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岐山說開會不要念稿子,今天我就針對前面各位專家的話即興發言,不念稿子。首先,我非常感謝李敬澤先生,“打工文學”很熱鬧,但真正正視“打工文學”的文學價值的人不多,剛才敬澤先生所肯定的“打工文學”的意義,會增加“打工文學”創作群體的寫作自信。寫作本是孤獨的,“打工文學”創作者尤甚。我感覺到,所謂的主流文學界在說到“打工文學”時,多少是有些歧視的,剛才前面的諸位專家發言,就很明顯透出了這樣的意味。
大家也談到了莫言,談到莫言文學作品的價值,可是莫言當年在寫出《豐乳肥臀》的時候,一樣受到過許多不公正的待遇,他因此寫過檢查。賈平凹當年寫《廢都》的時候,全國罵聲一片。所以我覺得,“打工文學”創作者不必害怕責備。要想成為一個好作家,你的內心要足夠堅強,你要認定你自己寫作的意義。剛才大家談到了“打工文學”過于陰暗的問題,我就想,為什么會這樣呢?如果“打工文學”較多黑暗面,只是一個兩個作家的問題,那么完全可以當成是個案,但既然大家說這是一種普遍現象,那么我們就要思考一下為什么會這樣。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我想講一下自己為什么而寫作,寫了那么多年,到底是什么東西讓我的內心糾結不安?莫言說他寫作有一個原型,就是《透明的紅蘿卜里》的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黑孩子,那么我的小說里最初的原型是誰呢?許多年前,我初來廣東,在東莞長安和深圳松崗找工,晚上就睡在一棟爛尾樓里,爛尾樓里睡了很多像我這樣的找工者,晚上經常會有治安隊的人來抓我們。一個晚上,治安隊的人來了,我們就往樓上跑,樓上有一間小房子,通往小房子的樓頂有一架樓梯,我們一群人上了樓頂,治安隊的人已經追來了,于是我們趕緊把樓梯抽了上去,這時有個女孩跑上來了,哀求著讓我們把樓梯放下,但是我們都沒敢吭聲,也沒有誰把樓梯放下去。后來這個女孩被治安隊抓走了,被治安隊抓走意味著什么?我想大家的心里很清楚。孫志剛就是眾多實例中的一例。而這件事,成了我的一樁心病,許多年來,每每想起,我就會深感不安。我在創作談中曾經寫過這樣的話:刀子割在自己身上的痛,和看著別人被刀子割的疼,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就想為“打工文學”太過陰暗來爭辯一下,為什么陰暗,因為現實生活本如此。我們為什么而吶喊?因為我們痛!而大人先生們,你們卻見不得有人喊痛,認為我們喊痛的聲音太刺耳了,太難聽,應該喊得優雅一點,詩意一點。正是如此。
有時候我經常會想,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心中想干一件怎樣的事?我沒有想到自己要流芳百世,要把自己寫進文學史,我想到的是作為一個寫作者,盡我的可能來直面我所體察到的這個時代的主要真實。而打工生活,就是我所體察到的真實生活之一種。我忠實地將其記錄下來,如此而已。剛才有專家認為,真正的寫作者,不會高興別人介紹他時說他是“打工作家”。我相信有這樣的寫作者。但是,別人介紹我是“農民工作家”“打工作家”時,我都不在乎。但對這些稱呼,我的理解,是有一個過程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大抵如此。剛開始寫作時,我的文學素養就來自打工作家,我看他們的作品,我把自己內心的不安、內疚、恐懼以及焦慮寫下來。那個時候,我非常樂意自己成為打工作家;當我的寫作進行一段時間后,發現身邊有不少的人講到打工作家這個身份時,是帶有俯視與恩賜的心態時,我有了小小的不服氣,想與其他優秀的作家因為文學站在同一個平臺上,而不是因為打工作家這個身份。但是這些年來我開始坦然接受這個稱呼,我的長篇小說《無碑》里,主人公老烏的臉上有一塊碩大的胎記,這其實是我們靈魂中的印記,我必須面對它,不可能因為它難看而要去做美容把它弄掉。所以我覺得面對“打工作家”這個稱呼,我們沒有必要去迎合,更沒有必要去回避,坦然面對就是了。
我的寫作是因為內心不安而開始的,我們這個群體,是被侮辱被損傷者。但這并不是說,這個群體,就有了天生的道德優勢。這個群體也有自己的劣根性,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因此我不贊成寫打工題材作品時,窮光蛋就代表了正義和良知,而老板和其他各種階層就代表著邪惡。我反對用簡單的階級性來概括復雜的人性。而寫作,要探究的,原本就是人性的豐富,而不是鼓動簡單的階級仇恨。我的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發表后,就有評論家認為我背叛了自己所屬的階級,我覺得,這是我見過的,對我的小說最可笑最荒唐的評價。還有一種簡單的論調,就是將階級和道德掛上了鉤。但在我看來,我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我是有罪的,從當年我沒有向同樣流浪的打工妹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被釘在了罪惡的十字架上,我這一輩子的寫作,都是在試圖贖我的罪。一年前,佛山“小悅悅事件”以后,出來了很多高尚的人,他們對“十八個路人”進行各種各樣的指責,甚至還有所謂的專家們開會討論,來譴責這“十八個路人”。有媒體采訪我,當時我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那“十八個路人”,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那“十八個路人”,因為這些指責的人,首先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認為他們要是在現場,一定會施以援手,但這僅僅是一種假設。美國哲學家杜威在《人的問題》一書中,提到過“道德的運氣”這個問題,說每個人在道德的運氣上是不一樣的。就像那“十八個路人”,他們道德的運氣比我們差,所以他們被人指責了。我一直把自己看成那“十八個路人”之一。我的寫作,也是基于這樣的一種贖罪的出發點的。各位指責“打工文學”陰暗的先生,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排除在了“十八個路人”之外,當然,這是你們的權利,但是,我想對在座的“打工文學”創作者說一聲,我們千萬不要因為我們是弱勢者,就把自己也排除在那“十八個路人”之外,我們一樣是有罪的,我們對我們經歷的一切不公與陰暗,都負有責任,我們是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我想,如果我們用這樣的心去看這個世界,并懷著這樣的心去寫作,“打工文學”會是另一番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