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兒童文學敘事中“家長”功能的消解與轉換

紅色經(jīng)典兒童文學，也即新中國成立后講述兒童參加黨領導的革命隊伍、從而得到關懷與成長的兒童文學作品。這一類革命兒童文學敘事，以其強烈的故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在針對兒童與青少年而進行的革命歷史教育中擔當了重任。

目前，國內(nèi)兒童文學界對紅色經(jīng)典兒童文學的評價，普遍是從革命歷史教育層面確認其價值，認為“這種類型的兒童文學作品，是兒童文學園地里的珍品和奇葩，其審美意義、認識意義和教育意義是不可低估的”。認為它們“仿佛是黑暗寂寞夜空之中閃過的一顆流星，或者是旱魃肆虐之時的一場甘霖”。只有極個別研究者對之持徹底否定態(tài)度，認為“中國兒童文學自五十年代末因畸形的社會政治生活的左右，有近十年間處于倒退，十年間幾乎就是空白”。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普遍贊揚還是個別否定，既有的研究都沒有深入到紅色經(jīng)典兒童文學的故事型構中，對其文本結構、人物關系設定、故事情節(jié)安排等進行敘事分析。如此，那些判定，就很難充分揭示紅色經(jīng)典兒童文學的革命兒童文學敘事與中國革命歷史語境的相互指涉，以及它對革命歷史接班人所具有的強大構造功能。

基于上述狀況，本文試圖做一番新的嘗試，從此類兒童文學作品的敘事編碼（所謂“編碼”是指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結構等。由于革命文學敘事頗具相似性，好像可以互相復制，因此有論者使用了“編碼”這個計算機術語來指稱）入手，深入剖析紅色經(jīng)典兒童文學的敘事型構，以期豐富對它們的認識，從而引起更為深廣的探討。而本文之所以選擇紅色兒童文學經(jīng)典《小兵張嘎》與《閃閃的紅星》為個案，不僅是因為這兩部小說在此類兒童文學作品中最為暢銷、最有影響力（前者發(fā)表于1961年，后者發(fā)表于1972年），而且還因為它們最為典型地呈現(xiàn)了革命兒童文學敘事的基本特點，卻又有屬于各自歷史語境限制在選材與敘事風格上的微妙差異，由此讓我們看到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兒童文學敘事的致密滲入。兒童文學作品，從來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自成一體的童話仙境。

在父母與孩子的模式設定上，兒童文學敘事有幾種基本類型，一類是最為常見的父母與孩子和諧相處，體現(xiàn)溫暖家庭氛圍的作品，一類是父母不在場，由此淘氣的、聰明的小主人公追求自主的童年，如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還有另一類，如《三千里尋母記》，講述小主人公的心酸故事，在這一類故事中，有一個被期待、被尋找、但又是處在闕如中的“家長”形象隱伏在人物背后，而小主人公作為“兒童”渴望被照顧的特性也表露無遺。需要指出的是，在第二類故事中，追求自主童年的孩子事實上少不了父母的榜樣作用，正是皮皮的父親給了皮皮自主的個性與自由的空間，皮皮的父親始終是一種“不在場的在場”，參與故事構造。可以看到，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圍繞小主人公展開的故事，總有一個“家長形象”作為重要的敘事元素參與其中，對孩子的情感認知、行為模式、經(jīng)驗遭際起到引導或塑造的作用。

雖然在紅色經(jīng)典兒童文學中，革命兒童敘事依然遵循上述基本模式，但是家長形象與人物的關系卻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它在文本中的構造性作用被消解、并且被置換，一個來自血緣、家庭之外的歷史力量——“革命”參與了兒童文學敘事進程，取代了“家長”這一構造性敘事元素?？梢钥吹?，革命兒童文學敘事中，伴隨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成長歷程，是“被替換的父母”和“被解散的家庭”。在一種新的革命倫理關系中，被取消了一切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聯(lián)系的“獨生子”將會成長為革命新人，他的倫理認知、他置身的倫理圖景都有別于經(jīng)典兒童文學敘事作品。

我們知道，父親在家庭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往往是通過他們所從事的工作以及所承擔的社會責任，而不是通過對孩子的直接照料來實現(xiàn)的。就許多家庭而言，無論現(xiàn)在和過去，有一個成功的父親就意味著有一個能掙到足夠的錢來提供家庭需要的成功的男人。父親是聯(lián)結家庭與外界的紐帶，也是兒子仿效的楷模，因為兒子在長大成人以后，就要脫離原來的家庭，自己成家立業(yè)，并成為該家庭的保護人和供養(yǎng)者。母親的作用就是在家庭之內(nèi)負責撫養(yǎng)孩子。在經(jīng)典兒童文學敘事中，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完美的童年總是伴隨著父母各自完美地實現(xiàn)各自的社會與家庭身份。但是，在革命兒童文學敘事中，父母的功能卻被悄悄替換。

對革命兒童文學來說，由于它承擔著特殊的任務，世俗生活并不是它所關心的對象，因而科爾曼夫婦以上這段對一般家庭中父親與母親職責的考察，大部分是無效的?！堕W閃的紅星》中，潘冬子的父親參加了革命隊伍離開了家鄉(xiāng)，母親為革命犧牲了生命，潘冬子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小兵張嘎》中，張嘎的父母根本沒有露面，父親在七七事變那年被鬼子打死了，母親則更早地病故了，代替父母撫養(yǎng)孩子的奶奶在故事開頭也被日本鬼子打死，張嘎也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

值得注意的是，在革命兒童文學中，父親并不像一般父親那樣賺錢養(yǎng)家，但是他們依然被處理成為孩子提供精神引導的角色，他們是“聯(lián)結家庭與外界的紐帶，也是兒子仿效的楷模”。潘冬子說：“我想著爹是跟上紅軍鬧革命的，我也要學爹那樣鬧革命?！迸硕拥牡诵辛x個子不高，身體結實，是革命小說中形象典型的莊稼人。他受教書先生吳修竹的指引，鬧起了革命，“要換個光景”。他的進步很快，“不久，就學會講很多革命道理，還學會了耍大刀、使快槍”，并成了赤衛(wèi)隊隊長。在一次與國民黨軍隊（小說中稱之為“白狗子”）的戰(zhàn)斗中，他腿上中了一彈。手術后，他將帶血的子彈頭放在潘冬子的手心里，對他進行了革命啟蒙教育。在鮮血面前，潘冬子學到了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人生第一課，并被要求子承父業(yè)：“記住，等你長大了，要是白狗子還沒打完，你可要接著去打白狗子?！?/p>

作為父親，他的任務——一、讓孩子認識家仇，血的教訓（以帶血的子彈頭為標記），二、給孩子樹立榜樣，指引未來（以紅五星為標記）——已經(jīng)完成，他必須離開，以給孩子投身革命隊伍讓出空間。因此他被編進了紅軍主力，要隨軍去打仗。父親離家之前的夜晚，冬子講述道，“爹的大手在我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他的手是寬厚的，粗糙的，有力的，溫暖的?！边@與其說是某一位具體的父親的手，還不如說是任何一位革命引導者的手。宋伯伯的手“是多么寬厚、溫暖，和我爹的手一樣”。張嘎則“只覺他的手給（錢區(qū)隊長）握得很溫暖，很有力”。熟悉革命敘事的讀者對諸如寬厚、粗糙、有力、溫暖這樣的描述不會陌生，它們常常是革命者被賦予的普遍共性，以體現(xiàn)他們的道德感召力。

有意思的是，在革命兒童文學敘事中，即使是母親，也往往被塑造成革命者的角色，是兒童精神上的榜樣。潘冬子的母親甚至比自己的丈夫更加勇敢，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過程中，她將敵人引向自己這里，掩護了同行的男性革命同志，最后她被地主胡漢三一把大火燒死。

正如潘冬子回憶父親的形象——僅僅作為一名革命戰(zhàn)士的形象：“不很高的身軀，壯壯實實，綴著紅星的八角帽下，閃著一雙大眼睛，身后背著一把帶紅穗子的大刀，肋下挎著一個二十響的匣子槍”——那樣，他印象中的母親也與傳統(tǒng)母親的角色相去甚遠：我想起我媽，我先是看見媽媽向我笑，又看見媽媽向火光走去，媽媽的頭發(fā)飄起來了，她高舉著手，像是高喊著：“鄉(xiāng)親們，莫害怕，白狗子天下長不了……”對敵人的仇恨，暴力的方式，對遠大革命理想的忠貞，革命意志的剛強——這些是革命父母留給其后代的全部精神遺產(chǎn)。

而小兵張嘎早就失去父母，他們僅僅喚起張嘎對侵略者與舊社會的仇恨，其未競的事業(yè)——獻身革命，并以此為榜樣指引兒童走向革命道路則由奶奶完成。在時代亂象中，老奶奶與八路軍結下了生死之緣，“她單憑那顆受過萬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她經(jīng)常在家里照顧和接待工作干部以及八路軍傷病員，后來在故事開頭的一次鬼子掃蕩中，為了掩護八路軍偵察員老鐘叔而被鬼子打死。奶奶的死喚起了張嘎的仇恨和行動的目標：“敵人既然打了你，你就要打敵人！”他拔出老鐘叔送給他的一把木頭手槍，發(fā)現(xiàn)它“宛然確是可以創(chuàng)造一番事業(yè)的武器！”

可見，革命兒童文學作品中，父母（或他人代替的父母，如小兵張嘎的奶奶）承擔的是與世俗生活全然不同的任務，父親不再負責掙錢養(yǎng)家，母親也不在家庭之內(nèi)負責撫養(yǎng)孩子。豐富復雜的父子、母子關系被處理得非常簡單而直接。他們是兒童成長的起點——為親人報仇，參加革命。一旦完成這樣的任務，他們便必須從兒童的生活中消失：或參加革命離開家鄉(xiāng)或被敵人虐待而死去。因為兒童要成為合格的革命戰(zhàn)士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家仇剛剛開始，而階級仇國家恨尚未被認識。他們必須為此讓出空間，家庭必須解散。兒童必須成為負有報仇任務的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這樣才能等待革命隊伍的拯救，教育和接納。

而家庭的解體甚至在父親離家，母親去世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潘冬子的父親參加了紅軍，在離家前夜與其妻子有一場對話，在這場對話中，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對夫妻在即將離別，不知生死命運之前的對話，它更像是兩位同志之間、一個黨員和一個群眾之間、一個軍人和一個百姓之間的對話。早有研究者指出，“事實上，在《紅巖》的時代，家庭就已經(jīng)失去了它固有的血緣與親緣的意義，讓位于更加現(xiàn)代的‘同志’意識?！睂ε硕拥膵寔碚f，離開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支軍隊，一位政治引導者，一個戰(zhàn)友。而對潘冬子的爹來說，他離開的也不是自己的妻子和家庭，所以，他們之間的對話完全可以用“你們”“我們”來相互指稱。具體的個人——那些小我：某一個男人某一個女人在這場大革命中毫無意義，他們必須將自己身上那些男人或女人的特性去掉，才有資格投奔革命 。

所以，將這一對男女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愛情，不是在亂世中相互扶持的情感維系，而是共同的革命事業(yè)。當革命提出進一步的要求時，家庭當然合乎邏輯地應該被放棄。家庭與革命之間包含著勢不兩立的沖突，當一個兒童需要被引導成為一個合格的戰(zhàn)士，他必須學習家庭與革命的關系這重要的一課。潘冬子在自己父母身上認識了這個關系，所以當紅妹妹問他“找到了游擊隊，還回來嗎？”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回答，“不回來”。在小說最后，令潘冬子最激動的不是與父親多年后的重逢，而是成為一個武裝起來的革命戰(zhàn)士，他主動放棄與父親的會面，而是“又踏上征途，去迎接新的戰(zhàn)斗！”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潘冬子還是小嘎子，還是其他革命兒童小說中的小英雄，都是家中的獨生子。作為唯一的兒子，他們沒有其他兄弟相爭，而更多受到生父、養(yǎng)父以及男性前輩的關愛和影響。更為典型的描寫少年兒童如何不斷提高革命覺悟，走上革命道路，并成為合格的革命戰(zhàn)士的《閃閃的紅星》便安排了母親（而不是父親）的死去，參加戰(zhàn)斗的父親（而不是母親）則成為兒子效仿的楷模。在傳統(tǒng)文化中，兒子終究要離開母親，去擁抱父親（男性）的世界。紅色兒童文學作為革命文學的一個分支，雖然屬于無產(chǎn)階級新文藝，追求與封建文藝、資產(chǎn)階級文藝的割裂，但是與傳統(tǒng)的完全隔絕或會造成新文藝的不可理解而妨礙其現(xiàn)實功用的實現(xiàn)，因此在其所標榜的“新”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出“舊”的影子來。

而革命兒童小說將紅色兒童設置為獨生子除了因其更受父親（生父、養(yǎng)父以及男性前輩，如潘冬子的爹、修竹哥、宋大爹、姚姨父等之于潘冬子）影響之外，恐怕還有更為深層的原因。首先，不同的弟兄姊妹或會因其選擇不同的人生道路，而提供革命以外的價值。承認弟兄姊妹的存在就等于承認不同價值的存在，而這極有可能對小主人公的選擇產(chǎn)生影響。但是革命以外的價值在革命文學中不可能得到承認，在無產(chǎn)階級文藝所描繪的革命秩序中，無產(chǎn)階級必然道德高尚，必然會產(chǎn)生革命的要求，因此潘冬子小嘎子即使有弟兄姊妹，也必然會像他們一樣，經(jīng)歷人間煉獄，而走上尋求光明的革命之路。也就是說，在革命兒童小說中，冬子有幾個弟兄姊妹就會有幾個冬子。為文學計，一個潘冬子一個小嘎子或許會成為經(jīng)典人物，但在同一個故事中，復制兩個三個冬子嘎子就不會那么有趣了。

所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獨生子的現(xiàn)象其實源于兒童革命小說價值的單一。只有無產(chǎn)階級是高尚的，只有革命是正確的，“只有參加革命隊伍，在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才能打倒階級敵人，奪取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勝利”，只有參加革命，人生才是有價值的。只有武裝起來，革命才會勝利?，F(xiàn)在的社會是黑暗的，將來的社會是光明的，而革命是必然會勝利的，因為這是歷史的必然。這就是所有的革命兒童小說一致描繪的唯一的世界圖景，人們不可能在其中找到豐富復雜的個性，也找不到豐富復雜的生活。一切都被處理得黑白分明。而這其實并不是革命兒童小說的特質(zhì)，作為宣傳文學的一個分支，這種小說只是分享了成人革命文學的價值觀，然后加以兒童文學化，使之看上去顯得好像比較可愛而已。

其次，獨生子現(xiàn)象，還與前文所論及的家庭倫理關系的解體有關，沒有兄弟姐妹，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聯(lián)系就中斷了，而一個趨向于社會化的整個個體在生存中如果要想獲得曾經(jīng)在家庭或家族內(nèi)部就能獲得的物質(zhì)與精神支撐的話，就不得不從家庭倫理聯(lián)系之外尋找這種支撐的替代物。

因此，冬子嘎子等革命兒童雖然失去了父母，卻收獲了更多更親的親人；他們雖然無“小家”可歸，卻最終到達了一個更大的“家庭”之中。潘冬子說，“自從媽媽死后，修竹哥就是我的親人，游擊隊就是我的家?！笔チ四棠痰膹埜抡业搅擞螕絷?，“不幾天，戰(zhàn)士們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有的叫‘哥’，有的叫‘叔’，好像同宗連族，其實全是同志?！?/p>

而理解世界的這個新法則，顯然不是兒童們自己的發(fā)明。群眾劉三媽把另一只手搭上去，又緊緊攥住吳書記的手：“把我當成什么群眾了？我們和游擊隊是一家人，只是你們在山上，我們在山下罷了！”在萬惡的社會中經(jīng)歷了一系列苦難，聆聽了很多革命故事和革命道理之后，少年兒童終于認識到天下窮苦人是一根藤藤上的瓜兒，無產(chǎn)階級是一家人。軍帽上閃著顆紅五星的解放軍就是他們“年年盼、月月想的親人”，于是“到了解放軍里，就是到了家了”。個人終于被從小家庭中抽離出來，投進了另一個更偉大的懷抱。他是他父親的兒子，但他更是“人民的兒子”“黨的好兒子”。

從有血緣關系、親緣關系的親人到階級兄弟階級親人，從有血緣關系、親緣關系的家庭到天下無產(chǎn)階級一家人，相同的詞匯，卻包含著截然不同的本質(zhì)內(nèi)容?！爱攪乙浴夥拧拿x使個人擺脫了家庭和家族制度的束縛的時候，正是為了將個人組織到現(xiàn)代的國家之中去。國家將個人從家族制度中解放出來，其最終的結果是為了完成對于個人的直接控制和有效管理，將個人直接置于國家的管理與控制之下?！毖芯空邔Υ朔N敘事編碼進行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已經(jīng)讓我們看到，正是通過此種敘事編碼，革命新苗才能得以從家庭倫理關系制約中脫離，而被移植到全新的革命倫理關系中予以新的語意編碼——革命新苗才能從此成長為革命新人。

與成人相比，兒童更需要父母的照顧，家庭的庇護，當戰(zhàn)爭來臨時，父母的傷亡、家庭的破碎有時或許無法避免，但是那些不僅不反思兒童的悲慘境遇，反而為了成人的政治利益而歪曲父母的責任，把兒童從家庭中抽離出來，將他們置身于抽象的革命大家庭中，鼓勵他們永遠“繼續(xù)戰(zhàn)斗”的做法，是不人道的。頌揚這種行為與價值的“革命兒童文學”在精神上也是與愛兒童，愛生活，尊重生命，關懷同情他人的“兒童文學”相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