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理,點燃記憶的是下關客運中心和大理師專的紅樓。從下車時的茫然到凝眸師專紅樓的深情,其間時光漫漶三載。歲月的溝壑里除了沙礫還是沙礫。撿拾起來的能夠閃爍一些珠玉光澤的卻是這兩座消失掉的建筑。
我多少次進出下關客運中心,已經記不清了。曾經的自己仿佛是它巨嘴里的一口氣,任其吐納。就像孫悟空總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我即便跑得再遠,也總會回到它掌心里去。每天,東方似乎還未泛魚肚白。人們已經和它一起睜開惺忪的睡眼,無數人如潮水般涌到這里,當最后一班客車離開,它又潮聲遠去般歸于寂靜。
而關于那座紅樓,現今已蹤跡難覓。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那座紅磚樓曾是大理師專的標志性建筑,已經深深鐫刻進老一代師專人的記憶中。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有關這座紅樓的影像卻異常清晰,雖然它殘破不堪。每一塊紅磚被風雨侵蝕得隨時能散掉一般。但是在它消失之前,我曾多次進出其間,遺憾的是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作為紀念及佐證。從畏懼它到親近它。我在師專度過了最為艱辛的三年。
車站消失了,我的人生之旅卻一直在綿延著;紅樓消失了。然而我的記憶深處卻始終有一座永不褪色的老房子。
消失的車站,消失不了的行旅
1997年,拖著破舊的行李卷,我在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顛簸了三個多小時,來到了風城下關。我和鄰村的一個同學,站在客運中心的林立的車群中,我努力辨別著出站的方向,沉重的行李提在手中,腦中卻愈加茫然,對于將要就讀的大理師專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概念。然而心里卻清晰地意識到我將和這座城市綁定三年。
當我們拖著行李艱難挪動時。不斷有男人或女人來拉客,問我們去不去保山、楚雄或者昆明。我們一臉漠然,剛剛到這,還能去哪啊!厭惡之情寫在臉上。但是那些人不管你高興與否,甚至還拽著我們的行李問住不住店,或許看我們的行頭像是打工的吧。于是,我對形形色色的來拉客的人產生了本能的恐懼感,更對這座充滿各色人等的車站產生一種抵觸情緒。可我們走得慢一點,后面的車輛按著喇叭催促你,似乎下了車,你就不能再在那停留一分鐘。所以我們出站就像逃離,帶著一身的臭汗。風城下關,那清涼的風吹不散淤積在我們心頭的郁悶。冰冷的車群,充滿了堅硬,嘈雜的人群令人無所適從。
有年放寒假,我和同學一個守行李,一個去買票。我留在人流熙攘的候車廳。這里匯聚著南腔北調的人:有不斷進出的賣書報雜志的;也有兜售零食的,不斷在你眼前晃來晃去,像擺脫不了的繞眼蟲:間或有小孩的哭鬧聲,有些人還沒上車,已經痛苦得臉都變了形。候車廳充斥著嘔吐出的穢物的味道,我恨不得很快抬腳離開。忽然一個貌似聾啞人的家伙拿著一張標示請求幫助的紙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看看他的行頭,知道他是為了博取同情才裝作聾啞人的,想要騙錢。他面對著我,不斷地用手指著紙片,我則不斷地用手勢回絕他。這時。我猛然覺得有只手從身后的凳子那邊伸過來。角度精準,正要從我隨身背著的書包里往外掏東西。我這才發現聾啞人是打掩護的,是為了給另外那個家伙制造下手的機會。我拿起正看著的書朝那只手敲去,問他干嘛呢!他居然毫無愧色地回答我:不好意思,摸錯了!我直視著他,他終于慚愧地低下頭去,匆匆溜了。那一刻我對于這座車站,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排斥。
自從那次差點被偷之后,對于這座車站,我再面對它的時候。恨不得多長幾雙眼睛。一進到里面我就變成了一個“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膽小鬼。有時候帶著行李,買了票暫時走不了,為了安全,我只好把行李寄存起來。然而那幾個寄存處的人,似乎你欠了她們八百吊錢一樣,整天哭喪著臉。這讓我對于附著在這座車站上的一切也抵觸了起來。直到我認識了在車站旁賣眼鏡的一位朋友,我對它的恐懼之心才消除了一些。我突然間發現人生其實何嘗不是如此,聚散離別,車站其實只是一個載體。多少卑微或者高貴的人都得依附它生存,排斥它實在毫無道理。
從這里離去。再回到這里。我竟然在時間的洗刷中對它生出莫名的情愫來。也許我的人生行旅終究離不開一座又一座的車站吧!消失前的下關客運中心很像一個統一的王國,把各縣的班車都統一到它麾下;然而當我畢業工作幾年后重返下關時,我發現它已經消失了,各縣的班車分成不同方向散落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里。像是分裂出去的諸侯國。當我再次走過那時,我發現它出奇地寂靜。一座位于市中心的喧囂的車站終于讓位給了別的建筑。也許它的使命真正結束了。那個做眼鏡生意的朋友告訴我,現在車站搬了。人流量小多了,他已經決定把眼鏡店遷到別處去了。也許再路過那,我只有憑著想象恢復它往昔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了。無論我曾經對它如何排斥抑或依戀,它沒有和我打一聲招呼就消失了。我多少還是有些傷感的。大學三年加上我在電視臺打工的那些日子,無數次,我進入其間,又毫無留戀地離開它,它成了我生命旅程中最重要時光的見證。
褪色的紅樓,無法褪色的夢憶
除了客運中心。大理師專里那座斑駁的紅磚樓是我記憶中另一座最有特色的建筑物。雖然在我讀書的學校只是一所最普通不過的專科學校。但學校里的那座紅磚樓卻很特殊,之所以說它特殊。一是它孤零零的灰敗形象。尤顯突兀;二是我大學最艱苦的時光和這座斑駁的紅磚樓有著緊密的聯系。
斑駁的墻面。殘破的門窗。屋頂長著的衰草。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它隨時都可能在下關風凜冽的勁吹下倒掉。然而直到我離開師專奔赴工作崗位,它依然屹立在那里。整座校園所有的建筑物中,唯獨它最為殘破。莫不是建校以前,它就存在了?但是沒人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知為何,看見它,我總會想起《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福爾摩斯和華生經常去的那些古老的鐘樓和教堂。總有股陰森森逼人的味道。
當時學校校衛隊的辦公室的是紅磚樓一樓最外面的房間。我曾在冬天的時候進入過校衛隊的那間辦公室,屋外的風吹著電線,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屋內則陰冷得似乎能擰出水來。在云南干燥的冬天,這樣的感覺只怕在那座紅磚樓里才會有。烤著電爐,仍禁不住打冷噤,特別是腳就像放在冰窟里。在那間房子里,你不由得會想到江南冬天的陰冷。當然,那時我還不曾去過江南,也不曾了解江南冬天是何種景致。不過管它江南的冬天是什么樣子,反正一有陽光,任何人都不想再待在那間房子里。仿佛晚逃離一分鐘,就會被鬼魅給纏住一般。然而樓雖老,決然不會有任何鬼魅,有些膽大者其實倒還期望有女鬼出現呢。當然這都是笑談罷了。
我終于有機會進入那座樓的內部了,那是我在學校勤工儉學的時候。跟著后勤處的張老師進去的。張老師是個和藹的長者,她像極了我的姑媽。那次是進去搬桌子,很多斑駁陸離的門背后丟著些課桌。她不斷提醒我們小心點,因為樓梯殘破不堪。再加上光線很暗。進入里面簡直得摸索著前行。打開門,霉味、灰塵味直往鼻子里鉆,我知道時間一定在那里停留了太久,所以時光也發酵了。我們開始還耐心地用毛巾把灰塵揩掉。然而在里面待的時間一長,總覺得會馬上窒息了一般。后面就沒有耐心了,管它臟不臟,扛起就走。然而也許正是因為倉皇逃離,腳底下總是沒有深淺,再加上踩在那快腐朽的樓板上,心中總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跑快了,樓會塌掉一樣,所以每抬出一張桌子,我和同伴都要站在陽光下喘會氣,回下神。
抬著桌子,同伴們還會惡作劇地說,蛇啊,你看門邊上不是蛇是什么?我生來怕那冷血的動物。一聽有蛇,頭皮一緊,腳下更是沒了準頭,一腳踩在凹陷處,腳崴了。仔細一看,原來我正好踩進那個地磚被起掉的坑里。同伴直到聽到我的“哎呦”聲,才知道壞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一看,腳踝都腫了。于是,我心想沒事的時候,真還不能進這里,即便這里埋著寶藏,不是迫不得已,也得離它遠點。
平常的時間里,我從紅樓外面過,總想從那些開著的窗子里窺探點什么。然而每一扇窗背后似乎都藏著太多的秘密,即使白天,都開著燈,昏黃的燈光映在窗簾上。破舊的窗戶上有的還糊著紙,窗格上的油漆被風雨侵蝕得已經辨不清是紅色還是白色。
有天我進去紅磚樓里的倉庫拿東西,看著有間敞開的門透著光亮。忐忑的心似乎有了些許安慰。可惜我剛走進去,里面的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迅速關了門,似乎我一走近就會窺破他的秘密一樣。忐忑的心繼續不安,到倉庫拿了掃帚之類的用具后,我再次倉皇逃離。也許自己真是與生俱來的膽小,連一座老宅子都怕成這樣,和住在里面的人比比,只能心生汗顏啊。
有次我站在紅樓的門洞里避雨。有機會又仔細打量了它一下。才發現,它的甬道之所以很黑是因為靠近門口的地方有大樹的濃蔭遮著,加上甬道太長。兩邊又全是房間。把甬道都擠瘦了。不陰暗才怪;加上紅樓所處地勢比較低,所以雨水多的日子,水自然淤積在那,屋內自然常年陰冷。不知道那些站在講臺上的多少老師因為住在紅樓得了關節炎?紅樓見證了多少白發的先生和青春年少的學子,已經不得而知了。
在學校勤工儉學期間,我還幫書店賣書,為了圖方便,我每天都把書放在離攤點很近的紅樓里。多次把書搬進搬出之后。我已經對它喪失了所有的戒備。這座樓就像是一位看似古板的長者,猛然看見他一臉陰郁地矗立在那。的確會對他敬而遠之,然而隨著你對他了解的深入,你會發現他也有令人可親可敬的一面。幾度風雨滄桑,這座樓送走了白發的先生。又迎來送往了一茬又一茬的青春學子。當幾年后,那些學子俊彥們在教育崗位、商界或政界一展其才的時候,不知是否還會和我一樣記得這座時光深處的紅樓。
散文集出版之后。我受大理學院文學院納張元院長的邀請,讓我回母校開講座售書。我本以為講座是在師專老校區舉行,那樣就可以看看紅樓了。卻不知文學院已經搬到了風景秀麗的大理古城校區。住在專家樓里,背靠雄奇的蒼山,面對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洱海,我才明顯地感覺到在我畢業這十幾年里。大理學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蒼洱毓秀,這座山水間的大學更加壯觀美麗了,也因其獨特的建筑形式留下了諸多美譽。我曾經的師專校區,曾經的紅樓已經被時光掩埋了。聽朋友說,紅樓早已經不復存在了,納老師的《永遠的紅房子》的確變成了我們永遠的回憶。也許有一天,我還會去翻翻老照片,看看它的前世究竟是何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