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斌和陳文夫,本應該成為朋友的。即便成不了心心相映的好朋友,也應該成為一般性的朋友。不僅介紹陳文夫和郭斌認識的張哥這樣認為,郭斌自己也這樣認為。但他們僅僅經過了初識這個過程,兩人的相處就戛然而止。像一列徐徐開動了的列車。還沒有等到駛出車站。就猛然落了剎閘。踩車剎的當然是他郭斌。他果斷地將車剎一踩,別說兩人成為朋友的可能沒有了。就是基本的熟識關系都沒能再保持。相互見面,打個招呼的意思都沒有。當然,看得出來,陳文夫還是想和郭斌相處下去的,想和郭斌做朋友的。在郭斌踩下了剎閘后。還挺熱切地跟郭斌打了兩次招呼。只是老見郭斌環顧左右不理睬他。陳文夫也就知趣而退了。用郭斌的話來說,“賊心虛了”。朋友不能做了,連熟識也算不上了,碰面時,陳文夫心里滋味如何,郭斌不是陳文夫肚子里的蛔蟲,不知道,而他自己,最直接的反應就是惡心得直想吐。多少年了,郭斌的最大心愿之一,就是不要碰見陳文夫。世道這樣好,小康路上的日子如芝麻開花節節高,他不愿意淹沒在老想吐的糟糕心境中。
不為別的,就為一本書,一本文學書。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城市鄉村,為數不少的年輕人在做作家夢,為數更多的年輕人,自知沒有當作家的天賦,成不了作家,就以如癡如醉的文學閱讀,來熱烈地熱愛著文學。現在鄉村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是喝酒打牌搓麻將。或看三級片打群架。而那時候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是交流書刊和文壇的信息。是各自捧一本或新或舊或厚或薄的書刊,孜孜不倦地閱讀。每當幾個年輕人聚集到了誰家,誰家立即就成了一個文藝信息發布會,一個臨時的圖書閱覽室。很多時候,還出現十幾個男女青年集中在某一家院子里各自捧本書蹲著讀站著讀坐著讀靠著讀躺著讀的浩蕩閱讀場面。
郭斌就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以如癡如醉的文學閱讀來熱烈熱愛文學的為數最多的中國年輕人中的一個。以至于后來他調侃說,他最終之所以和文學書永訣,不再熱愛文學,是因為在二十郎當的時候。他已經把這輩子和下輩子下下輩子應該熱愛的文學,一股腦地熱愛完了。通過這調侃之言。今天的我們完全可以掂量出在那些日子里郭斌到底如饑似渴地讀了幾多文學作品。
同時我們也可以掂量出。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像郭斌這樣的遠離城市的鄉村文學愛好者。用閱讀的方式,熱愛完了這輩子和下輩子下下輩子所應該對文學的熱愛。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郭斌和他的書友們遠離城市,遠離圖書館,遠離閱覽室。雖說上縣城圖書館借閱圖書幾乎不用花錢,閱覽室的報刊讓人放開看,但每次進城往返的兩塊錢車費,就是一筆在當時能買到兩本大部頭書的花銷。這筆賬是每一個鄉下文學愛好者都算得清的,對他們來說,與其搭著車子進縣城圖書館借書。還不如在小鎮供銷社代銷圖書的柜臺上買書來得劃算。不過買書也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那時候,農村人肚子是基本吃飽了,身上也基本穿暖和了,口袋里有了幾文錢,但那錢還不是已經多得可以隨便掏出來就能買一大摞書的。即便買一本兩本,也是緊縮家庭開支騰挪出來的。
特別是,那時的年輕人不像今天的年輕人到處可以打工賺錢,經濟上可以相對獨立。“打工”一詞在當時的中國農村,還處于胚胎階段。幾乎所有的男女青年。春夏秋冬。就是跟著父母兄嫂在責任田、責任地里找飯吃找衣穿找錢花,家庭經濟大權,理所當然地掌握在父母或兄嫂的手里。加上過分癡迷于書,不可避免地要耽誤農活家務活,使得掌握著經濟大權的父母兄嫂嚴重反感他們讀書。嚴重地反感書。這樣一來。就更不容易獲得買書的錢了。一部分文學愛好者壓根就沒有屬于自己的書刊,有書一族的,基本上也就是各自擁有本把、兩本,能夠擁有七八本、十多本的,是當之無愧的書籍富翁,誰要是擁有個二十本、三十本新的、舊的文學書。誰就成了周圍年輕人眼里的明星級人物,受到的崇拜,和今天那些大歌星大影星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辦法,辦法就是,無書的求奶奶告老爹四處借了看。實在借不到手。就趁別人在公共場合打開書頁的時候。蹲到一側死皮賴臉蹭著看,蹭到眼一頁是一頁,蹭到眼一次是一次;有書一族呢,則是互相交流著閱讀。交流閱讀文學書籍,使這些鄉村文學愛好者形成了一個個或大或小大小不一的地域性讀書圈子。這些鄉村文學迷,成為當時中國農村的一道文化景觀,堅韌頑強地營造出了那個時代中國空前的文學熱。
張哥就是當時郭斌的讀書圈子中的一個。盡管后來也和郭斌一樣,不怎么跟書籍打交道了,至少是不會再捧著一部精彩的長篇小說廢寢忘食了,可那時候,卻也是愛書如命親書如情侶的書呆子角色。
一天,張哥來郭斌家還書。郭斌當時就是被周圍年輕人崇拜著的明星級人物。他雖然也是農村人,也有自己的一份責任田,見天跟著他媽他哥哥在責任田里滾打。但他是家住街道上的農民,他家不偏不倚的。就在區公所也就是后來的鄉政府鎮政府大院后邊,是整個區的心臟地點,加上他爸爸在供銷社工作。還是供銷社副主任。家庭經濟比其他純農戶一直要相對寬松,隔三岔五,總能從他爸爸或者他媽媽手里,摳出點閑錢來買書。兩三年下來,他已經有了三十八本書,用不了半年時間,就可以突破四十大關。向四十五向五十甚至更輝煌的數字挺進。他用所擁有的文學書籍,構建了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小小的星系。街道上的住戶,特別是和他家同住一院的那幾家人。幾乎每天都會看到有小伙子大姑娘捧著書上他家的門,來向他借書,來還給他書,來和他交流書,在他住的那小樓閣里侃侃而談。搗鼓出陣陣帶著濃濃文化清香的氣浪。
也擁有著十幾本書的張哥理所當然成了郭斌家的常客,正如郭斌是張哥家那籬笆小院的常客一樣。只不過相比較,張哥來郭斌家,比郭斌去張哥家的次數要相對得多,大約是郭斌到他家的次數的兩倍。這是擁有書的數量多寡所決定了的。
郭斌將在大門口遇到的張哥領到了屬于他自己的小樓上。
郭斌的小樓一丈見方。這是他家和另外一家共同擁有的一座坐北正方的帶耳樓閣。樓下,他家用來做廚房,樓上,是他的小天地。他和他越來越多的書籍,愜意地同居在這片小天地里。這一點,也是當時其他很多農村文學愛好者無法比的。
張哥把還郭斌的書放到桌子上,神秘兮兮地問郭斌,是否想通過他認識一個作家。
“作家!”郭斌驚訝地,“你認識一位作家。”在那個時候,能認識一位作家并跟作家打上交道,即便這作家屬于小得不能再小的那種。在鄉村文學愛好者中。也是一件比擁有幾十本文學書更為榮耀和引人羨慕的事情。
張哥說,也還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但這個人也已經在市里唯一辦著的一份周報文學副刊上,發表了幾首詩,兩三篇散文。一篇五千多字的短篇小說,給一個地區級文學刊物投稿。一個多月后雖然被退回來了,卻也不是純粹的退稿。編輯在退回稿件的同時,附了一封長信,說小說很有修改的價值,并提出了具體的修改意見,囑咐他認真修改后再寄去。這就是說,在可以想見的將來,這篇小說是很有可能被發表的。這個人將來十有八九是要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的。
郭斌:“他家住哪里?也是我們這區的?”
張哥:“馬坪子區的。不過,隔我們區的羅白子村就隔了一道溝。我也是到羅白子村我表舅家走親戚,在溝邊看書時認識他的。他約我去他家玩了一個小上午,他們村叫辛莊。”
“辛莊?”郭斌迫不及待,“我知道這個村。明天你就帶我去認識他。”他讀過了很多作家寫的書,卻還不認識一個能在報刊上發表作品的人。
張哥:“你別性急。我跟他約好了,下個街子天,他來這里趕街,順便跟我借《紅旗譜》。那天你不要出去了,我帶他來找你玩。”
郭斌:“他叫什么名字。”
張哥:“陳文夫。”
郭斌:“陳文夫,跟大作家陸文夫只差了一個字。”
街天,也就是第三天,吃過早飯,郭斌坐在小樓閣面院子開的窗前,邊看他幾天前借到手的《紅樓夢》,邊帶點焦急,等著張哥和張哥說的那個跟陸文夫只差了一個字的人到來。這本書是他很費了些口舌,才跟一個叫劉云的書友借到手的。他自己也很想擁有一本《紅樓夢》,可鎮上的圖書代銷點從來沒見賣過,上縣城新華書店留意了兩次,也沒發現有賣。自己沒能搞到,而劉云,卻不知道從什么途徑搞到了。差不多等了一個多小時,張哥才帶著一個人走進了他們院子。他趕緊丟下賈寶玉的頑劣和林黛玉的眼淚,出樓閣,迎了下去。快步走完十一級的樓梯,也就完成了對張哥帶來的這個無疑是陳文夫的人整體性的打量。
將張哥和陳文夫迎到樓閣上,郭斌泡上了兩杯茶。以往張哥在郭斌這里,是享受不到這份貴客待遇的,其他的書友一般也享受不到。茶是郭斌他爸爸喝的,是用來招待來家的臉面人物的。以往他們聚在小樓上。各自專注地看書。相互講講看過的作品,也就是所謂的交流讀書心得體會,口渴了,跑到小樓閣下面的廚房里,舀一瓢冷水灌。今天,張哥顯然是沾了陳文夫的光——與其說是沾了陳文夫的光。不如說是沾了陳文夫已經發表的作品和即將發表的作品的光。遞上茶的時候,郭斌崇拜地喊了一聲“陳作家”。鬧了壯壯實實的陳文夫一個紅臉,說自己算哪一門子的作家,直到現在,在縣內搞文學創作的人當中,連個重點作者都算不上。這又讓郭斌的崇拜之情,情不自禁增添了幾分。他讀書圈子中也有兩個不時搗鼓出點“豆腐塊’’往報紙雜志投投的人。那倆哥,文字沒發表一行,人前人后牛皮哄哄,投出的每篇稿子上署的名,不是“賽魯”就是“比巴”,張口閉口《人民文學》的稿費是每個字多少、《當代》的稿費是每個字多少、《十月》的稿費又每個字是多少,好像他們已經在《人民文學》、《當代》和《十月》上,發表了幾多作品,賺了幾大把稿費。相比之下,這個長得壯壯實實的梳著個小平頭的陳文夫。才是實實在在搞文學創作的人。
郭斌也給自己泡了一杯茶。
三個人在一起談了半天。談話的時候,陳文夫邊談邊捧著一本書把玩。不是張哥借給他的《紅旗譜》,是郭斌剛才隨手放在桌子上的《紅樓夢》。也許是陳文夫本來就不善言辭,也許是將過多的心思放到了手中的那本書上。總之。他的談吐很差勁,有時候甚至就是結結巴巴的詞不達意。郭斌不相信一個在報上發表文章的人,談吐居然如此糟糕。不過他很快找到了原因,陳文夫的心思不在他們的談話上,而在他手中捧玩著的那本《紅樓夢》上。他一定沒有讀過這本書。而作為一個文學創作者,卻非常渴望能夠讀讀這本經典文學名著。只是初次見面,他又不好開口言借。這讓郭斌很感到為難,乃至于生出一些歉疚的心理。如果這本書是他自己的,不用陳文夫開口,他會主動借給陳文夫看段時間的。借書給陳文夫看,比借給其他任何一個人看更值。但這書是他跟別人借的,而且約定好了還的時間。再說,他自己也僅僅看了前幾十回,他要抓緊時間,才能在約定好的時間里把這本書看完。如此,他就愛莫能助了。他打定主意,合適的時候,一定介紹陳文夫跟借他這本書的劉云認識。憑陳文夫在報紙上發表了散文詩歌和即將會在刊物上發表小說這一點。同樣對作家有熱烈仰慕之情的劉云,一定會將《紅樓夢》借給陳文夫看的。實在不行,他就貼幾十塊車旅費到市里買一本,買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給陳文夫送去。
一個小時后,陳文夫起身告別了。郭斌挽留他再玩一會,他說路遠,還要在街上買幾樣家常日用,過些日子,他還會來打擾的,還邀請郭斌有時間和張哥一道到他家玩。
和陳文夫見面后的當天下午。郭斌家里出了件大事,他爸爸突然病了,送進了縣醫院,這就使得郭斌不僅放下了田地里的活計,也暫時告別了每天必讀的文學書。等他爸爸病愈出院回到家中,他想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出劉云借給他的《紅樓夢》,準備連天趕夜讀完,按時還劉云。
他是一個相當注重誠信的讀書人。
可《紅樓夢》這本書卻不見了。
這讓他大吃一驚。他又把書重新仔細檢查一遍,自己的書在,向別人借的其他書也在,偏偏少了這本《紅樓夢》。他開始著急了,翻被子,扯床單毯子,最后連床板上的草墊子都提起來抖。也沒有這本書。他又翻自己用來裝衣服的那口皮箱,依然沒有《紅樓夢》的影子。這么一間小樓閣,再沒有值得翻的地方了。到哪里去了呢,難道它真成書中甄士隱家的小英蓮,還沒說不見了就真銷聲匿跡了?
他知道他不會將這本書借給任何人的。連他崇拜的陳文夫他都不借。還能借給誰?翻開他那本借書還書的登記冊子,果然里面沒有《紅樓夢》借出的記錄。
這間房。他出出進進是必上鎖的,陪他爸爸住院的這段時間更是鐵將軍把門。門鎖的鑰匙也就他一個人有,不會是被家里人拿了放在其他什么地方的。再說了,這幾年,家里也沒有誰上樓來動過他的書。
著急間,他忽然想到了陳文夫,眼前又浮現出那天陳文夫一直愛不釋手把玩這本書的情景。
他想書肯定是被陳文夫帶走了。
當然他不是懷疑陳文夫偷了他的《紅樓夢》。陳文夫那樣一個本份實在的人,一個文學作者,一個未來的作家。怎么會偷朋友(他已經從內心里把陳文夫當作自己的朋友了,而且還是位置很突出的朋友)的書呢。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這樣的:陳文夫在覺得應該告別了的時候。順手把一直愛不釋手把玩著的這本書,當作其他書,比如當做剛剛向張哥借到手的《紅旗譜》,裝進了他的包里去了。記得很清楚,那天,陳文夫背一個軍綠色的包。而當時。他正在給張哥向他借的一本書作借出登記。也就沒有能夠注意到發生在朋友身上的這點小錯誤。
說實話,直到這個時候,他也還沒有在心理上鄙視和憎惡陳文夫。絲毫都沒有。陳文夫是在無意識之間,將《紅樓夢》當作張哥借給他的《紅旗譜》或者他自己的其他什么書,裝進背包帶走了的。這雖然也算是一種錯,但作為朋友,這樣的錯是可以原諒的,可以不作計較的。連這樣點小失誤都不能原諒,都斤斤計較,他郭斌也就太不夠朋友了。至于陳文夫回家發現后沒有及時將書送回來。也是可以理解的。路遠,特別是他本來就非常渴望能讀一讀這本書。發現書后,必不可避免打開讀,一讀,竟沉浸進去一下子走不出來了,打定主意一定要看完,看完了將書歸還時再向朋友解釋。換上他郭斌,他也會這樣做的。何況他不曾告訴陳文夫,這書是他跟別人借的,還特別約定好歸還的時間。
他的心放下來了。
他知道陳文夫會把書還給他的。至于什么時候送還來,他卻沒有把握。他決定忍痛割愛,就讓陳文夫先看著。到約定好歸還劉云的頭天,陳文夫還不將書送回來,他就叫上張哥去陳文夫家去,取書,順便拜讀一下陳文夫已經發表和還沒有發表的作品,和陳文夫吹吹文學,吹吹文學創作。
對陳文夫強烈的鄙視和憎惡。生于三十里外的陳文夫家。
到了約定好還劉云書的頭天,沒盼到陳文夫的影子,郭斌不能再等了,吃過早飯,跟他媽打了一聲招呼,就騎上自行車,急急忙忙趕往張哥家,在張哥家。也沒對張哥說索書的事。只是說想去拜訪陳文夫,要張哥千萬給帶路。張哥欣然答應。兩人騎上自行車又急急忙忙趕往辛莊。到了辛莊,正好陳文夫在房前菜地里拔草。郭斌松了一口氣。他們隨陳文夫進了堂屋。看得出,這堂屋其實也就是陳文夫讀書寫作的地方。面院的一孔半米見方的窗下。擺了一張四根木棒撐一塊黑乎乎木板的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桌子。桌子上,有墨瓶,有稿紙,有幾份報。有幾本很舊的不是卷了邊就是前后缺頁的書籍,稍微像樣的書,就是從張哥那里借的《紅旗譜》。不見那本《紅樓夢》。郭斌想,那樣珍貴的書,陳文夫是不會放在堂屋桌子上的,這讓郭斌更加敬佩陳文夫了。他見攤開的稿紙上,一行行字墨跡始干,知道了這篇稿是陳文夫在他們到來前剛剛寫成的。就對陳文夫說:“能看看你的大作嗎?”
陳文夫:“半個小時前。正好寫完了一篇小散文,請指導。”
郭斌就捧著陳文夫的手稿看了起來。這里說拜讀是準確的。郭斌確實是帶著虔敬的心理來讀陳文夫的文章的。陳文夫寫散文的文筆很優美流暢,當然,比起郭斌讀過的那些作家寫的,還顯得有幾分稚嫩,遠不夠成熟。這也沒什么。郭斌在一本書里看到過一個全國著名作家的創作談。他說:稚嫩。是絕大多數初習文學創作的人要經歷的一個階段。看完這篇散文,又看了那篇退回來讓修改了再投去的短篇小說。最后看了陳文夫刊登在報紙上的那幾件作品。
陳文夫家像絕大多數純農戶一樣,沒有茶,甚至沒有茶杯這樣的用具。他們每個人面前,放了一碗臨時燒的白開水。
三個人喝著白開水談了將近兩個小時。談陳文夫的生活和創作經歷,談他們看過的書,談他們各自喜歡的作家和作品,談各自捕獲到的省內的省外的最新文壇信息……
郭斌也不提《紅樓夢》的事,他等著陳文夫自己提起來,那樣更合適一些,彼此都自然。
到了太陽偏西的時候。陳文夫還是沒有提他無意識中帶回了《紅樓夢》的事。郭斌知道不能再耽擱了,再耽擱下去,會給陳文夫帶來某方面的不方便,便決定轉入正題,然后帶著書告別。他喝了口水,對陳文夫說了第二天要將《紅樓夢》按約還給劉云的事。還特別地說這個劉云,一般情況下對人很好,可也容易翻臉不認人。如果遲一天還他書,兩人的關系說不定從此就僵了。
“你那本《紅樓夢》是借的?”陳文夫不無遺憾地說:“我一直還以為是你的書呢。如果你們不來,我想明天去拜訪你,請你借我看看,我抓緊著看,有個十天時間也就夠了。”
郭斌心里立即一涼。聽陳文夫的話里的意思,那天他并沒有從他郭斌的小樓里帶走了劉云的《紅樓夢》。他真的沒有帶走嗎?不可能。決不可能!郭斌想:當天下午我就鎖上門到醫院看護我爸爸了。在陳文夫和張哥之后。再沒有一個人到過小樓里。不是一直把玩那本書的你陳文夫拿走的,難道是張哥拿走的?我跟張哥相處那么長時間了,知人知面也知心,他是那樣的人嗎?
郭斌認定陳文夫是不會將《紅樓夢》還他了。既然不將書還他,很明顯,那就不是他原本想的無意間帶走了書,而是有意識的偷了。是的,偷。那天一進樓,一看到《紅樓夢》,他就打起了偷的主意,然后趁別人不注意,悄悄放進了包里,然后帶走。郭斌心里開始憤怒了,幾乎是在幾秒鐘的時間里。原本對陳文夫的所有喜歡、尊敬和仰慕,一下子轉化成鄙視和憎惡。天啊,萬萬沒想到,這個自己所崇拜的人,這個自己剛認識就當作朋友的人,居然是如此的卑鄙,卑鄙到把別人的書——別人還是借來的——悄悄偷走匿為己有的地步!還寫作品呢!還想當作家這樣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呢!地地道道一個小偷!一個騙子!一個無恥的流氓!你去給陸文夫提鞋子吧,看看人家要你不要?!
郭斌心里充滿了憤怒、鄙視和憎惡。以他一貫的性格,卻不屑于再跟陳文夫噦嗦什么。他喊上張哥就走。任憑陳文夫怎么留他們吃過午飯再走,他也不準備再在陳文夫家耽擱哪怕一秒鐘了。一個人的家,不怕貧寒簡陋,就特怕骯臟。
這陡然生出的憤怒、鄙視和厭惡是來得那么的強烈洶涌,如決堤的洪水。以至于陳文夫送他們到村頭,郭斌連聲再見都不禮還給陳文夫。他跳上自行車,喊張哥上了車,就風馳電掣地往回走。他的兩只腳蹬得那樣的憤怒,憤怒從他的腳上傳遞到自行車上,自行車也跟著憤怒了,在平坦的沙路上蹦蹦跳跳,好像要把輪子下面的這條路,蹦成不相連接的幾段。最后,通過自行車傳遞到路面上的憤怒,更是讓車輪下面的這條鄉村沙路,也憤怒地扭來扭去了。那樣子,光景是要扭往另外一個方向,不再連接那個叫做辛莊的村子。
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張哥感覺到了郭斌情緒上不對頭,問:“出什么事了?”
郭斌:“沒什么,什么事也沒有。你想會出什么事?”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二十多年,當年的區成了鄉又成了現在的鎮。在區改鄉鄉改鎮的行政稱謂變化中。郭斌順應時代潮流。成功地完成了從一個鄉村文學愛好者到一個建筑行業老板的轉變。錢是掙得多了,白發也悄然地摻雜在他一頭曾經引以驕傲的黑發中。皺紋呢,更是像鎮外田野里的地壟子一樣,推不開攆不走起起伏伏地開始賴在前額上。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對陳文夫一如既往的鄙視和憎惡。陳文夫也和他一樣在變,偶爾遇到陳文夫時,斜著眼睛注意地看看,這個據張哥說已經發表了幾百萬字作品加入了省作家協會圓了作家夢的家伙,雖然依舊天庭飽滿臉膚紅潤,但頭發,更是濃濃染上了霜花,比他郭斌的還白得厲害。
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一件讓郭斌非常意外的事,被一本書梗了二十多年的郭斌,會讓那本書再梗他個三十年四十年。在本世紀中葉的某一個日子,帶著對陳文夫依然的鄙視和憎惡,到那個人人都要去的地方,繼續著對陳文夫的鄙視和憎惡。
然而,生活往往就跟郭斌當年讀過的很多優秀小說一樣。猛然地。在情節發展上給人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折。
二十幾年后的郭斌。已經早就不住在那個土木小樓閣里了。早十年前他搞建筑賺了錢,在街外地里建了一座二層小洋樓。他攜妻帶女實現了居住小康。現在,小樓已經被春筍般拔地而起的高高矮矮的樓房所簇擁。簡直就成了群樓中的一個小鴿籠,掙了更多錢的郭斌,又在距離鎮子中心三里處的荷花池邊重新買了一塊地皮。準備在那里建造高檔次的住宅。但土木小樓閣經過弟兄分家,還在他名下,白天黑夜任老鼠蜘蛛蚊蟲們逍遙。郭斌對那小樓閣已經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感情。早準備處理了,但那座院子的房屋和地皮屬于多家人,但凡有人要賣,幾家人你情我不愿,一直賣不出去,好在他郭斌不缺賣小樓閣的那幾個錢,也就有當沒有,任小樓閣風吹雨打蜘蛛結網老鼠打洞。最近,鎮幾大機關擴建辦公區,以政府的權威,很容易地把老院房子連著地皮買下了。老房院上的新建筑恰巧是郭斌的建筑公司中標施工。拆舊那天,本來另外一個工地更需要他去料理。但他卻不去。來了這里。他要親眼看著小樓被拆掉,讓舊生活的痕跡親自在他眼前徹底抹掉。他吩咐施工的人就從那座小樓閣拆起。施工隊的工人知道這樓閣是他們老板住了很多年的地方。老板出人意料地親自監拆。都以為里面藏著老板家后來怎么也找不到的珍貴東西,拆得格外小心。拆了房頂,拆了面院的板壁,接著拆小樓三面土墻。拆著拆著,隔正樓的那壁土墻上,出現了一個四面封閉的洞。當這個洞初現倪端時,幾個工人激動地擁攏去,想他們老板今天苦等的寶貝,肯定就藏在這四面封閉的墻洞里。幾個人扒的扒撬的撬,可誰想到,整個洞暴露在陽光下的時候,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不是什么珍珠翡翠金銀財寶。也不是什么文物古董。就連民國晚期還在通用的銅板兒都不是——是一本被老鼠啃去了半截的厚書。
殘缺不全的書帶著工人們的自嘲。落到站在院子中的郭斌附近。
一本破書原本是難能引起早不看書的郭斌在意的,他也準備離開這個灰天灰地的地方了。可在他就要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殘書封面上的書名引起了他的注意,眼睛也一下子睜得老大,大得像一雙老水牛的眼睛。怎么?難道……他幾步奔過去,急急忙忙彎腰撿起了殘書,不錯,是那部《紅樓夢》,是一直認為讓那個陳文夫偷了的那本書。書雖然已經殘缺不全,紙質也已經發黃發脆,但上半截還相當的完整。翻開封面,扉頁上,當年劉云用毛筆題的“劉云存閱”幾個字明晰可見。
捧著這本失而復得的《紅樓夢》,郭斌如捧了一塊烙鐵,渾身燒得厲害。他記得這個墻洞是曾經向著樓室開口的,封堵這個洞的事,他也還記得清清楚楚,就是有一段日子。他發現幾只老鼠從這個后墻洞里出出進進,在他的蚊帳上拉屎。在他的樓板上撒尿。甚至還有啃他的寶貝書的罪惡企圖。擾得他不安生。他被擾得氣火燒肝時,索性搬來三塊磚,一塊睡在一塊上面,齊墻壁把洞口堵了,然后找了些石灰,抹平洗光。但這本書是怎么進了這個洞呢?他絞盡腦汁想啊,想啊,最后終于隱隱約約地回憶起來了,陳文夫他們走后,他半躺在床上看大觀園里的才子才女們飲酒做詩,看著看著,睡意襲來了,就趕緊起身下床,捏著《紅樓夢》在小樓里邊踱步邊繼續欣賞那群小男小女出口生韻的詩文。就在他踱步看書的時候,突然來了他爸爸單位上的人。說他爸爸突然病得昏迷不醒。已經用車送往縣醫院,要家屬趕緊去幫著護理照料。他大吃一驚,來不及想什么,把手里的書就近往這個洞里一塞,逐一鎖上門,跟著爸爸單位上的人走了。就這么順手一塞,讓這本書在這個洞里無聲躺了二十多年。也讓他頑強堅韌地鄙視和憎惡了那個叫陳文夫的男人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