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過很多年編輯,負責過雜志、報紙和出版社,對編輯這個行當算是很熟悉的了。紙質媒體的江河日下,除了因為傳播方式的老化而帶來種種難解的困惑之外,還因為編輯隊伍深深陷入了缺乏事業激情的境地。我們在非難網絡輕率、隨意的同時,卻又不得不看到傳統媒體的滯重。曾有學者編了一本“五四”以來優秀白話文章的書,其中一篇是陳獨秀寫關于上海一家紗廠的女工待遇問題,審書稿的編輯認為:現在珠三角、長三角的加工廠還有類似問題,所以盡管文章深入、犀利,但是他“憑編輯職業的敏感”,就是不同意選取此文。這種“敏感”,究竟是對文化意義的細心體察,還是對受眾、對市場的認真關注?看來似乎都不是,只能是一種對自身極不信任的茫然失措。邵飄萍當年一篇關于北京街道及公共衛生的時評,也被認為“似有影射現實之嫌”,所以要予以剔除。近百年的流光,竟然還沒有銷蝕掉該文的力量,還可以讓人畏懼它的鋒芒,就憑這一點也應該算得上是好文章了吧?作為編輯,又何必主動代北京市政府敏感,要去掩蔽這種鋒芒呢?有一種選本中有一篇論述梁山泊社會基礎的論文,是一位著名歷史學家寫的,被編輯認為“與當今維穩大局不合”。我順手查了一下,這篇文章是從另一家出版社的書里選取的,為什么換一個編輯卻上升到危及國家大局的可怕程度呢?胡喬木在解放戰爭前夕寫的一篇批評國民黨的文章,也被認為“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有極大進步意義,但是現在不妥當”。這些隨手拈來的實例是一種行業心態的展示,折射了編輯的生態環境。我有時候懷疑,在社會、經濟的重重擠壓下,做編輯的還算不算文化人?前一陣子我聯系北京一家規格不低的出版社,想出版一套叢書。那邊一聽說要出書立馬應允。是什么樣的書稿都沒有問,出書合同就寄了過來。交錢就可以出書,造就了著作等身卻無法證明學問高低的社會場景。
編輯本是文化的使者,在人類社會前進的道路上,許多經典之作的字里行間都閃爍著編輯的活躍身影,蘊含著他們智慧的脈動。編輯的沒落屬于特定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