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無謂的爭論

近幾年，在《新文學史料》和《粵海風》上發生了一場關于“羅惠壓稿”的爭論。爭論的一方是黎辛，另一方是羅惠母女。黎辛50年代初在《長江日報》任編委，后任副總編輯；羅惠50年代初在《長江日報》文藝組工作，是胡風案件受害人綠原的妻子。黎辛在《新文學史料》2001年第2期一篇評述胡風案件的文章中說，文藝組有人告訴他，羅惠壓了舒蕪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稿。羅惠在《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2期一篇紀念綠原的文章中，否認了壓稿一說。黎辛在《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4期和《粵海風》2011年第1期上再次發表文章，堅持“羅惠壓稿”一說。羅惠母女又在《新文學史料》和《粵海風》2011年第2期上對這種說法進行了反駁。爭論就這樣展開了。最初爭論以“擺事實”的方式進行：雙方分別以當事人的身份敘述當時的情況。后來爭論改為“講道理”的方式：雙方各自論證羅惠有無壓稿的動機和可能。爭論方式的改變給了外人介入的機會。在《粵海風》2013年第1期上，一位吳先生發表文章給黎辛助陣。

不能不說，這場爭論看似熱鬧，卻有些不合常情。因為這是一場關于事實的爭論，而事實是需要有證據支持的。只有在搞“運動”的年代，說話才不需要真憑實據。奇怪的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關于“羅惠壓稿”的爭論非但沒有很快偃旗息鼓，反而有逐步升級的趨勢。在這場爭論中，誰應該拿出證據呢？打個比方：超市說顧客偷竊，超市應該拿出證據。沒有證據，超市不能隨便亂說，有關爭執也就結束了。至于顧客，則無須專門證明自己并未偷竊，因為超市沒有證據這一事實就是顧客的證據。所謂證據，當然是指有偷竊行為的證據，而不是指有偷竊動機和可能的證據。雖然這個比方純屬法律范疇，但道理是相通的。黎辛說羅惠壓稿，不論是褒是貶，只要羅惠本人予以否認，黎辛就只有拿出證據才能堅持自己的說法。從關于“羅惠壓稿”的這場爭論來看，黎辛沒有拿出證據，助陣的吳先生也沒有幫他拿出證據。

吳先生在《粵海風》2013年第1期《“羅惠壓稿說”之相關史料發微》一文中考證了三件事：一是“羅惠壓稿”一說是李輝首先提出的；二是綠原當時有危機感；三是胡風與綠原的往來信件有所缺失。第一個考證似有為黎辛開脫之意，其實大可不必。因為黎辛本人未必承認提出“羅惠壓稿”一說有什么不妥，對吳先生的良苦用心也就未必領情。況且當年黎辛就是當事人，豈有讓他老人家鸚鵡學舌、人云亦云的道理？此外，這一考證也有嫁禍他人之嫌，使人聯想到超市辯稱“顧客偷竊”的說法是報紙首先提出的。一般認為，李輝只是以事件記錄者的身份編著《胡風集團冤案始末》的，其中的內容不過是直接或間接來自胡風案件親歷者或相關人的公開或非公開的陳述。這些陳述之間可能存在差異，其中有些內容可能不完全確切或屬實，因而《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一書的修訂也是很正常的。對舒蕪的《從頭學習》從收稿到發表這一過程有所了解的恐怕只有那兩三個人。而誰在當年懷疑羅惠壓稿呢？誰又可能以知情人的身份披露“羅惠壓稿”一事呢？一般人稍微想一想都能對“羅惠壓稿”一說的最初來源作出基本判斷。在胡風案件正式平反后，至少在羅惠否認壓稿一說后，只有黎辛一人仍然言之鑿鑿地指稱羅惠壓稿。這大概就是羅惠母女不和他人爭論而只和黎辛爭論的原因了。從吳先生的后兩個考證看，他試圖通過證明綠原有危機感來推斷羅惠有壓稿的動機，以及通過證明胡風與綠原的往來信件有所缺失來推斷羅惠有壓稿的可能。這些論證能否令人信服姑且不說，這里只需指出：證明羅惠有壓稿的動機和可能，不等于證明存在羅惠壓稿這一事實，如同超市證明顧客生活貧困（可推斷有偷竊動機）和證明顧客未被搜身（可推斷有偷竊可能），不等于證明了顧客有偷竊行為一樣。其實，吳先生考證胡風與綠原的往來信件有所缺失，并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公安部當年是突擊搜繳“胡風分子”的往來信件的，不大可能給他們處理信件的機會，否則當年也不會有《三批材料》的出版。如果胡風有信指示壓稿，無疑也是一條“罪證”，為什么這種信件當年沒有被公布呢？近六十年后，再來考證胡風和綠原的往來信件有所缺失，又能得出什么結論？可以說，關于“羅惠壓稿”的爭論是一場沒有證據的爭論。

此外，這場爭論是在兩個事實清楚、兩個問題不清的情況下進行的，它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場無謂的爭論。兩個事實是：一、胡風案件已由中央正式平反；二、即使在當年的運動中，也沒有發現羅惠壓稿的證據。在胡風案件正式平反后，披露“羅惠壓稿”一事是想最終說明什么問題呢？是胡風當年應該罪加一等，還是胡風案件不是冤假錯案？顯然什么問題也說明不了。況且現在不比當年，說話要有根據，而要找到當年連公安部都沒有發現的證據又談何容易？兩個問題是：一、舒蕪的《從頭學習》是一篇什么文章？二、舒蕪的《從頭學習》是不是一篇約稿？眾所周知，舒蕪的這篇文章在自我檢討的同時對胡風等友人進行了“反戈一擊”，對“胡風集團”冤案的形成起了某種催化作用?，F在看來，它在歷史上的消極作用要遠大于積極作用（如果有的話）。當然，有人至今不想改變對舒蕪的《從頭學習》的原有看法和評價，也不足為怪。發生關于“羅惠壓稿”的爭論，其實恰恰表明雙方在看待舒蕪的這篇文章上沒有基本共識，或許雙方想要爭論的并非僅僅是羅惠是否壓稿的問題。不論“壓稿”的提法還是當年事件的一系列“意外”發展，都不免引出一個疑問：舒蕪的《從頭學習》究竟是一篇普通的自投稿，還是一篇重要的約稿？這個問題也遠比羅惠是否壓稿重要得多。因為胡風案件的發生是出于很大程度的偶然性，還是具有很大程度的必然性，是有關研究者不能回避和忽略的一個問題。“壓稿”的提法容易使人聯想到預期刊登且通常限期刊登的稿件，即那些重要的約稿和上級要求刊登的稿件。普通的自投稿未必都能刊登，即使刊登通常也沒有什么限期，未及時登記又何來“壓稿”一說呢？而且，如果舒蕪的《從頭學習》真是一篇自投稿，事件的發展看來就有太多巧合了。試想一下：一、舒蕪一覺醒來，突然有了危機感，于是自發寫了《從頭學習》一文，試圖對胡風“反戈一擊”以自救，而且后來居然自救成功了。二、一篇自投稿在沒有刊登、沒有審讀也沒有登記的情況下，報社里居然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隨后羅惠被懷疑壓稿，《從頭學習》一稿也及時刊登了。三、1952年5月24日《長江日報》在重新刊登《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次日刊登了幾篇紀念文章，其中一篇就是舒蕪的《從頭學習》。似乎與當年在延安參加過座談會的諸多文藝工作者的紀念文章相比，一個“準胡風分子”的稿件更為重要。四、一篇自投稿在《長江日報》刊登后，又被《人民日報》加編者按轉載，并對反胡風運動起了某種程度的促進作用。對這一系列的巧合誰又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呢？但如果舒蕪的《從頭學習》是一篇重要的約稿，換言之，是一盤贏棋中的一招，是一系列部署中的一步，事件的一系列發展也就順理成章了?？梢哉f，如果先搞清舒蕪的《從頭學習》是不是一篇約稿后，再來爭論羅惠是否壓稿了，或許更容易有一個客觀的結果。

胡風案件的發生迄今已近六十年。雖然這一事件已有結論，但仍然有不少內情未被披露。受害人僅僅了解事件的一個側面，而了解整個運動過程的知情人在回憶和敘述這一運動時往往有所保留，特別是對有關決策、部署和一些重要細節避而不談。這或許也是國情所決定的。但無論如何，歷史還是需要有一個更全面、更詳細的記載，所以希望有責任感的歷史見證人和研究者能夠及早發掘有關史料，填補有關記載上的空白，以便給后人留下一幅完整的歷史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