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您在1951年冬去南寧土改時見到了舒蕪,讀過他最初寫的對《論主觀》等理論文章的檢討稿,可否請您回憶講述一下當時的有關情況?
魯:可以。
劉:您是怎么認識舒蕪的?
魯:新中國成立后,1950年10月,我在北京工作。當時胡風先生也在北京,住在煤渣胡同人民日報社的宿舍。我兩次去看望他,都遇見了路翎和從外地來京的舒蕪。胡風開玩笑說:“魯煤拿了《紅旗歌》的稿費,應該請客!”于是我就在一家川菜館請胡風、路翎、舒蕪共進了午餐,這就是我和舒蕪的初識。因為舒蕪不是作家,和我沒有共同話題,又是初識,所以我們很少交談,我連他在什么地方工作都未過問。
1951年12月下旬,我參加全國政協土改團,到達廣西南寧。當天在街上一家小書店里,從一本文化雜志上知道了舒蕪就在南寧,任南寧中學校長等職。北京的一飯之交,讓我知道他和胡風、路翎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是老友,于是決定去看望他。我從北京出發前,知道周恩來總理接見了胡風,和他進行了長談,對他有批評也有鼓勵,包括鼓勵他申請入黨。這使我感到周總理和中央領導對胡風是關懷和信任的,為此我很高興;而且,胡風讓我去廣西途經武漢時,去找在長江日報社工作的綠原,把這消息告訴他。所以這時我就非常愿意去找舒蕪,把同一消息也告訴他,讓他也高興高興。于是當晚我就抓緊時間找舒蕪去了。
劉:你們見面后是怎么談起思想改造和檢討的話題的?
魯:見面后,先是寒暄幾句,然后我就高興地向舒蕪介紹了周總理接見胡風這樁喜事。但意外地,舒蕪完全不接應我這個話題,而是直接告訴我他寫了一篇檢討文章,并隨手拿出來讓我提意見。他向我說明:經過解放后在工作中學習,他認識到胡風和他們一批朋友(包括舒蕪本人)在國統區從事的文化活動全錯了。
劉:您對他那篇檢討文章還有什么印象嗎?
魯:那篇檢討文稿是打印的,當然不是現在的電腦打印,而是當時機關里專職工作人員操作的那種老式打字機打印的。文章很厚,大約一萬多字吧,是長篇大論。
劉:文章的題目您還記得嗎?
魯:我當時根本沒有注意題目,所以幾天后當我給徐放、胡風等人寫信談及此事時,都只稱作“舒蕪的檢討”,沒有寫出檢討的題目。
劉:據舒蕪口述自傳說,南寧這篇檢討的題目是《向錯誤告別》。
魯:我當時沒注意,不知道那題目。
劉:請問他這篇文章是一篇定稿嗎?
魯:只能算是初稿,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么?
劉:舒蕪是否提到他準備在什么地方發表這篇文章?
魯:他一直沒有提到發表問題,文章還不算最后定稿。
劉:您是否仔細閱讀了他這篇《向錯誤告別》?
魯:我沒有讀完它。當時的實際情況是:舒蕪把文稿交我閱讀、提意見,同時又急不可待地向我大講他們過去全錯了,完全否定了胡風等一批文化人的進步作用。這使我感到震驚,不由得與他辯論起來。但當時天色已晚,沒時間多談,我急于返回土改團駐地,因此,只能帶上他的文稿回去讀了。但回土改團后更沒有時間:白天安排得滿滿的,聽廣西省領導做土改工作報告,進行小組學習討論;晚上團內也有團務活動。我們團住在一個學校的教室里,睡在用課桌拼成的大通鋪上,集體息燈作息。所以我只能抓息燈前的短少時間來看舒蕪的文稿;而且我向來不喜歡讀概念抽象的理論文章,也看不太懂。就這樣,我大概讀了一半,兩天后的晚上就送還他了。這第二次去他家時,我帶去了團內幾個人多余的棉衣,暫存他家,以便輕裝下鄉土改。當然見面后,我們又接著上次的話題繼續爭論。
劉:你們主要是談舒蕪那篇檢討文章嗎?
魯:我沒談那篇文章,原因是我沒有完全地閱讀它,也不懂那些抽象的理論概念,沒興趣談它。我急于和舒蕪辯論他完全否定他和胡風那些人在新中國成立前國統區的進步活動問題。我強調說:作為一名來自解放區的黨員,我真誠地歡迎他努力求進步、改造舊思想;但我反對他全盤否定的偏激思想。例如他甚至說,阿垅在解放前寫的很多詩論文章現在編成三大卷《詩與現實》由某出版社出版了,這是不應該的;他對綠原的詩也全盤否定,說那些詩表現的是小資產階級看不見前途的“猩紅慘綠”的感情,不健康。而實際上,綠原反蔣爭民主的政治抒情詩,是很受國統區進步青年歡迎的。
劉:舒蕪當時是如何評價胡風本人的呢?
魯:爭辯中,對舒蕪全盤否定一批文化人,我反問他:“你認為胡風先生也沒有起過進步作用嗎?”他才說:“胡先生的無產階級思想當然要比我們多得多。但是像方然和我這些人,都是小資產階級站在胡先生的大旗下,充作無產階級活動的?!?/p>
劉:您在這次爭論后給徐放、閻有太的信中提到舒蕪“他對過去他的《論主觀》等所有理論文章都否定了……他說他過去那樣強調發揮主觀作用,并且主張在重慶的環境下,不走向群眾只發揮主觀作用就是真的戰斗等,那是美化了小資產階級不走向工農兵、不去進行思想改造等反黨、反領導的思想;他認為那是階級立場問題,是小資產自己安慰自己?!倍胺袋h、反領導”與“階級立場問題”,在當時也是上綱很高的提法,舒蕪確實這樣高調嗎?
魯:“反黨、反領導”的提法是當時舒蕪自己說的,我才引用到給徐放等人的信里。我問他做檢討為什么不和胡風先生商量,他馬上回答我說:“寫信談不清楚,反而容易引起誤會。”說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我當時幼稚、頭腦簡單,相信了這種說法。
劉:您說當時“相信了這種說法”,是不是后來您改變了當時的看法?
魯:我當時是從善意的角度來理解舒蕪的,認為他只是思想偏激,所以給徐放他們寫信后,過了幾天,我又給胡風先生寫了信,再次肯定舒蕪重新評價過去的行動有積極的一面。但歷史是不按人的善良愿望發展的,舒蕪后來一而再、再而三地“檢討”與“揭發”,三年后終于發生了“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歷史證明我當時對舒蕪的人品是不了解的。
劉:舒蕪在他的《回歸“五四”后序》中說他和您當時“談甚久”,你們實際談了多久呢?
魯:我第一次去舒蕪家時間較短,那天天晚了,我急于回土改團駐地;第二次給他送回文稿去,與他開展辯論,時間長一些,可能有一個來小時。
劉:這兩次見面之后,你們還見過面嗎?
魯:從此一別三十年未見面,也無任何聯系!——這里有一個細節需要說一下:我第二次去舒蕪家送文稿時,同時帶去了我和土改團幾個同志多余的冬衣存放他家,以便輕裝下鄉。經過四個多月完成土改后,我們團要回京前,我第三次去他家取這些衣物,舒蕪自己也已下鄉搞土改,不在家了,衣物是由他的家人交還給我的,當然未見面。這之后,直到1955年發生“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我和舒蕪沒再見過面。我被打成“胡風反革命分子”,之后25年更未見面。再見面已是“文革”結束、冤案平反后的80年代了。
劉:1952年5月25日舒蕪在《長江日報》上發表了《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文,隨后6月8日《人民日報》轉載,請問您是如何讀到此文的?
魯:我是1952年從廣西回北京后,從《人民日報》上讀到的,此前它曾在《長江日報》發表這一情節,我全然不知。
劉:您當時是否認為這篇《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是您在南寧看到的那篇舒蕪檢討?
魯:看報初始我本能地有一個錯覺,以為《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是我在南寧未讀完的那篇長文的定稿:因為二者本質一致,都是“舒蕪的檢討”。特別是,我不記得南寧那篇的題名,這時讀報就自然地以為南寧那篇本來就是《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個題目。進一步閱讀,我感覺這兩篇文章,就其內容來說,雖然都是舒蕪的“檢討文章”,有內在的聯系,但就篇幅來說,在南寧看的那一篇長約萬字,而見報的這一篇,僅四五千字,顯然這是長短差距很大的兩篇。
劉:但現在有人著文說(見《粵海風》2013年1期《“羅惠壓稿說”之相關史料發微》):“魯煤回憶,《向錯誤告別》就是《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初稿’”,您過去是否說過這類話?認為這兩篇文章就是同一篇文章?
魯:我現在年紀大了,不記得在什么時間、什么場合這樣地談到過這兩篇文章,請具體提示一下好嗎?我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直截了當地說過和寫過。
劉:您請看《新文學史料》2005年第1期,在您的《我和胡風:恩怨實錄》里有這樣的文字:“1951年年底我曾參加全國政協土改團去廣西搞土改,路經南寧市時,曾見到舒蕪,他給我看了他正撰寫的《從頭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初稿?!?/p>
魯:(看《新文學史料》后)這里的“初稿”一詞,我是指在南寧看到的舒蕪的長篇檢討的“初稿”,不是指見報的《從頭學習》這篇的“初稿”。南寧那篇當時還在征求意見階段,并沒有最后定稿,所以稱為“初稿”。因為在南寧時我未記住舒蕪長篇檢討初稿名為《向錯誤告別》,多年后我寫《我和胡風:恩怨實錄》時,把后來見報的題目誤記為南寧那篇的題目,就順手寫出來了,當然是寫錯了。我只見過南寧一篇,就只能談這一篇,說它是“初稿”,也因為我后來與舒蕪沒見過面,不知道最后定稿的情況。
劉:南寧的那個長篇檢討舒蕪后來還是定稿了,1952年下半年在北京由周揚主持召開了 “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舒蕪參加了這次會議,并提供了會議文章,提供的正是您在南寧看見的那一篇。
魯:這個情況你是怎么知道的?
劉:這是舒蕪在他的口述自傳第237頁里自己說的。
魯:他是說他的會議文章就是給我看的那一篇?
劉:正是。您請看書!
魯:(閱舒蕪口述自傳:“回過來說1952年座談會。那個座談會實際上就是幫助胡風寫檢討文章。會上印發了三個材料:一篇是胡風的《一段時間,幾點回憶》;一篇是我曾經給魯煤看過的《向錯誤告別》;還有一篇是路翎的《答我的批評者們》。三篇文章都打印出來,發到大家手上?!保?/p>
這個細節很重要。它證明我在南寧所見到的舒蕪檢討與《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兩篇各自獨立的文章。
劉:有作者在《粵海風》上對您的“初稿”一詞進行推敲(指《“羅惠壓稿說”之相關史料發微》一文),借您的話指《向錯誤告別》與《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是同一篇稿,還說綠原和胡風都已獲知舒蕪為《論主觀》寫了一篇“待發”檢討,暗示綠原的妻子羅惠(時任《長江日報》文藝組編務)壓了舒蕪的這份檢討。
魯:還有這種事情?!那么現在事實可以澄清了。我現在鄭重聲明:修正《我和胡風:恩怨實錄》里造成誤判的那個文字錯誤,也請以我的錯誤為基礎的錯誤推斷,不必保留了,因為那只能是“錯中錯”了。而且,我很樂于向因我的文字疏忽而遭遇誤解的朋友衷心致歉,并祝大家健康、快樂!
劉若琴訪談后記:
魯煤先生是“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的受害人之一,因為熱愛新詩、發表詩作,20世紀40年代后期認識了文學評論家胡風。1951年年底魯煤與舒蕪見過面,讀過舒蕪當時寫的對《論主觀》等文檢討的部分初稿。因不同意舒蕪對過去全盤否定的觀點,二人開展了辯論,之后魯煤寫信告知胡風等人。自由辯論與正常的信息溝通,1955年成了魯煤“阻止舒蕪檢討的罪行”,后他被定為“胡風分子”(即反革命分子),被開除黨籍,度過漫長的非人歲月,至1980年才獲平反。
《粵海風》2013年第1期《“羅惠壓稿說”之相關史料發微》一文,提到的一處發微史料與魯煤先生有關,該文曰:“魯煤回憶,《向錯誤告別》就是《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初稿?!倍聦嵣线@兩篇稿是否真是同一篇稿,是需要辨析的,因為史料中的文字錯綜復雜,甚至真假混淆,為了核實一件事,就不得不做多方的對照。
舒蕪的口述自傳第225頁敘述:“我分三次才把文章寫出來?!恼麓蠹s寫了一萬字,題目好像是《向錯誤告別》之類。但這篇文章寫得很不成功,后來也一直沒有發表?!痹诘?29頁,舒蕪又說:“……該紀念毛澤東的《講話》發表十周年。這樣,我就下決心了,那篇沒發出來的長文先不寫,先寫一篇簡單的文章……于是,1952年的5月中旬,我就寫出了另一篇檢討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p>
“長文先不寫”與“另一篇檢討文章”這兩處作者本人提供的細節,已經證明《向錯誤告別》與《從頭學習》是兩篇獨立的文章。在舒蕪本人提供了“驗明正身”的材料這一前提下,如能與魯煤先生再當面交談交談,對搞清歷史事實真相,自然是有益的。
通過對魯煤先生訪談,訪談者搞清了以下細節:
魯煤先生1951年12月在舒蕪家中見到舒蕪對《論主觀》的檢討稿時,沒有注意(自然也不會記住)該檢討的題目。
魯煤先生在1951年12月之后與舒蕪沒見過面也沒聯系過,他不知道舒蕪當時那篇《論主觀》檢討后來定稿沒有,當《人民日報》轉載舒蕪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時,他開始以為就是南寧見到的檢討稿,后發現有所不同。
幾十年后魯煤先生撰寫回憶錄時,誤將1952年5月《長江日報》發表、6月《人民日報》轉載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題名,當作1951年年底自己在南寧所見到的那篇《向錯誤告別》的題名。
魯煤先生在南寧時,舒蕪對他談的主要是思想認識,未涉及文章發表問題,自然魯煤也不可能向其他人(包括胡風)提供“舒蕪檢討待發”的信息。
對魯煤先生的訪談與舒蕪本人提供的細節一致證明:《向錯誤告別》與《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兩篇獨立的檢討文章,前稿不是后稿的初稿,后稿也不是前稿的定稿。
實際上,《向錯誤告別》一文舒蕪并沒有自投給某家報社,而是把它送交了1952年下半年中宣部在北京召開的“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但是,該文后來卻沒有被手握發稿大權的林默涵安排發表。
應該說,魯煤先生在南寧所見到的舒蕪檢討《論主觀》長文,是被林默涵壓下了,它與長江日報社的編務人員羅惠無絲毫關系。
至于《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一篇,它是舒蕪1952年5月中旬寫就的,下旬就見報了 ,胡風根本無緣得知它的相關信息。所謂胡風指使該稿“被壓”的說法,不僅在時間上不合邏輯、站不住腳,而且還透露出該稿被社級人士組約的痕跡。
簡言之,研究歷史還是需要用史實和邏輯作校正的,單靠局部的文本文字進行推敲,如碰上不靠譜的“原始材料”,就容易步入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