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中國歷史中的“維穩(wěn)”

近日，兩會召開在即，一些官方媒體接連發(fā)文，要求全國各地必須嚴禁因維穩(wěn)、截訪而導致冤案發(fā)生，“維穩(wěn)”又被提上了媒體的日程。隨著國家法治進程的發(fā)展，有學者批判認為，所謂“維穩(wěn)”，乃是近些年隨著改革進入“疲勞期”，因社會兩極分化嚴重而形成的一種“新生事物”，言外之意，此物是否符合歷史發(fā)展，尚待考慮與檢驗。

其實不然，“維穩(wěn)”看似新，實則舊，縱觀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無論逢盛世或亂世，不管是漢族政權還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維穩(wěn)”從未消失，始終存焉。

早在遠古夏商周時代，“三公九卿”中就有分管“維穩(wěn)”這一職責的官吏，當然在官制尚未完全健全的五千年以前，它并非專門為“維穩(wěn)”而設置，而是主要承擔地方治安、刑獄司法等職責，即“九卿”中的“司寇”。《周禮》中有“帥其屬而掌邦禁”的職責明晰。寇者，盜賊也，從官名我們就可以看出，所謂“司寇”就是全國的總巡捕，在“大司寇”之下，還有“小司寇中大夫二、士師下大夫四、鄉(xiāng)士上士八、中士十六、旅下士三十二”的人員配置，可以說，早在周代，就已經(jīng)有了遍布全國的“綜治維穩(wěn)”網(wǎng)絡。

現(xiàn)在四五十歲的人應該熟悉，“批孔”時，曾拿孔子與柳下跖的一次對話說事兒，借此典故批判孔子的假仁義道德。柳下跖是魯國農(nóng)民起義領袖，孔子前去勸降，結果反被柳下跖臭罵一頓。當時讀到這個故事時我就想，孔子吃了撐的跑去管這個閑事？后來才明白，孔子乃是職位所迫，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史書記載，當時孔子正在魯國擔任“大司寇”，相當于今天的山東省維穩(wěn)綜治辦主任，柳下跖帶頭搞群體性事件，孔子必須要去為不明真相的群眾做勸解工作，結果自己口齒不伶俐，反倒被人家將了一軍。且不論結局如何，至少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那時已經(jīng)有了負責“維穩(wěn)”的職能機構了，只是還未從司法體系中單列出來。但“司寇”位列“三公”，級別不低，屬于班子成員，大概和今天的省政法委書記差不多。

到了秦漢，車同軌，書同文，廢周禮，官制大改。“廷尉”取代“大司寇”，成為了當時國家級別最高的綜治維穩(wěn)司法官員，這一稱呼一直用到北齊。唐代歷史學家顏師古曾經(jīng)解釋這個官名的由來：“廷，平也。治獄貴平，故以為號。”言外之意是以“公平”起見。顏師古還評價，“（廷尉）聽獄必質諸朝廷，與眾共之。”這句話非常好，好在哪里？有了疑案，一起在政治局討論，以大家的意見為主。在司法面前，中央集權被分散，誰說中國古代沒有民主？

廷尉是“朝廷之尉”，言外之意是中央政法委書記兼綜治維穩(wěn)辦主任，地方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尉”，用以維護地方治安。譬如三國時曹操在剛出道時曾擔任過“洛陽北部尉”，大概相當于洛陽市公安局城北區(qū)分局的局長，和今天李剛的位置差不多。當時朝廷權臣、“十常侍”之一蹇碩的叔父深夜出來娛樂，公然觸犯宵禁令。結果被曹操逮住，情急之下老賊在公堂上大聲喊出“我侄子是蹇碩”的口號——這大概與“我爸爸叫李剛”如出一轍，結果曹操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五色大棒一頓猛砸，遂將蹇碩的老叔以悶棍敲死在公堂之上。從這點看來，當時的“尉”確實負責地方治安，維護一方穩(wěn)定，且權力也不小。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漢代弘儒重道，要求維穩(wěn)人員必須要有一定的知識素養(yǎng)，尤其是擔任“廷尉”的高級干部，必須要“迎師學《春秋》，身執(zhí)經(jīng)，北面?zhèn)涞茏佣Y”。《春秋》在當時算是博士生教材了，由此可知，無論哪朝哪代，統(tǒng)治者都怕有“打錯人”的冤案發(fā)生。

三國兩晉至南北朝，群雄并起，“維穩(wěn)”基本上成了所有人的夢想。無論是老百姓，還是官府，乃至于一朝之君，誰都想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但是戰(zhàn)爭一打就是三四百年。“無義戰(zhàn)”之死傷猛于春秋，“無政府”之分崩更甚于戰(zhàn)國。有隋一代，天下大統(tǒng)，麻煩來了：官制安排從何而來？

隋朝開國內(nèi)史崔仲方主張以“周禮之官制”為模板，實行國家公務員體制的設立。即從“三公九卿”轉向了“三省六部十一寺”。在安排官制時，崔仲方考慮到了“維穩(wěn)”這一重要問題。中央設立了“大理寺”，即負責全國整體司法、綜治、維穩(wěn)大局，地方有兩套班子，一套由中央吏部直接任命，大概相當于今天的“垂直管理”的“中直機關”，如刺史、長史、司馬等等，另一套由地方任命，大概相當于今天的“省（市）直機關”，如典簽、主簿等等，前者中央撥款，后者自籌經(jīng)費，各謀其事，兩廂無干。

隋文帝執(zhí)政時，曾設“保長”一職，縣下設“五保”，類似于今天的居委會，主要作用在于負責地方穩(wěn)定。這有點類似于今天“將維穩(wěn)權力下放到居委會”的“新政”。事實上，“保長制度”在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中國社會是極其有效的，至少一直用到1949年。“偽保長”一詞在當下深入人心便可見一斑。

到了唐代，“安撫使”成為了一個新的名詞，當然這個名詞是從隋代的“安撫大臣”衍伸而來。該職務的設立一開始是為戰(zhàn)爭、災難的郡縣提供中央支援，重建家園一完畢，這個職務就撤銷。但是到了隋末，農(nóng)民起義并起，統(tǒng)治者心知肚明老百姓因為沒錢才會造反，遂讓“安撫使”去“安撫”這些造反的農(nóng)民，時日一長，“安撫使”遂成了“哪有起義哪里去”的救火隊員。

唐代中葉，邊疆少數(shù)民族騷擾中央政權，“維穩(wěn)”的重心不再關注農(nóng)民起義等“群體性事件”，而是將目光放到了北部邊境，女皇武則天設立了“團練使”，主要負責“各州自保”，說白了就是地方向中央負責的“地方武裝”，但是時間一長，地方紛紛擁兵自重，“團練使”成了地方上最牛氣的行政長官，真有了禍亂反倒不愿意出兵，而紛紛向中央求援。“維穩(wěn)”反倒“越維越不穩(wěn)”。鑒于此，唐貞元年間中央設立了“招討使”一職，為的是掣“團練使”之肘。須知這個職務也是臨時性的，由中央委派，但日子沒多久，黃巢的農(nóng)民起義就把唐王朝掀了個底朝天。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最牛的兩位維穩(wěn)專家竟從未擔任過團練使，也沒有擔任過招討使，且他們都不是漢族人。一位是鎮(zhèn)壓方清、袁晁起義的契丹人李光弼，另一位是鎮(zhèn)壓黃巢起義的沙陀人李克用，兩人都擔任的是“節(jié)度使”，相當于省委書記兼省軍區(qū)政委。

宋代的統(tǒng)治者發(fā)現(xiàn)了唐代的“兩使維穩(wěn)”并沒有起到作用，相反還加速了唐王朝的滅亡。從趙匡胤開始，當局重新改革維穩(wěn)政策，保留并專設“招討使”一職，主要為了平息國內(nèi)各類矛盾——包括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侵擾，但該職并不常置。許多名人如潘美、韓世忠、岳飛、張俊等人都曾擔任過這個職務。《宋史·職官志七》中就明文定義：“招討使，掌收招討殺盜賊之事，不常置。”

北宋末年，內(nèi)亂不斷，宋江、方臘、王佐等起義讓統(tǒng)治者焦頭爛額，遼、金、西夏、南詔、大理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周遭虎視眈眈，讓宋王朝猶如腹背受敵，可謂是“三千年最不穩(wěn)定之一統(tǒng)王朝”，“維穩(wěn)”遂成為了當時宋王朝的主要話題。但“招討使”是不常置的，常設的是“廉訪使者”，簡稱“廉訪使”又稱“提轄”。主要是負責當?shù)鼐S穩(wěn)、吏治等相關事務，而且手中握有一定兵權，朝廷甚至還賦予了他們“殺官撫民”的權力。大約相當于今天的紀委書記兼維穩(wěn)辦主任。之所以這樣做，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畢竟還是因為很多“不穩(wěn)”都是因為“官吏橫行而無忌憚”導致的吧！《宋史》記載，方臘起義殺死的第一個宋朝高官就是當?shù)氐牧L使趙約，估計趙約也是在“維穩(wěn)”的過程中光榮殉職的。

當然，我們所知道最有名的“廉訪使”還是《水滸》里的魯智深，這位有著高度責任感與正義感的維穩(wěn)辦主任，在聞聽“鎮(zhèn)關西”鄭屠調戲良家婦女，險些釀成群體性事件后，遂棄休閑娛樂時間于不顧，火速奔向賣肉鋪子進行現(xiàn)場辦公。魯提轄那句“灑家始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zhèn)關西”一句恐怕讓很多人至今都耳熟能詳。宋代多以“路”取代“縣”，“關西五路”大約相當于“五縣”，面積差不多相當于一個地級市。如此說來，魯提轄的官其實不大，只是一個“市維穩(wěn)綜治辦主任”，但是對付一個小小的個體戶，他的權力也足夠了。

到了元代，老百姓不但恨“異族”，更仇“苛政”，農(nóng)民起義更甚。“廉訪使”的權力必須擴大，朝廷設立了“按察使”這一常設官職，主要負責各地維穩(wěn)，級別提升到地方行政副長官一級，屬于“提刑按察司”的第一長官，掌管一省的穩(wěn)定大局。但值得注意的是，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按察使”都沒有殺人的資格，只有羈押、發(fā)配、流放犯人的權力。因自元代以降，死刑權歸于刑部所有，若需殺人，則必須經(jīng)由刑部“會審”之后，再“秋后問斬”。由此看來，當下死刑交由中央復核，在中國歷史上也不算是什么新鮮事了。

明代頒布了《大明律》，中國真正地進入到了法治社會。到了清代，《大清律法》補充了《大明律》的相關細則，使其更加完善。清代統(tǒng)治者要求各級官員在辦事時必須更加遵守法律，進而使得“維穩(wěn)”變成了“有法可依”的“執(zhí)法行為”。但在清代，“維穩(wěn)”不純粹是防止中原地區(qū)的農(nóng)民起義與各類“群體性事件”，而是事關邊疆穩(wěn)定大局。畢竟清朝奪取天下便是乘襲了明朝對邊疆問題的忽視。因此，清政府在吸收前朝經(jīng)驗教訓的前提下，前無古人地設立了兩套“維穩(wěn)體制”：一套是以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為重點的“邊疆維穩(wěn)”，即委派直屬中央的盛京將軍（光緒三十三年改為東三省總督）、吉林將軍、黑龍江將軍、烏里雅蘇臺將軍、綏遠將軍、伊犁將軍、烏魯木齊都統(tǒng)、察哈爾都統(tǒng)與駐藏大臣，實行對于邊疆地區(qū)穩(wěn)定的確保；另一套是中原地帶的“傳統(tǒng)維穩(wěn)”，除實行以刑部為中央，以“清吏司”為地方的司法、監(jiān)察體制外，亦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行了嚴密的“維穩(wěn)網(wǎng)絡”——即以布政使與按察使“兩使”相配合的雙層維穩(wěn)制度。

當然，按察使與布政使只是分別作為地方的司法、民政官員而存在，兼帶處理相關維穩(wěn)公務，說到底，他們還是要在總督的領導下行使職權，這無形中使得“維穩(wěn)重責”落到省一級軍政官員的身上。所以乾隆末年以來，隨著社會矛盾加劇、農(nóng)民起義四起，以及各類“教案”頻發(fā)，導致了“總督”級官吏在歷史長河中頻繁亮相。如兩廣總督林則徐、湖廣總督曾國藩、陜甘總督左宗棠與直隸總督李鴻章這些被歷史界稱之為“中興之臣”的晚清總督們，均是在“維穩(wěn)工作”中作出過重大貢獻的。

清末庚子之變，八國聯(lián)軍入侵天津，局勢亂到無法收拾，且不說諸列強劃地為圈，義和團、盜賊等內(nèi)亂亦是為禍猖獗，天津成了一座“無政府之城”。北洋大臣袁世凱率領自己的“新軍”——即“警察”進入天津維穩(wěn)，這是“專職維穩(wěn)隊伍”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國的歷史上，從此之后，“警察”登上了中國歷史的舞臺，成為了今后中國國內(nèi)“維穩(wěn)”的主要力量。

時至民國，內(nèi)亂不斷，災禍頻發(fā)，“穩(wěn)定”成為了所有人共同的期望，嘯聚山林的湘西盜賊、西北馬幫與東北胡子，其武器裝備不亞于正規(guī)軍，已經(jīng)完全無法依靠警察的力量可以平定。鑒于此，國民政府在全國各地省一級單位設立了“綏靖公署”，綏者，安寧；靖者，穩(wěn)定。所謂綏靖者，維穩(wěn)也。綏靖公署的負責人稱為“綏靖公署長官”，由該省的戰(zhàn)區(qū)司令兼任，軍隊代替了警察，實行了“軍政”而非“訓政”更遑論“憲政”的“軍人政權”——但就國民政府而言，所謂“綏靖公署”，其本質無非是鎮(zhèn)壓各地的紅色起義、革命運動的“安內(nèi)”機構罷了。“綏靖”多年，治安并無好轉，該殺人放火的，依舊殺人放火。“綏靖”兩字，空談而已。

1949年之后，鎮(zhèn)反、剿匪、反霸等“維穩(wěn)”活動相繼開展，中國內(nèi)地局勢大大穩(wěn)定，“文化大革命”十年，內(nèi)亂自顧不暇，毛澤東有言“天下大亂，才能天下大治”，主席一句頂一萬句，哪里還需“維穩(wěn)”？及至上個世紀80年代，隨著國內(nèi)多次“嚴打”、“掃黃打非”等相關“鐵腕重拳”政策的出臺，動作雖有過激之處，但中國內(nèi)地治安狀況曾一度好轉，“維穩(wěn)”也就不再是老百姓們念茲在茲的一句夢想了。

縱觀中國歷史中諸多“維穩(wěn)”，細細看來，其實其本質不外乎兩點，一為“執(zhí)法”，從古至今，多半與司法工作相關，雖然在漫長的封建時代中，有著地方行政長官代替法官的現(xiàn)象，但是這始終并不能取代“維穩(wěn)的本質是執(zhí)法”這一核心要務；二為“公正”，即一定要考慮社會公平的前提下進行“維穩(wěn)”，無論是曹操怒殺權貴的“五色棒”，還是魯智深的“拳打鎮(zhèn)關西”——實際上都是對于社會公權的平衡，否則將會“越維越不穩(wěn)”從而陷入了“為維穩(wěn)而維穩(wěn)”的執(zhí)政怪圈。

以史為鑒，方知進退，拙以為，這對于當下中國的“維穩(wěn)工作”來說，或許也有著一定的啟示意義吧。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