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十年周折的電影《白鹿原》終于以剪輯版公映了,電影這種強勢傳播媒介促使大家重新將目光聚焦于“白鹿原”。我借機重讀了一次原著,加深并厘清了某些蒙昧的感受。《白鹿原》我至少買過三次。第一次是趁熱打鐵,但書被一個師妹借走未還,對我從書架上抽下書的樣子至今記憶猶新。后來我又買了一本,但沒看過就不見了,書長什么模樣全無印象。再買是在當了老師之后,上課會不斷涉及這個作品。我重讀的即是這個版本。
二十年過去,經過諸多西方現代文藝作品的洗禮之后,曾經令二十年前那個大學生無比激動的《白鹿原》已經今非昔比了,情節的枝蔓、人物出入的隨意以及細節上的硬傷等等毛病都清晰地呈現出來,但瑕不掩瑜,作家的文學抱負、與電影對照之后益發彰顯的豐富,尤其是與最近二十年來長篇鄉土文學小說的比較讓我有更深邃的感慨,作家的家國情懷、對土地的感情、對農民命運的憂戚是歲月永遠不能磨蝕的光輝。
小說扉頁上引用了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顯然,“史”是一種號召,是作者的理想和信念。作為一位受“十七年”文學審美范式教育成長起來的作家,宏大敘事對陳忠實有無比巨大的誘惑力,因為宏大敘事有效地將個人、家族與民族國家的命運聯系起來。杰姆遜主張以民族國家寓言來解讀第三世界國家的文藝,他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一文中指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講述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經驗的艱難敘述。”《白鹿原》尤其適合以民族寓言的理論來解讀,因為作家本意就是要通過一個村莊寫出整個民族的精神和文化命運。《白鹿原》遠承《紅樓夢》開創的家族敘事傳統,近接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的本土資源,小說從19世紀末一直寫到解放戰爭橫跨半個世紀,將民族歷史落實到平原上的一個村莊,以白、鹿兩家的復雜糾葛為主線串起整個現代民族國家風云變幻的道路,開創了鄉土文學的又一高潮。而且此后這種重現波瀾壯闊的生活場景的笨重而結實的敘述方式和敘事雄心幾乎被當代作家放棄了。
克羅齊認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同樣,所有關于歷史敘述的沖動也意在當代。寫作時間是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開始主動對西方敞開大門,經濟建設成為全社會的焦點,民眾對精神生活的興趣持續下降,西方文化消費主義大面積涌入,古老的東方文化再度受到挑戰,對文化出路的焦慮、對中國何去何從的思考催促作家開始將視點深入歷史深處。作家穿過一個世紀的歷史甬道直接返回到20世紀初撲朔迷離的歷史現場,打量古老東方文化當時如何經受西方的刺激與碰撞,從而獲得新生。
一、作為鄉土中國的隱喻
托爾斯泰曾說:“寫你的村莊,你就寫了世界。”作為世界的基本細胞,作為主體感知的源頭和存在的基礎,村莊提供了我們感知世界的基本圖式,成為我們想象世界的依據。正因為如此,20世紀,鄉土文學幾乎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流,“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那些土頭土腦的鄉下人。他們才是中國社會的基層。”“白鹿原”就是現代性追求過程中的鄉土中國的隱喻,小說傾注了作家對農民的深情和家國情懷。家國情懷是儒家文化至今存活的最積極的部分,個人主動將自身的命運與集體、民族國家聯系起來,使文本既有“小我的親切”,又具“大我的普遍”。“修身”與“齊家、平天下”并重成為個人終生不渝的使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文化為個人出路框定了邊界。在《白鹿原》中,知識分子朱先生即為修身的典范,被原上的人們視為圣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人卻看不透圣人的作為。”他是文本中需要特別關注的精神符號,血緣上他是白嘉軒的姐夫,實質上他是族長的精神導師,白嘉軒碰到任何重大難題都向他請教,白雪覆蓋的清晨,白鹿在慢坡地顯形給六娶六喪后處于人生谷底的白嘉軒,但只有朱先生看出來那是“鹿”,是美好的精靈,此舉改變了自家的命運,也扭轉了白、鹿兩家的地位懸殊。
處于公共空間的朱先生是源遠流長的白鹿書院的主持人,不管政權如何變化,所有的當政者都給他“面子”;他修縣志,他掌握本縣歷史的敘述立場和敘述話語,也就是說他擁有評價當權者的話語權。頗有意味的是從“共匪”到“共軍”這個前后不一的稱呼所展示出來的明顯的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是追求客觀的歷史敘事所忌諱的,但是朱先生不回避他的價值立場,不忌諱與當權者的價值差異,也間接地坐實了“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歷史敘述邏輯。
朱先生的只言片語被敘事賦予神的未卜先知的功能,他一眼就能窺探到人心底的欲望世界,大至一方水土的安定、小到一頭黃牛的走失,人們都希望從他身上獲得啟示。他重氣節,講情操,力主簡單生活,以修身為本,并奉勸世人“房是招牌地使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齊家、治天下者均須修身,修身者方能治國平天下,這是傳統社會制度下最普遍的信條。朱先生是這個信條的踐行者,他為白鹿原立《鄉約》,這個鄉約的內容反映了舊時知識分子的理想秩序:包括“德業相勸”“過失相規”和“禮俗相交”等內容,這些傳統社會的文化價值基礎在此后連續的革命中不斷遭到了破壞。這種破壞是雙重的:既有對刻寫鄉約的石碑的形象破壞,也有心靈對鄉約精神的背離,前者的破壞是形式性的,而后者的破壞恰是根本性的、不可修復的。
小說作為“時代的敘述”,開篇朱先生南行所發義憤之辭也可以視為作家當年的心跡:“當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責無旁貸,本應著書立論,大聲疾呼,以正世風。竟然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飲酒作樂,夜間尋花問柳,夢死醉生……”朱先生的言行為尷尬的時代確立了基本的批判向度,他是現代知識分子如何繼承古代圣人思想資源的一個典型。朱先生過世時,白嘉軒感嘆:“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朱先生的辭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個人的力量無法扭轉或挽救一個時代的遠去。這同樣可理解為作家對寫作時代的感慨和對未來的前瞻。
白嘉軒每到惶惑時就像冬夜靠近火爐取暖一言走近朱先生,他是精神力量的源泉,朱先生就像黑夜的明燈照亮白嘉軒,也照亮白鹿原。黑娃打小就害怕白嘉軒,不為別的,只為他的腰桿挺得太直,老讓他想到祠堂里的神像,此乃事關“身正”的隱喻,強大的儒家文化(朱先生)在背后為族長撐腰,白嘉軒的言行得到《鄉約》的規正,重大舉措均得到朱先生的認同。白嘉軒的腰被黑娃派來的土匪打斷可以解讀為外來邊緣文化對傳統文化根本的沖擊,從側面補充了人心不古。
“鹿”在此不僅是姓氏,還是權力以及美好的事物。自古“鹿”就喻指權力等美好事物,逐鹿中原、鹿死誰手等成語即指政權、權力之爭。小說開篇關于白鹿神奇的久遠傳說實質乃大家對于美好事物的渴望。小說結尾時與白鹿顯性的敘述發生呼應,“遠遠瞅見高臺正中位置就座的兒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個大雪的早晨,發現慢坡地里白鹿精靈的情景。”此時正值新縣長白孝文宣判槍斃黑娃的儀式在白鹿原盛大上演。白嘉軒在戲臺下只看了一下子就得了“氣血蒙眼”,為了治病冷先生將他的左眼摘掉了。直到此刻,老族長清醒地意識到他看錯人了,這個人就是他的長子白孝文——他曾經著力培養他為新族長。父親對兒子的認識、族長對縣長的人性發現比當年目睹白孝文與田小娥私通的打擊來得更大、更激劇。
白孝文與田小娥偷情時的性無能是一種隱喻,一位曾經迷戀性事的族長從內心到身體均被儒家文化規訓了,族長身份的認同深入骨髓,在他的身體最深處建立起自律機制,使他無法與外邊的女性進行不合法的性交。當然這也從側面展現了野性誘惑的魅力,哪怕不能發生實質的身體關系仍要冒險到破窯里去。田小娥就像一方坦蕩肥沃的土地,男性都渴望在這片沃土上播種。當白孝文在祠堂里被父親當眾懲罰,剝奪了族長身份并分家另立門戶之后,他就能熱情地呼應田小娥的身體。這印證了弗洛伊德的理論“文明是對欲望的壓抑”,“在文明的性道德的支配下,個人的健康和活力可能受到損害”。只有當文化的面具被徹底卸下來之后,充盈著活力的身體才能隨心飛翔;在田小娥的引誘下白孝文吸上了鴉片,享受道精神的自由翱翔。罌粟開篇展示出商品的一面讓自家發家致富,現在罌粟終于展示其毒品的一面摧毀新任族長白孝文的意志與身體,使他墜入人生的深淵。
朱先生與白嘉軒的言談中多次以“鏊子”比喻白鹿原上政權的頻繁更替和農民的困苦處境,這是鄉土中國在現代性追求過程中的象征。祠堂、戲臺等鄉村的空間見證了權力的反復更替過程。不斷上演的“風攪雪”式的革命與三番五次的權力變化經歷了無數反復、轉折、拐彎和碰撞,一點一滴地滲透到社會基層,進入農民的日常生活,集中地表現為對糧食資源的擄掠,邪惡的權力甚至對女人們進行性侵犯。未曾經歷啟蒙的農民的主體性尚未覺醒,身體仍是自然的身體、缺乏反抗力量的身體,只能像鏊子里的煎餅一樣任其火上添油。
二、鄉土中國的常與變
現代性追求以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為核心目標,具象地表現為變化和流動,不僅包括資本、人力、商品等的有形流動,更是指無形的觀念、思想的交鋒與融合。社會學家吉登斯將全球化定義為“現代性的后果”。改革開放將我國納入全球化的秩序之中,社會結構、生活節奏乃至想象方式都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挑戰,尤其是儒家文化傳統發生蛻變。變與常的抗衡在《白鹿原》中得到細致的演繹,白嘉軒身上凝結的深刻的歷史感和鹿子霖身上散發出的無常感形成常與變的分明對照。
族長白嘉軒是常量,由他橫向聯系著與土地相關的世界,這個世界包括朱先生夫婦、鹿泰恒、白秉德和白趙氏、鹿三夫婦、被迫害的冷氏女兒以及所有無名的認同宗法制的蕓蕓眾生。他們以勤勞節儉、克己復禮、壓制欲望和感情來尊奉并延續傳統。開篇“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雖有嘩眾取寵于市場的意味,更重要的目的是為了塑造一種克里斯馬的典型,傳統封建制下權力的執行者必須被神化,充滿常人不及的身體力量,克妻意味著內蘊于男人身體的強大力量。這個楔子經過后文的重重鋪墊也將族長的果斷與男權社會男性的特權“嘩啦”一聲就在讀者面前抖落開來,并為白鹿兩家復雜的糾葛埋下伏筆。
鹿子霖是個變量,其祖上“勺勺客”的發家史依賴新興的商業文明,這讓鹿家從血液里對變化、新事物認同。鹿子霖代表著縱向的權力系統不斷地向白鹿原發布新消息,是原上不穩定力量的代表,這部分力量由田福賢、鹿氏父子、黑娃、田小娥、白靈、墮落后的白孝文等白鹿原的闖入者和逃離者共同組成,對白鹿原既成的價值觀構成摧毀性的沖擊。
冷先生是外來者,但已被儒家文化的規訓,以醫術、醫德和“冷”聞名,成為平衡白、鹿兩家的中間力量。為與兩大家族搞好關系,他想了個兩全之策,將大女兒嫁給鹿子霖的大兒子,二女兒嫁給白嘉軒的二兒子孝武,通過聯姻由世交朋友變成了兒女親家關系,他沒料到這種穩固的渴望恰恰成了劇變的契機,婚姻的不自由直接刺激了鹿兆鵬的逃離,成為其革命最切身的驅動力。
白嘉軒是白鹿原內在的權力符號,族長是傳統文化(不獨儒家,也包含著道家文化的補充)及意識形態的執行者、傳承者,集中表現為“仁義”。他自身堅守農民本色,凡事親力親為,以土地為本,他對土地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他的掌紋。他賴以發家的罌粟雖為毒品,然產于土地;紡織機作為一個新的工業力量被他率先采納,但仍是為提高土地生產服務的,他是以農耕文明為根本接納工業文明而非相反。對于白鹿原,白嘉軒可謂盡仁盡義,他修祠堂、建學堂……身體力行地維護著白鹿原的世風,對敗壞族規、攪亂人心的一切惡行進行嚴懲,同時又給這些人留下浪子回頭的余地。他對自己的長子孝文的荒唐舉措同樣沒有姑息,對唯一的愛女也不吝驅逐。不論是懲罰不肖子孫還是迎接浪子回頭,白嘉軒帶領眾人到祠堂朗誦《鄉約》,凝聚人心。
“鄉約”在鹿子霖這里成了官名和權力,實乃強占鄉村資源的巧立名目,他們在戲臺高高在上地對原上既有的一切進行干預和重新規訓。“鄉約”這無疑是對祠堂碑刻《鄉約》的極大諷刺。同名異義的“鄉約”拓展了從人心內部到外部權力的敘事空間。“鄉約”鹿子霖不斷地冒犯《鄉約》,以他為代表的縱向的權力系統不斷地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農民發生了激烈的沖突。頻繁的征糧、征丁以及各種變相的征稅使農民無法對新的權力系統產生情感認同。迫于權力的淫威,原上的女性被迫委身于他,讓兒子認他為干爹以獲得保護。未曾獲得啟蒙的女性身體降為物、商品和權力的附庸。
如此這般,白嘉軒與鹿子霖之間的沖突既有家族之間源遠流長的積怨,更是圍繞權力展開的爭奪。這種家族糾葛從陰謀換地開始,經過土地和房屋的兩度易手,最后白嘉軒瞎眼、鹿子霖發瘋死亡、白孝文巧奪新政府的權力對舊政權進行嚴厲打擊報復結束。
在白鹿原的大地上,罌粟與麥穗交替著,這是另一種變與常的較量,暗示著“西方”和古老“東方”的博弈。糧食與毒品的交替種植是個巧妙的細節,它既吻合歷史事實又推動敘事發展。“鴉片”標志著百多年來屈辱、痛苦的近代史的開端,鴉片貿易扭轉了傳統中國的命脈,使干百年來農民安土重遷、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受到了致命的沖擊。“鄉約”作為官名和權力是對心靈世界的敗壞;罌粟則以刺激欲望來摧毀身體力量。在朱先生的教誨下,白嘉軒親自毀掉了自家土地上的罌粟,重新種上了帶給人力量的小麥;隨著敘事發展,政府為了高額的稅收而鼓勵農民種植罌粟,無論是圣人朱先生還是族長白嘉軒都對此無能為力了。商業文明戰勝了古老的農耕文明,這是欲望在大地上的勝利,是現代性進程中“西方”對“東方”的勝利。
三、白鹿原與外部世界
作為鄉土中國隱喻,白鹿原并非一個完全密閉的世界,逃離者和闖入者維系著白鹿原與外部世界的交換,這一點最集中地體現在闖入者田小娥(黑娃)和逃離者白靈(鹿家兄弟)身上,他們打破白鹿原既有的平衡,不愿意重蹈父輩這種一眼望到盡頭的人生,破壞了延續千年的古老生活準則。
外鄉人田小娥成為小說中著墨最多的女性。作為闖入者,她的身體是未受族規和《鄉約》規訓的身體,是另類的、充滿原始力量的身體,不能進入祠堂的身體。田小娥被傳統價值標準認定為“破鞋”和“禍水”。她嫁給七十多歲的武舉人之后,得到的不是冷愛而是他和大老婆雙重壓迫。武舉人一個月只能來三次且不能在她房間里過夜。更讓田小娥難以忍受的是大老婆讓她給武舉人泡棗,田小娥的反抗是一種非常微弱的、陰性的、無力的反抗,她將棗泡到尿盆里。年輕單純的黑娃是一劑適時的催化劑,點燃了她的身體,受壓迫的命運讓他們迅速由同病相憐、肉身相吸上升為愛情。事發后黑娃被遣散,田小娥被驅逐回娘家。黑娃偷偷地將田小娥帶回白鹿原,但是族長白嘉軒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制容不下這對“不合法”的夫妻,包括他父親長工鹿三也不承認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婦,只能到村外的破窯洞里生活。他們一再被驅除,這給未受過規訓的田小娥心里種下了仇恨的種子,促使她率先受到革命的感召,作為反抗的女性形象出現在農協、戲臺等鄉村的公共場所。后來,兩黨關系破裂,鹿兆鵬、黑娃被國民黨追捕,田小娥只好去找鹿子霖求情。鹿子霖借機誘奸了她并唆使她去引誘新族長田孝文,就等于將尿尿到族長臉上以報當年不準入祠堂的仇。一無所有的田小娥聽從了鹿的詭計,在看戲時引誘了白孝文,顏面阻礙著白孝文的身體。肉體關系尚未發生卻被公開懲罰并剝奪族長的位置,斯文掃地之后田孝文正式與田小娥鬼混,賣田地賣房子吸鴉片。此時,田小娥意識到自己真正害了人。在鹿子霖尋歡時田小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故意將尿撒到他臉上。
當長工鹿三見到墮落到一無所有的白孝文時,他對田小娥的痛恨無以復加,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促使他做出殺人之舉。鹿三被白嘉軒認為是“最好的長工”,因為他遵守了封建等級制度給“長工”下的定義!主人的“仁義”和對習慣的淪陷已使他產生了長工的身份自覺。他不僅安于長工的人生軌跡,而且始終站在主人的立場考慮問題,以主人的意志為自身的意志,且自覺地以自身的言行默默地宣揚主人的仁慈美德。他從來沒有質疑過等級制度的不合理。他意志麻木,逆來順受,就像閏土那聲悲哀的“老爺”所展示的靈魂創傷。白嘉軒的意志籠罩了他的言行,所以白孝文這個新任族長的墮落要比兒子黑娃的淪落對他的打擊更大,最終。寒冷的冬夜,田小娥慘死在自己親家公的梭鏢之下。與其說是鹿三殺死了田小娥,不如說是他替主人、族人殺死了親兒媳。
和其他女性只為傳宗接代而存在不一樣,田小娥的魅力來自女性內心深處自我的蘇醒,來自她對真與善的執著。她是一個自發的反抗形象,可以為愛情拋棄錦衣玉食的安穩生活,為營救黑娃委曲求全,也可以為捍衛自己的本I陛報復鹿子霖。屈死的田小娥不甘心,變成鬼魂復仇,她讓原上爆發了瘟疫,奪走了族長太太吳仙草的命。同時她附鹿三的體在馬號和曬土場當著許多人的面講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我到自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進去了,咋么著也不容讓俺呢?……”這是一位女性孤苦無依的告白,也是女性生命對宗法制和男權文化的控訴。但由于時代局限,田小娥沒能自主駕馭自己的命運。女性的力量太微茫,她不屈的靈魂到底被宗法力量鎮壓于塔底。
在男權文化的統治下,白鹿原上的女性幾乎無一不是悲劇。比田小娥命運更為悲慘的是冷先生的大女兒,她奉父母之命嫁到鹿家,而共產黨人鹿兆鵬在新婚第二天就逃跑了,從此獨守空房。冷先生明知自己女兒的婚姻名實不符。但當共產黨鹿兆鵬被國民黨俘獲,冷先生將幾乎全部家產送給總鄉約田福賢來搭救他名義上的“女婿”,盡管他非常清楚他們的婚姻有名無實,仍希望盡全力挽回。鹿子霖酒后的非禮誘發她犯了花癡病。為了兩家的顏面,冷先生不惜開重藥讓女兒變成啞巴最終抑郁而死。這就是封建禮教制度下父親對女兒的“愛”,“愛”就要是要盡全力維護她的聲譽,哪怕喪命也在所不惜。冷先生女兒被父親下藥毒死和田小娥被家公親手殺害,可以見出整個封建禮教是如何“吃人”的,見血的兇器與不見血的禮教一起謀害女性的幸福、自由和生命。
貞操觀已成為一種集體潛意識,無論是親生父親還是同為女性的祖母都被深受其奴役。冷先生開藥使女兒抑郁與白趙氏的抑郁異曲同工,指向宗法制無言的殘忍。白趙氏、吳仙草等已成為男權文化的“幫兇”。開篇白趙氏對兒子娶媳婦的說法反映了她的女性觀:“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媳婦熬成婆,就被男權文化馴服了。白趙氏如此強硬的姿態給了白嘉軒一娶再娶的力量,并將儒家文化根深蒂固植入他心。當長孫孝文取了一個大三歲的媳婦樂于房事的時候,白趙氏出面訓斥孫媳的話語非常不堪,她偏袒自己的孫子,卻不將孫媳婦當成自家人;尤其是她使用了一種強權的表達方式,完全失去了女性該有的委婉與柔情。當得知小孫子孝義沒有生育能力之后,他們想出的計謀是借兔娃的種,單純的兔娃對房事還一竅不通,白趙氏負責聽風,這跟武舉人的大太太監視他和田小娥同房沒什么區別。后來孫媳婦果然受孕了,白趙氏卻再也無法忍受,孫媳婦的身體在她眼里是不潔的,甚至連她送的飯也讓她厭惡,最終在重孫面世之前就離開人世。與其說白趙氏是老死的,不如說她是被自身的貞潔觀念害死的,她不能忍受孫媳婦的不潔,而這個不潔是他們強加于她她不能反抗的,根源乃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同時也保護孝義不受輿論的傷害。白趙氏對死去的兒媳們和兩位孫媳的態度可以看出男權如何植根于女性體內,讓她們成為比男性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執行者。
白嘉軒死了六房妻子,第七位妻子吳仙草雖然也懼怕六個死鬼的糾纏,仍然聽從父命嫁到白家,到自家后就自覺以賢妻良母的身份要求自己,積極傳宗接代。當她終于為自家生下一個男嬰后,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婆婆的悉心服侍,母憑子貴是也。而白嘉軒對她的感激表白不是愛而是“你給自家立功了!”,因為她為自家生下了三個男孩,而他們家幾代都是單崩兒。女性的家庭地位是靠生育而不是自身的價值確立的,換句話說生育和為男性提供性滿足乃是女性存在的全部價值。
在敘述冷先生女兒的悲劇的同時,敘事“另表一枝”的是革命家白靈的死亡。新舊女性生命消亡的敘事并置產生了極大的張力。白靈自小受寵,念新學使她成為白鹿原上第一位女陛抗婚者、離家者。盡管她的死亡超出了敘事人的視野,但是,她的辭世仍以托夢的方式帶給自家不祥的預感。在整個《白鹿原》的女性中,只有白靈給我們帶來一線生機和希望,其他女性都未曾獲得過主體性。在男權文化的桎梏下,白靈的出現具有特殊的意義。同時她與鹿家兄弟的愛情變故也豐富了革命加愛情的敘事模式,深化了我們對革命的理解。兩兄弟殊途同歸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一個成了共產黨,一個成了國民黨。黨派有別,然內在目標一致,就是要反戈一擊,與舊家庭決裂,摧垮舊制度、舊文化。白靈是因為信仰將愛情從弟弟轉移到哥哥身上。
成為國民黨的鹿兆海不是戰死在“中南山”,而是死于紅軍之手,盡管白鹿原上給了他最盛大的葬禮,朱先生以“白鹿精魂”贊譽他,然而他死于同胞之手的真相仍然是對革命莫大的諷刺。鹿兆鵬成長為一個堅定不移的共產黨員,他為革命同樣付出了驚人的代價,他叛親離眾、背井離鄉,逃離并極大地破壞這種既定的生活。大拇指和黑娃走上土匪的道路異曲同工,也是由于愛情受挫。愛情婚姻悲劇往往是青年尋求自由追尋革命最直接的動力。
黑娃回到白鹿原的戲臺上被取決,由新任縣長白孝文宣判。這兩位白鹿原曾經的叛逆者又回到熟悉的故鄉大地,此情此景仿佛還是“族長”在懲罰長工,權力之爭讓父輩之間的“仁義”煙消云散。鹿子霖在聽到總鄉約田福賢被宣判時嚇成了神經病,族長白嘉軒突然心生愧疚,對他懺悔。瘋后的鹿子霖在寒夜里凍死在自家的柴禾房。
《白鹿原》的成功在于它詳盡地演繹了鄉土中國的常與變、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與權力糾葛;還在于它恢弘的氣勢和百科全書式的呈現手法,除農民外,小說還塑造了皮匠、木匠、土匪、小店鋪、圣人、新式學生、革命家、政客、兵痞、國、共兩黨成員等不同的人物形象,三教九流的生活圖景大放光彩。
《白鹿原》是一幅全知視角下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鄉土中國”的畫像,是20世紀末現實主義的最后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