奏沖入中國文壇,掀起一股旋風”(《文匯報》1992年8月14日)。
1992年,我與宋城等幾位同仁策劃并由海天出版社出版了《打工文學系列叢書》(共八冊,其中由我主編《青春尋夢》報告文學集),這是“打工文學”作品首次正式結集出版。
1998年12月,《羊城晚報》推出《情系20年·打工文學專刊》,發表了黃偉宗、張木寧、鐘曉毅、譚運長等人的相關文章,以及我整理的《打工文學代表作品年表》。
2000年5月,我主編的《打工世界》一書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分為“小說、報告文學”“詩歌、散文”和“評論”三部分;同年10月,深圳市特區文化研究中心主辦的《深圳文化研究》推出“打工文學”專輯。
2000年8月,由我主持的深圳特區文化研究中心與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等單位聯合主辦的“大寫的20年·打工文學研討會”在深圳寶安區舉行,這是首次全國性的“打工文學”研討會,劉斯奮、王京生、黃樹森、胡經之、何西來、閻綱、陳遼、劉峻驤等五十多位專家出席。同時,《羊城晚報》發表了我與黃樹森先生對話的文章《關于打工文學》。
2004年,我在任深圳市文聯專職副主席期間撰寫的《文化視野中的廣東打工文學》入選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廣東省作家協會五十年文選》之“文學評論卷”;2005年,我被推薦參加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文藝理論高級研修班”學習。其間,《人民日報》和《文藝報》就“打工文學”問題先后采訪我并發表了相關的文章。
2005年11月,首屆“廣東詩歌節”在東莞舉行,我在專題發言中評介鄭小瓊、謝湘南、柳冬嫵等一批打工詩人的作品,明確提出“打工詩歌”已經成為獨樹一幟的文學品牌,《人民日報》對此作了報道。
同年,我建議由深圳市文聯、深圳“讀書月”組委會辦公室等單位策劃主辦了首屆“全國打工文學論壇”,邀請鄧友梅、雷達、何西來、黃樹森、李敬澤、謝有順、陳小奇、張陵等著名作家、評論家出席,同時,王十月、鄭小瓊、周崇賢、黎志揚、安子、何真宗、柳冬嫵、謝湘南、劉大程、戴斌等“打工文學”的作家代表也應邀到會。此后,“全國打工文學論壇”每年舉辦一屆,成為深圳“讀書月”的品膊項目。
2007年,我主編的《打工文學作品精選》(上卷為詩歌散文集,下卷為中短篇小說集)、《打工文學備忘錄》分別由海天出版社和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這是“打工文學”進一步發展成果的集中展示。
2008年1月,由中國作協創研部、人民文學雜志社、深圳市文聯等單位主辦的“2008打工文學·北京論壇”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陳建功、楊新貴、張勝友、雷達、李敬澤、胡平、孟繁華、賀紹俊、蔣巍等專家出席,王十月、戴斌、曾楚橋等十二位打工作家與到會專家進行對話與討論,我在會上作了《打工文學的發展歷程與文學價值》的專題發言,“打工文學”作家還向中國現代文學館贈送了作品。
2008年,《寶安日報》《打工文學》周刊創刊;2009年,我主編的《打工文學縱橫談》由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
關于“打工文學”的概念,當初我給出的定義是指“反映‘打工’這一社會群體生活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詩歌、報告文學、散文、劇作等各類文學體裁。廣義上講,打工文學既包括打工者自己的文學創作,也包括一些文人作家創作的以打工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但如果要對打工文學作一個稍微嚴格的界定,那么,我認為,所謂打工文學主要是指由下層打工者自己創作的以打工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因我之前對“打工文學”進行跟蹤調研時,發現的確有一些主流作家在關注打工群體并進行創作實踐,如陳榮光的《老板·女工們》、陳秉安的《來自女兒王國的報告》等等,所以我把“一些文人作家創作的以打工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也列入其中。站在今天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打工文學”的定義不宜太過寬泛,凡處于打工者經驗之外的精英寫作都應排除在“打工文學”范圍之外。因此,如果今天要對“打工文學”的定義作新的調整,我傾向于“打工文學”是反映底層打工民眾尤其是農民工生存狀態以及思想感情的文學作品,簡言之,就是“打工者寫,寫打工者”的文學。
值得一提的是,對“打工文學”這一概念產生的時間還需作一個說明。長期以來,關于“打工文學”名稱的由來,許多資料都引用1996年中山大學黃偉宗教授召開“打工文學座談會”上的一種說法,即“打工文學”是“1985年由深圳青年文學家楊宏海提出來的”(《南方日報》1996年2月7日《一種走向泛化的文學現象:打工文學》)。客觀地說,在我提出“打工文學”之前,尚未找到其他人關于“打工文學”專門的論述或文獻資料,但1985年我向黃偉宗教授介紹的是正在興起的“打工文化”現象,還未明確提出“打工文學”,正式提出這一概念的準確時間應該是1991年,我在《打工世界與打工文學》一文中提出了這一命名。
二、“打工文學”之作家印象
“打工文學”誕生至今,匯聚了大量的打工作者,不斷涌現出大量可圈可點的作家和作品,擁有廣泛的讀者群,我與這些作家大都有過交往,其中包括了早期的“打工文學”代表人物林堅、張偉明、安子、周崇賢、黎志揚等,當今頗具影響力的王十月、鄭小瓊、盛可以等名家,此外,還有柳冬嫵、謝湘南、周述恒、許強、劉大程、曾楚橋等一批新銳詩人、作家以及新生代“打工文學”作家蕭相風、陳再見、程鵬、衛鴉、唐詩等等。他們以各具特色的作品和成就構建出“打工文學”的強大陣容。
張偉明20世紀80年代的張偉明,辭掉家鄉的鐵飯碗,來到深圳當臨時工。1988年,張偉明的第一篇打工小說《我們INT》描寫了打工者對以流水線為軸心的大工業環境的不適應(INT,即接觸不良),他的另一篇小說《下一站》,則反映了特區打工者“東家不打打西家”的漂泊感,真切地表現了打工者在“別人的城市”里,為了追求理想而不斷走向“下一站”的歷程,它使人感觸到特區歷史在艱難困苦中奮進的沉重足音,有一種“沉重的瀟灑”特色。他與同一時期的打工作家林堅都是“打工文學”最早的踐行者,研究“打工文學”繞不過他們,可以說,在90年代他們的作品曾影響了整整一代漂泊異鄉的打工人。
安子安子自稱是個“不安分”的打工妹,不甘心被現代化工業文明的流水線擠壓成無知無覺的“機器人”,在深圳這座充滿機遇的城市里,她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角色與價值,以“打工妹代言人”的創作動機和使命感,堅持利用業余時間寫作。她的成名作長篇紀實文學《青春驛站—深圳打工妹寫真》,描述了打工妹們復雜的心態和執著的追求,在特區打工階層中產生了轟動效應。安子在創作中總是以“微笑看世界”的視角,觀照打工者從現代農業社會向工業文明演進的奮斗過程,試圖用藝術形象來鼓勵打工者們“挑戰生活、實現自我”,在現代都市實現“圓夢”的理想。
王十月
這個只有初中學歷,在建筑工地抬過水泥、在酒店里刷過碗、在時裝公司當過繪畫師的打工青年,盡管歷盡坎坷,但還是一步步走向了成功,最終獲得魯迅文學獎,成為“當代打工文學的領軍人物”。王十月認為,“我一直覺得,文學應該直面時代最主要的真實。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學,最能直面時代真實的,打工文學肯定當仁不讓。魯迅文學獎評委會授予我魯迅文學獎,也是看中了這一點。”關于“打工文學”的評價,王十月說:“我對打工文學充滿信心,雖然這個標簽的名字不怎么好聽,也因其概念缺乏嚴謹的學理支撐,而被一些學院派詬病,但爭論命名的科學性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打工文學還在發展中,還沒有出現真正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多年以后,如果有人要研究打工者的生活、內心,看打工文學就能看見他們內心鮮活的經歷,這就是中國這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個群體的感受。無論是從文學還是社會學的角度,這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窗口。我相信,三十年后回頭看打工文學,可能才能真正清楚它的價值。”(《晶報》2011年4月24日)我想,把中國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個群體的情感經歷,通過“打工文學”創作去折射時代的真實,去提升鮮活的中國經驗,是王十月獨特的發現。
鄭小瓊這個被譽為“打工群體中崛起的天才女詩人”(李敬澤語),于新世紀初就與眾多農民工姐妹一起來到廣東,先后在深圳、東莞闖蕩。這是一個硯典見又淡定、秀外慧中又多才多藝的女詩人,她以極為敏感與粗糲的筆觸,去流淌她的詩情,同時也關注方興未艾的打工詩歌。2001年,鄭小瓊在一篇《關于打工詩歌》的文章中寫道:“前些日子將《打工族》1月份和2月份的有關打工文學的爭論都認真的讀了……如果一定有打工詩人或者打工文學這個稱謂,我會把我列為其中的一名而高興……作為打工詩歌,我認為最起碼便是見證了這個打工時代,對這個打工時代的社會現實進行剖析。打工詩人對于這個打工時代必須承載我們應有的使命,有責任對當下時代進行記載,其作品必須關注打工人的生存的真實狀態,而不是官方報紙上那一種形象工程式的報道。他必須對當代工人的民生、民意、民權進行獨立的思考,獨立的分析,獨立地去接受這個打工時代給我們生命賦予的苦難與幸福。”(《打工族》2004年第3期)可見當年這位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已經是一位很有思想的詩人,她的詩論尤其是“打工詩人應有的使命”“獨立地接受生命賦予的苦難與幸福”等觀點,直到今天看來仍是很有見地的。
盛可以原名盛慧,90年代初,她與許多打工妹從湖南來到深圳,開始了她輾轉跳槽的打工生涯。作為一位愛好文學的姑娘,她開始業余寫作,并默默地關注打工者的文化。她早期在一家報紙發表文章說:“作為打工者,我想說說打工文化……一群又一群人在這里安營扎寨,淺淺地盤踞起來。‘打工者’、‘打工園地’、‘打工世界’,為打工群開辟了一片片小小的芳草地,打工者真切地品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之后,拿起了筆。他們有的已經像新星緩緩升起,或如微小的野菊花,悄悄點綴著那一片文化綠洲,迎著改革之風微微頷首,淡淡而執著地開放”(《深圳商報·文化廣場》1996年4月18日)。今天,這朵曾經在“打工世界”芳草地上“淡淡而執著地開放”的野菊花,已經在文壇名聲大噪,令人刮目相看,被稱為“最犀利的小說家”。近期,一家大型出版社特邀幾位著名女作家出版長篇自選集,盛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當年第一部寫打工妹的長篇《北妹》。
柳冬嫵引起文壇廣泛關注的“打工詩歌評論家”柳冬嫵,高中畢業后即到廣東打工,他從打工群落里走出來,對打工群體的日常生活與內心感受有深刻的理解與認同。他在浩繁的打工詩歌中披沙揀金,不辭辛勞,成為“打工文學”評論中獨樹一幟的人物。誠如他自己所言:“我評論的對象更多的是成長著的‘打工詩人’的創作,對他們的作品進行闡釋與分析,找到那些被感動、被啟示的部分,用一種讀者意識和感覺意識去試圖接近一個被掩蓋的現實,尋找和論證詩歌與現實間微妙而復雜的聯系。”
“打工文學”作家群體里臥虎藏龍,有著豐厚的人才資源與各具特色的創作個性。如最早參與打工詩歌創作的謝湘南、率先在《收獲》發表小說的曾楚橋、利用網絡推出《中國式民工》的周述恒、為廣大打工群體創作并歌唱的打工藝術家孫恒、堅持編選《中國打工詩歌》的許強等等。
三、“打工文學”之精英關注
“打工文學”一直得到文學界專家的關注與扶持,莫言、陳建功、何西來、李敬澤、雷達、陳思和、張勝友、黃樹森、黃偉宗、饒艽子、蔣述卓、黃修己、胡經之等學者專家一直給予熱心扶持,海內外也有一批學者熱衷此項專題的研究,如韓國的樸宰雨教授、日本東京大學的尾崎文昭教授、日本留學生李瑩博士、美國耶魯大學的金健佑先生等。此外,國內高校和科研機構還有賀紹俊、邵燕君、李云雷、陳福民、周水濤、賀芒、武善增、周航、何軒等專家學者,正是他們的關注與研究,使“打工文學”備受矚目,蔚為大觀。
2006年,深圳市民文化大講堂邀請莫言來深圳講座,我是主持嘉賓。他在講座中強調,作家必須要有生活,要有對生活獨特的發現,而艱苦生活的磨煉是創作的源泉和寶貴資源。講座后,我與莫言談到深圳“打工文學”現象,他很感興趣并表示關注,我贈送給他一本《打工世界·作品評論集》,他回贈我一本《生死疲勞》。2007年,深圳又一次邀請莫言前來參加講座,莫言在這次講座中專門提到“打工文學”,他說:“楊宏海先生將他主編的一本打工文學專集送給我,我感覺打工文學已經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文學現象,而且已經達到了較高的文學水準。這里邊已經有了新人的形象,有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深圳商報》2007年8月15日)2011年,第九次全國文代會期間,莫言接受深圳特區報記者采訪時認為,談到深圳文學,自然不能不談“打工文學”。莫言說,他很欣賞王十月等有著打工經驗的作家,“他們不僅是貼近生活,而且就是從生活里鉆出來的。”“王十月對于農民工心態的準確把握與刻畫,是專業作家所難以體驗到的。他筆下的文字是有溫度的,通過對最柔軟與最堅硬、最溫暖與最無情地對比,觸摸到人性最容易受到震顫的部分。”對于有人建議深圳應倡導“新都市文學”,莫言提醒說:“先有文學,后有流派。文學形態的發展都是自然形成的,比如打工文學就不是倡導而生,因此所謂新都市文學也會在恰當的時候應運而生,需要先營造足夠寬松的環境。”(《深圳特區報》2011年11月23日)
2006年,深圳市委與中國作協聯合發起“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文學創作工程”,我建議將“打工文學”作家群體納入文學工程扶持項目,得到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建功的大力支持并提供具體指導意見。他認為,“打工文學”已經成為或必定成為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成果,它給文學發展帶來的啟示更是不可低估。“首先,它給文學帶來了充盈著生活血脈的鮮活質感;其次,它給文學帶來了普通人平凡生活和心靈世界的關注;再次,它給文學帶來了真摯而樸素的表達。還有,他所培養出來的新人,將為文學隊伍提供可貴的新鮮血液。”此外,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李敬澤先生一直關注“打工文學”,他認為,“‘打工文學’這個概念,包含著不同方向的精神運動:通過文學,通過個人的書寫,打工者們逐漸探索和形成自我意識;通過命名和評論,通過對‘打工文學’的爭論和評說,社會對橫亙于內部的這個沉默人群獲得意識,試圖作出指認和反應。”同時,他還在《人民文學》增設專版,刊發王十月等一批深圳“打工文學”作家的作品,并親自參加在深圳舉辦的歷屆全國“打工文學”論壇。
“打工文學”受到主流意識形態與文化精英的關注與扶持,一方面可以提升其文學品格,但也有專家對此表示擔憂,認為其中隱藏著被主流意識形態宰制與精英話語同化的危險,即被“收編”和“馴化”,會消解“打工文學”最本色的價值。著名學者、北京大學教授洪子誠認為,主流文學界的關注能夠給“打工文學”提供一些特殊的文學經驗,“但受到主流的關注不見得完全是一件好事。打工文學的批判力量是它最寶貴的東西,如果在主流關注的過程中這些東西慢慢地消失,慢慢地被‘馴化’了,這個問題就需要我們更多的警惕了。”
我一直認為,“打工文學”是打工者發自內心的吶喊,是他們根植于生活所創造的獨特文化產品,為當代文學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具有一定的文化和歷史意義,很有必要將其記錄下來并加以整理,使之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資源,“打工文學”從一種文學現象到成為一個文學品牌,已經扎根特區、輻射全國,成為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不可忽視的重要一枝。有感于此,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跟蹤、搜集和整理相關資料,先后編撰了《打工世界》等六本專著,共二百多萬字。如果說,我對中國“打工文學”運動有少許貢獻的話,可能就是對打工群體的文化創造成果進行了精心保存和仔細爬梳,勾勒出中國“打工文學”發展一條薪火相傳的脈線。這也是追慕先賢搜輯文獻、保留史料這一優良傳統的心愿所驅使,就是希望能夠“鑒于往事、嘉惠后人”,為后來的研究者繼續開拓奠基鋪路,盡一點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