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人赴西方移民可追溯到四個世紀以前。除了華人勞工外,20世紀初的留學生是最早感知西方文明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們留學的根本動因是從異國盜取火種照亮中國本土的黑暗現實,而留學西方是他們的夢想。北美華文文學的跨文化寫作,不僅有知識分子遭遇西方的震驚和傾慕體驗,更有著一種對本土文化、對民族的反思和啟蒙情懷。北美華人移民的邊緣身份形成的文化間隔,使海外華人能夠用一種更為冷靜和理性的姿態思考異質文化和母國文化,由此展現了對故國憂患的反思與還原,并對故國歷史記憶中人性的豐富和多重生發的可能性進行了深度的探索。新世紀北美華文文學的創作呈現出文化新變,那就是在突破歷史與現實、中西文化傳統、原鄉與異鄉邊界上做了有益的探索,這種“跨越邊界”的努力,彌合了不同文化的差異,實現了對世界主義的自覺追求。
關鍵詞:西方夢;邊緣人:文化認同:故國記憶
中圖分類號:1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4-0099-04
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西方的堅船利炮攻破了中國的國門,中國人在驚恐、怨恨、創傷和艷羨的復雜情緒中遭遇西方。中國人的“天朝上國”的中國中心幻覺開始破滅,由此開始了綿延一百多年的西化(現代化)進程。這種進程不僅僅停留在器物的更新、百姓日常生活的轉變上,而且在文化上也有明顯的表征。
一、“西方夢”與本土文化認同
中國人赴西方移民可追溯到四個世紀以前。除了華人勞工外,20世紀初的留學生是最早感知西方文明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們留學的根本動因是從異國盜取火種照亮中國本土的黑暗現實。而留學西方是他們的夢想。其中,發達程度首屈一指,移民政策相對寬松,多元文化成熟發展的美國,成為眾多留學生的首選目的地。到美國去,幾乎成為擺脫貧困落后、追求自由富裕的移民的夢想。
文學中較早涉及西方的文本有魏源的《海國圖志》、王韜的《漫游隨筆》,尤其是容閎的《西學東漸記》開啟了近代留學生文學的先河,這些著述都記述了作者乃至同代人對西方的認知、想象。魯迅的《藤野先生》、郁達夫的《沉淪》、聞一多的《留美通信》、瞿秋白的《赤色十月》等都記錄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學習西方以求民族自強的文化持守立場。20世紀初知識分子的“西方夢”往往在振興祖國的民族敘事中展開,即便是個人情愛的失落、異國生存的艱難,也歸因于國家的貧弱。如郁達夫《沉淪》的主人公。難怪詹姆遜說:“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力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因此20世紀初知識分子的“西方夢”不僅有遭遇西方的震驚和傾慕體驗,更有著一種對本土文化、對民族的反思和啟蒙情懷。因此,第一代留學西方的知識分子,大都承擔著振興中華的歷史重任。他們對西方文化的取用始終以祖國為中心,并將自己的創作定位在弘揚傳統文化的基礎上,比較有代表性的文本是林語堂的小說《唐人街》。
當代中國,在文化全球化的過程中,出于擺脫自身貧困與落后的需要,西方文化被提升為中國想去靠攏的“中心”和“想象主體”。同時西方后殖民主義也在尋求對第三世界的文化控制,他們主要通過文化輸出來影響第三世界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面對來勢洶洶的西方文化,中國文化的主體性正日益消解。在現代化進程中,中國文化的現代身份書寫同樣也遭遇到了“闡釋的焦慮”。難能可貴的是,以吉錚、白先勇、於梨華為代表的臺灣留學生和移民作家群,去國的經歷給了他們重新向傳統靠攏的契機。白先勇說:“出國之后,最重要的變化是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重新發現。”他“像許多留學生,一出國外,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產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與信仰都得重新估計。雖然在課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中國歷史、政治、哲學、藝術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由于臺灣留學生作家中相當一部分擁有大陸和臺灣人生經驗,他們對傳統文化的因襲根深蒂固,在異國的經歷反而強化了他們的文化認同,即使擁有了所在國的國籍,其文化歸屬依然是中國。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陸留學生和移民作家將帶有明顯的精英文化色彩的“西方夢”逐漸置換成了“美國夢”。“美國夢”的本土意義肇始于惠特曼。惠特曼說:“美國和民主是兩個可以互換的詞語,他們把美國看作典型的民主國家,而政府和社會機構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讓自由的個體成為可能。”杰里米·里夫金認為“美國夢”是極端個人主義的表現,它縱容個人欲望,強調過度消費。由于經濟的高速發展使美國成為其他國家的榜樣,而“美國夢”也成為一種“信仰體系”,影響深遠。
中國在八九十年代引發“美國夢”的過程有著一個更為復雜的社會文化語境。大陸經過文革十年對傳統文化的沖擊破壞,90年代以來大眾文化心態和大眾文化熱潮的相互作用引發了90年代初期“留學生文學”在國內的轟動效應。而它的暢銷直接引發“美國夢”的生成。在這些具有紀實性和新聞性的文本中,“美國夢”表現為多重欲望的集合體,這里既有個體淘金的欲望,又有對成功的渴求。代表性的作品是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紐約》、周勵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等。
吳亮認為:“我們永遠不要指望這本書(《曼哈頓的中國女人》)能夠成為一種精神性的、有形式意味的寫作,但作為一種時代現象的實錄和異鄉人群落的生活寫照,它仍然具備鏡像的功能。”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文化心態的折射,是第三世界失去文化持守的知識分子對富裕自由的第一世界心甘情愿投降的結果。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某個階段傳統文化變成了攀附他者喪失本真的“后殖民”文化。在這里,一百多年來中國精英知識分子的“西方夢”被徹底地置換成了赤裸裸拜金主義的“美國夢”了。這是第三世界人們文化陷落的精神悲劇。這在21世紀初的留學生和移民作家的文本中得到有效的抵制。
二、“邊緣人”處境與故國記憶還原
20世紀上半葉,舊金山灣內的天使島上的“木屋詩”,構成了北美華文文學的早期形態。由于早期華人移民中文化人甚少,而美加兩國當局的迫害和謀生的艱難,使這些移民對文學的投入不多,因此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北美華文文學基本上是處于啞聲的狀態。北美華文文學的興起是在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這一時期,大量來自臺灣的學生赴美國留學,他們中的許多人利用華文創作表達自己的人生感悟。到了20世紀80年代,大陸留學生、移民的持續加入使北美華文文學的作家隊伍不斷壯大,于是,北美華文文學成為海外華文文學中最活躍的創作團體。
北美華文文學的作家們從封閉、落后的中國來到開放、富裕的北美大地,這種遷徙最強烈地表現為對“西方夢”的追尋。懷揣著夢想的中國人在北美大陸剛剛領略了世界第一大都市的繁華、喧囂之后,就遭遇了始料未及的生存困境和文化擠壓。能夠留學美國和加拿大的華人,無論是臺灣人、香港人,還是大陸人,都屬于中國社會上層的精英知識分子,遽然進入一個全然不同的社會環境和遭遇異質文化的強烈沖突時,很容易迷失人生的目標。華裔學者李玫瑰在《中國人在美國》一書中提出“邊緣人”概念,描述的就是中國人在北美的困窘境況。作者認為華人夾在兩種文化、兩個世界之間。受到雙重甚至多重的文化沖擊,產生認同的焦慮,成為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的邊緣人。
華人移民的邊緣身份很容易形成對自我和他種文化的理性態度,這是文化間隔形成的結果。這種文化間隔實質上是指深受兩種文化影響的移民們所自覺保持的一種文化心理距離。這種文化心理距離讓移民成為文化“邊緣人”,正是這種“邊緣人”的文化立場,使海外華人能夠用一種更為冷靜和理性的姿態思考異質文化和母國文化。對此,嚴歌苓說:“有多少作家是在離開鄉土后,在漂泊過程中變得更加優秀了?康拉德、納博科夫、昆德拉……他們有的寫移民后的生活,有的寫曾經在祖國的生活,都由于添了那層敏感和距離而使作品添了深度和廣度,添了一層與世界、其他民族和語言的共同襟懷。這是移民生活給他們視角和思考的決定性的拓展與深化。”
霍米·巴巴在《憶法農》一文中說:“回憶……就是發現和重新定位迷失的方向的過程。回憶絕非是平靜地內省或追憶這樣如此簡單的行為。它是一種需要反復梳理思路的痛苦的過程——個不斷還原支離破碎的過去的過程,從而解釋現在的精神創傷。”⑦因此。故國回望和文化反思是華人留學、移民的初期心態,他們身后背負著一個沉重的中國,也就是夏志清所說的“中國執念”,隱喻旅居海外的華人作家無法擺脫的“中國情結”,同時也表達了漂泊者對故土的牽掛和負重前行的步履維艱。白先勇認為20世紀的中國人一直處于流離的狀態,他們是“精神的孤兒,內心肩負著五千年的回憶的重擔”。白先勇的《紐約客》,主要描寫漂泊海外的國民黨貴族子弟的生活,反映了“最后的貴族”在中西文化夾縫中進退失據、無所依傍的生存困境。與此相類似的作品還有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作者自己稱它為“浪子的悲歌”,中國的桑青在美國變身為桃紅的精神分裂,暗示了曾經維系、延續了幾千年的家國觀念在國共內戰后海峽兩岸的分隔使這批身居異域的游子失去了依托的精神支柱,造成了人生悲劇。這些“流浪的中國人”的個體生命記憶與民族國家想象緊密相關。異國遭遇以及母國分離的現狀刺激著他們更執著于民族情感訴求。
大陸八九十年代赴北美作家群的生存環境較臺灣50-70年代已大為改觀,種族、文化的歧視壓力相對減小,但是他們更愿意把自己的創作重點放在表現自己曾有過的“過去”上。正如蘇煒所言:“我的小說是83、84年寫的,現在我回頭去看相當幼稚,但里面也有個‘情結’,我稱之為‘過去情結’。就是說在我們這個年齡寫的留學生小說,那里邊的人物,包括我們自己在內,每一個人都是背著一個很沉重的過去而活著的。這種過去情結實際上是一種中國情結,是一種群體的重負吧。”這種重負壓在漂泊者的身上,使他們遠行的腳步變得特別猶疑。蘇煒、查建英、堅妮、嚴歌苓等切身體驗過大陸發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如“反右”、“文革”、“上山下鄉”運動等,虹影、高行健的小說也流露出歷史的創傷性記憶。而出國之后的“離散”經驗使得“他們的跨文化經歷不再是零散的、互不相連的碎片,而是可以放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重新整合他們人生經驗的片斷”⑨。可以說,以蘇煒、查建英、嚴歌苓為代表的八九十年代的北美華文文學的作家,通過揭示大陸幽暗歷史中個體的精神創傷,并由個人創傷性記憶折射國家與民族的歷史,由此展現了對故國憂患的反思與還原,并對故國歷史的創傷性記憶中人性的豐富和多重生發的可能性進行了深度的挖掘和探索。
三、融合中的新變與文化持守
21世紀隨著世界各國政治、經濟的發展和跨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文化成為了流動的符號,不同文化之間的互動得到了空前的強化。北美華文文學在新世紀開始關注文化的多元性和混雜性。在開放的視野中,作家們力圖突破以往的格局,展示海外華人與異國人和諧相處、平等相待的從容與自信。張翎說:“海外作家這個名詞越來越多地用于作家居住地域的劃分,它與作家選擇的題材,描述的手法,都沒有太直接的關系。”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世界公民”觀念的確立,使北美華文文學在突破歷史與現實、中西文化傳統、原鄉與異鄉邊界上做了有益的探索。這種“跨越邊界”的努力,反映出作者嶄新的歷史、族群和文化觀,對于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有著深刻的啟示。
北美華文文學作家在海外定居的時間越長,他們對美國、加拿大社會的文化多元性與混雜性就越發有了更充分的認識。白先勇、嚴歌苓作品中人物族性身份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白先勇新世紀小說中,不僅僅有失根漂泊的中國人,還有中外混血兒、猶太人、愛爾蘭人等其他種族的美國人。白先勇有意識地描繪出不同種族背景同性戀者在美國都會的相知相愛。雖然人物的種族背景變得多元混雜,但白先勇關注的人物大多仍與中國有關,他們中的一些人仍然受到認同的困擾。
與白先勇的跨族書寫相同的是嚴歌苓在很早以前就開始關注作為邊緣人的弱勢群體族裔,如《茉莉的最后一日》中的拉丁老嫗茉莉,《青檸檬色的鳥》中的墨西哥男孩佩德多,《小姨多鶴》中日本遺孤多鶴等。在小說《寄居者》中,除了華人,她還展示了猶太民族寄居的生存狀態,作者要“從華人本身的寄居狀態探索其它種族的寄居狀態”。在這方面,嚴歌苓做得十分成功。她將人類這種寄居的生存狀態由個體推移到群體乃至種族的記憶,鮮活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對每一個漂泊者來說,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寄居者。所有的寄居者都處于所在國的邊緣境地。嚴歌苓的小說表達了寄居者想融入主流的努力,但邊緣和主流之間是一種隱性的心理距離,每一次想擺脫邊緣的嘗試都蘊含著無奈的犧牲和血的代價。
除了白先勇、嚴歌苓的跨族書寫外。張翎小說對原鄉和異鄉的情感體驗也非常具有超越“邊界”的意義。與其他作家相比,在張翎的小說中。原鄉和異鄉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涇渭分明,而是一系列交錯、重疊的意象,二者總是融合在一起的。張翎不僅書寫原鄉溫州的美麗和難以忘懷,而且,還把多倫多當作自己的家園,她不僅僅是溫州人。中國人,她還是一個多倫多人,加拿大人,這與郁秀在《太陽鳥》中表現主人公雙重身份,既是中國人又是美同人的認同一致。白先勇、嚴歌苓、張翎、郁秀都屬于超越種族、超越原鄉與異鄉的藩籬、關注人類普遍生存狀況的“世界主義”者,是霍米·巴巴在《獻身理論》中認為處于“第三度空間”的人。霍米·巴巴認為文化“永遠不是自在一統之物,也不是自我和他者的簡單二元關系”。他指出固有文化的原創性或“純潔性”是站不住腳的,因而極力倡導一種“混雜的”、“非此非彼”的文化策略。白先勇、嚴歌苓、張翎、郁秀的創作,無形中成為詮釋霍米·巴巴“混雜”理論的最好個案。
這一時期,北美華文文學的作家在開放豁達的文化心理的驅動下,以追求“文化混雜”為重要目標,許多作家開始對自我民族的文化命運進行了新的探索。黃宗之、朱雪梅夫婦《陽光西海岸》,笑言《沒有影子的行走》等,都是在一種全球性視野中,以進入了美國主流社會的移民作為描寫對象,來重新思考本民族文化的定位,重新確認在“文化混雜”中中國傳統文化的作用。王小平《刮痧》是這一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刮痧》通過強烈的外在沖突來揭示異質文化交流的復雜而艱難的過程。小說描寫因文化差異而產生誤會導致對許大同一家的傷害。許大同的美國老板約翰·昆蘭主動到唐人街以身試“刮”,體驗了刮痧的療效之后。才有圣誕之夜中各色人等的大團圓結局。作者想要說明的是在異質文化的交流中,只有依靠了雙向互動,才能帶來多元文化的真正交流與溝通。《刮痧》讓我們對中西文化差異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它提醒作家在對中西兩種文化有了更深入認識的基礎上,重新確認和發掘本土文化的價值。也正是有了這一前提,華文作家們才能在新世紀里要求多元文化的平等互動。因為,世界公民的形成,除了應具有全球性視野外,還應有對自我文化意義的確認和對本土文化價值的持守。《刮痧》正好吻合了當代中國人的文化訴求,才使《刮痧》這部小說和同名電影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化現象。
新世紀北美華文文學作家以追求“文化混雜”為最大目標,以對本民族優秀文化的持守作為生命基點,以對異質文化的適應作為自己的生命內涵,顯示出一種超越種族差別的無邊界的人類關懷,來彌合不同文化的差異,來實現對世界主義的自覺追求。毫無疑問這是北美華文文學在新世紀呈現出來的最令人興奮的文化新變。所有這一切都來源于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經濟的快速發展和“世界公民”觀念的確立,使海外作家與異國人相處時,變得更加從容和自信。
無論怎樣,一百多年的中國人的“西方夢”,致使中國人大規模地向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遷徙,北美華文文學的產生,就是處于前工業社會的中國人流動到后工業社會的美國、加拿大等國的結果,這種流徙和移民,是第三世界向第一世界靠近與融合的歷史鏡像,因此,北美華文文學負載著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種種獨特經驗,記錄了中西兩種異質文化碰撞融合的清晰脈絡和發展前景。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