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也是“責任人”
翻閱迄今為止的回顧與反思“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以下簡稱“胡風案”)的諸多研究著述,筆者發現研究者所“究”的重要“責任人”,大都指向毛澤東、周揚、舒蕪等人。這顯然是無可非議的。因為在這場也堪稱“史無前例”的“文壇悲歌”中,毛澤東是“首席指揮家”,周揚是“第二提琴手”。也似乎可以說,他們是胡風案的“第一責任人”和“第二責任人”,是不得不“究”的,是不“究”則難以“平民憤”的。舒蕪雖然不是掌握生殺大權的頭面人物,只是可憐又可惡的“第三者”——“猶大”,但他“起義”后費盡心機所整理提供的一批批材料,可謂是一顆顆重磅炸彈,其威力足以置胡風及其“同伙”于死地,堪稱胡風案的“劊子手”,因此也是不得不“究”的,也是不“究”則難以“平民憤”的。
其實,胡風案中還有一個不得不“究”的重要人物,他就是周恩來。然而,本與胡風案有著千絲萬縷的周恩來,在諸多研究者的筆下卻成了似乎是與本案無關的局外人。按說周恩來應該是胡風案的“始作俑者”——是周恩來親自批示同意把胡風作為文藝整風的重點批判對象的。胡風正是在這場打著持久戰和充滿火藥味的批判中,遭到周揚等黨的文藝官員們的四面圍攻卻不肯“繳械投降”,最后“負隅頑抗”而寫成《三十萬言書》,結果招致毛澤東“龍顏大怒”,將他及其“同伙”欽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判刑入獄近三十年之久,一個思想犯被“改造”成一個精神病人……悲夫,胡風好友聶紺弩賦詩哀嘆曰:“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1]
然而,由于胡風案在發展過程中有一個重大轉折,即由前期的思想批判轉變為后期的政治斗爭,于是乎有研究者便有意將胡風的悲劇分為“上半場”與“下半場”,而且特意對“上半場”與“下半場”進行“意識流”處理,使胡風案“朦朧”于“上半場”而“定格”于“下半場”。某些研究者在描述胡風案的轉折時,都頗有意思地使用了“陡然”、“突然”、“偶然”等字眼,似乎用以昭示“上半場”與“下半場”結局的截然不同。眾所周知,周恩來是“上半場”的主角,毛澤東是“下半場”的主角;周恩來在“上半場”臨場指導時,胡風還處于風平浪靜——他的問題還限制在思想批判的范圍之內,也即仍然屬于人民內部矛盾;毛澤東在“下半場”坐鎮指揮時,胡風便遭遇風云突變——他的問題上綱上線到政治斗爭,被打成“反革命集團”,由人民內部矛盾變為敵我矛盾了。胡風案如此“一分為二”,就不免給人們留下這樣一種印象:胡風的悲劇,完全是毛澤東一手導演的,而周恩來不僅不是相關“責任人”,相反扮演著“保護神”的角色。
長期以來,在人們尤其是知識分子的心目中,周恩來正是以“保護神”的形象而受到尊敬和愛戴,他在“文革”中忍辱負重、費盡心機保護了一批民主人士和文化名人,成為歷史佳話廣為流傳。盡管在毛澤東被請下神壇后,周恩來的某些神秘面紗也被撩開,他在“文革”中一些重大原則問題上“不作為”的表現,受到海內外一些研究者的質疑,但他的“保護神”的正面形象,似乎足以掩蓋或消弭“不作為”的負面形象。
按說周恩來似乎更應該充當胡風的“保護神”,因為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胡風自1937年至1949年前后,就一直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開展左翼文學活動,用某些人的話說,胡風也算得上是周恩來的“身邊人”。胡風一直把周恩來當作黨的化身和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對他崇拜和敬仰得可謂五體投地,以至于在書信中把他尊稱為“父周”、“父總”、“父爺”、“佛爺”,等等。因此當胡風遭到周揚和毛澤東的整肅,便情不自禁和理所當然地求助于“父周”,即便不是也不敢把他當作“保護傘”,但寄望于他出面主持公道則在情理之中。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在胡風遭到周揚等人的批判圍攻陷入困境而急于求見“父周”以期解圍紓困之際,“父周”卻“千呼萬喚始出來”,時隔近兩年之后才和他謀面;在胡風被毛澤東以莫須有的罪名欽定為“反革命集團”首領而命運莫測之時,“父周”卻“袖手旁觀”,不曾出面為他說一句公道話,更不曾出力救他于水火之中……“父周”對胡風如此“絕情”,與昔日在重慶對胡風“情同父子”簡直判若兩人。
胡風案的發生,既有必然因素,也有偶然因素。形成共識的一個必然因素是,毛澤東要用自己的思想改造知識分子和統領文化陣地,而胡風則被指控為“反對和抵制黨的文藝思想和黨所領導的文藝運動,企圖按照他自己的面貌來改造社會和我們的國家……”[2]一個手無寸鐵的文人,與中共領袖毛澤東,如此“勢不兩立”,必然“自取滅亡”。偶然因素有不少,許多研究者發表了見仁見智的觀點,對胡風案的研究起到了撥云見日的作用。筆者認為,周恩來在胡風案的“上半場”把控不力和久拖不決,恐怕是偶然因素中的一個被忽視或被回避的重要因素。
當周揚最初向周恩來請示對胡風的文藝思想進行清算和批判時,周恩來在給周揚和胡風的信中,其關鍵詞都還是和風細雨的“批評”、“檢討”之類,本意是想把胡風的問題控制在一定范圍和一定程度之中。而周揚在實際操作時,卻使胡風問題步步升級,以林默涵《胡風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何其芳《現實主義的路,還是反現實主義的路?》為代表的大批判文章,就足以表明對胡風的批判已不是“和風細雨”而是“急風暴雨”。這明顯違背了周恩來的初衷,可周恩來不僅沒有及時制止事態的發展,反而默認并支持了周揚等人的所作所為。而且,周恩來明明知道周揚與胡風在歷史上結怨很深,為何不讓周揚回避,卻那樣放手地讓周揚去領導對胡風的批判呢?而在批判丁玲時,周恩來卻指示周揚回避。據李之璉在《不該發生的故事——回憶1955—1957年處理丁玲等問題的經過》中披露:1956年夏,中宣部為審查丁玲被捕的這段歷史,成立了專門的審查小組,周揚是小組成員,“本來審查丁玲歷史的專案小組應該一起聽取丁玲本人的申述。但周恩來同志當時曾特別指示,他認為丁玲和周揚之間有很深的成見,如果周揚參加同丁玲的談話,可能引起感情上的對立,效果不好。因此我們每次同丁玲談話時,都不通知周揚參加。”[3]
當胡風陷入周揚組織的批判圍攻中不知所措時,他急切盼望與周恩來見面,求得明確指示,即便違心檢討也想將問題早日了結,以便自己輕裝上陣為黨做點工作。可周恩來不知是因為日理萬機而無暇顧及,還是怕引火燒身而有意回避,致使胡風的問題久拖不決。胡風把與“父周”見面談話當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此他心存僥幸與周揚軟磨硬抗,從而形成僵持不下的被動局面,加劇了他們之間的對立情緒,結果使周揚越來越“必須戰斗”、胡風越來越“被動挨打”。
于是,筆者不禁貿然設想:假如周恩來堅持讓有挾私嫌疑的周揚回避對胡風的批判,假如周恩來及時制止周揚在批判胡風過程中的不斷“擴大化”,假如周恩來及時與胡風見面談話給予明確指示,假如周恩來在“上半場”就果斷將胡風的問題了結,那么,胡風案的“下半場”還會發生嗎?雖然在毛澤東這個“必然因素”之下,胡風“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悲劇注定照樣發生,但周恩來如此這般了,他與胡風案的歷史就會改寫了。
重慶之“恩”
胡風與周恩來的交往,與胡風的命運可謂息息相關。周恩來在胡風案中之所以難免其“咎”,就是因為他與胡風的關系太密切了,使他怎么也擺脫不了“干系”。
胡風與周恩來的交往,始于1937年10月初“撤退”到武漢之際。胡風自稱在漢期間“時常有機會見到他”,并與周恩來“有一次個別的懇切的談話”[4]。此后胡風“撤退”到重慶,他與周恩來的交往就比較頻繁起來。胡風在回憶錄中用了大量的篇幅和不少“煽情”的文字,描述他和周恩來友好往來的情景,筆者讀罷既感動不已又唏噓不已。
在胡風心中,周恩來是他的知己。他回憶在重慶經常與周恩來促膝談心,幾乎達到無話不說的地步。1939年5月10日晚上,胡風去訪周恩來,“我聽周副主席談國內外形勢和這次在外地的一些見聞,聽得簡直入迷了。我和他談《七月》的出版經過,不由得在他面前訴起苦來了……”[5]1941年4月30日,胡風聽從周恩來的安排,又一次放棄去延安而準備“撤退”到香港。他“晚上去見周恩來同志,帶去一包約二十來本我多年收集的日本翻譯的有關馬恩的文藝理論方面的書,意思是想請他代為保存。深夜,我已睡下,恩來同志來了,輕輕地叫醒我,說,來晚了很抱歉。他交給我一百元美鈔和若干法幣,還說,可惜港幣沒有了。我將那包書交給他,希望他存在重慶或帶給別的比我更需要的人。他說,我一定為你保存,等你再回重慶時好用。(這一包書我回到重慶時不好再問,可能是帶到延安去了。)臨走,又和我握了握手,還輕輕地為我掖了掖被子。”[6]
胡風始終認為周恩來對他是信任的,他在《三十萬言書》中反復強調這一點。胡風在回憶錄中列舉了一個在他看來是非常重要的事例:周恩來安排胡風“撤退”香港時,曾交給他一項重要任務:“聽從廖承志的領導,由廖布置我到南洋去,在日本僑民中找一找日共的關系。(當時我以為這是周恩來同志要我去香港的主要原因,不能推辭的。到香港后,我即向廖承志提出,但他說現在沒有去南洋的必要,等以后再說吧。)”[7]盡管后來這個重要任務不了了之,胡風對此一直感到遺憾之至,覺得失去為知己肝腦涂地的機會,但這件事在他心底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幾十年念念不忘。胡風之所以如此“高度重視”,是因為他覺得通過這件事,足以證實周恩來是把他當作“同志”或“自己人”看待的。
難怪胡風在獄中聽到周恩來逝世的噩耗痛不欲生,他的夫人梅志說:“他寫了《向周總理伏罪》,檢查自己辜負了總理對他的教育和幫助……全文不到兩千字,可他寫時是淚流滿面的。”[8]胡風身上還有傳統士大夫的基因,還想著“士為知己者死”。
在胡風眼里,周恩來是他的恩人。他雖然似乎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所從事的文學活動,也是“為黨工作著”和“革命的一部分”,可大約因他不是中共黨員,更不是黨的領導干部,于是在工作和生活上便沒有“組織保障”,不像郭沫若等人那樣既是共產黨的大紅人又是國民黨的座上賓,日子過得“悠然自得”。胡風一家子在重慶顛沛流離,日子過得異常艱難,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他正是為了養家糊口,才不得不答應崔萬秋的邀請,頂著罵名忍著屈辱到國民黨國際宣傳處“兼差”,每月領得160元的薪水貼補家用,可一年多后他就被迫辭職了。正在他處于失業而使全家生活無著之際,周恩來特意安排他在新成立的文化工作委員會任專職委員,可以獲得一份軍米,聊補家里無米之炊。難做無米之炊的“巧婦”梅志,對此尤為感激不盡,她說:“多虧周副主席安排他在文工會,能有一份軍米,否則在當時物價飛漲糧食奇缺的情況下,他們真有成為餓殍的可能!”[9]
對于胡風來說,除了夫人梅志是他的最愛之外,他創辦的雜志《七月》以及后來更名的《希望》,則是他無比鐘愛的“情人”。胡風回憶道:為了籌錢創辦《七月》,一貧如洗的胡風不得不四處求人,在武漢他先后求過熊子民、張靜廬,多虧他們的資助才使《七月》順利出版發行。到重慶后,他又“厚著臉皮”求張靜廬,可張說“不夠成本”而不愿繼續合作了;他再三地懇求過胡愈之,胡雖然“一再說要為我想辦法”,可不久就不了了之;他鼓足勇氣向沈鈞儒求情,并“發了一通牢騷”,沈當面說“只有由他籌錢自辦等,這當然是為了安慰我的”,結果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后來請求讀書生活出版社的黃洛峰幫忙,黃倒是很熱心,但“他一人卻不敢做主”;他最終經人介紹尋求到華中圖書公司的唐性天,唐很愿意做,但條件苛刻得很,“為了《七月》的復活,無奈我只能同意了他的條件”,才使擱淺快半年的《七月》得以重新問世……胡風為了《七月》,所吃的苦所受的累所操的心所用的情,甚至比他為夫人梅志以及兒女們付出的還多。而當他與周恩來談到《七月》的艱難困苦時,周恩來明確表態給予“贊助”,后來當胡風從香港返回重慶為《七月》復刊需要3萬元保證金時,周恩來“一口答應,開給了我一張支票,并祝我順利。”[10]尤其讓胡風感激不盡的是,周恩來不僅在金錢上大力資助,還在精神上熱情鼓勵。胡風在《簡述收獲》中寫道:“抗戰中期在重慶,在總理召集的一次左翼文藝人的座談會上,談談幾個刊物的情況。我談到《七月》時很簡單,只把在武漢時對茅盾說的話回憶了一下,但解釋了幾句:我說打游擊,并沒有組成一個游擊隊,連一個游擊班都不夠,一個游擊小組而已。……總理當然了解我話里的話,最后講話時說:不是游擊小組,也不是游擊隊,是一個作大運動戰的兵團……這是向文壇霸權主義替我爭到了一席地位。”[11]
周恩來身為中共中央核心領導人之一,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和有情有義,像兄長和慈父一樣對待胡風,這怎不令胡風“感激涕零”?想想當年的周揚,不過區區一個左聯黨團負責人,官架子嚇死人,不但對胡風頤指氣使,還在魯迅面前“態度軒昂”。于是,胡風無論在內心里還是在表述中,都把周恩來當作黨的化身,對黨充滿信心和希望;而把周揚之流當作黨的“敗類”,上書告御狀請求清除他們而后快。
胡風在寫給梅志的書信中多次把周恩來尊稱為“父周”,其意是否“認周作父”呢?費振鐘在《家書后面》一文中認為:胡風是把周恩來“視為父親”[12];吳永平在《胡風書信中對周恩來的稱謂演變考》中據此解釋為:“‘父周’似可作此解。”[13]盡管1898年出生的周恩來與1902年出生的胡風,年齡僅僅相差4歲,似乎只能算“兄弟”而不能算“父子”的,但一向在別人面前清高孤傲的胡風如此“屈尊就駕”,說明他對周恩來的尊敬和愛戴之情何等之重何等之深。
胡風與周恩來在重慶結下的“恩”,是胡風一生中最難忘的往事。而胡風一生最輝煌的階段,也正是重慶這段歲月。然而,老子所說“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之所伏”的箴言,在胡風身上也得到了應驗。他與“父周”的特殊交情,既給他創造一段輝煌的人生注入了強大動力,又給他后來的悲劇埋下了不幸種子。
北京之“怨”
胡風帶著對未來的期許,于1949年初春奉召進京。國統區的文化名人大都是在周恩來的感召和安排下進京的,胡風身在其中,更是覺得自己就是沖著周恩來來的。而且,也許是胡風自以為與周恩來有不同尋常的關系,便把對未來的期許在很大程度上寄托于“父周”,他想象著“父周”一定會像在重慶那樣,依然如故地對他關懷、信任和重用,因此他要不遺余力干出一番事業,以報答“父周”的知遇之恩……胡風難免文人依附的劣根性,注定了他難逃古往今來文人的共同悲劇。
胡風其實在進京的半路上就感到了“不祥之兆”,他聽見不少對他的“閑言碎語”,與他同行的某些人還對他“敬而遠之”。胡風本是乘興而來,不料還未進京就開始掃興,他在日記和家書中記錄下了自己沮喪、困惑、無奈的心情。然而,胡風在離北京不遠的李家莊與周恩來見面后,心情突然一下興奮起來。原來,“在李家莊,周總理囑我到北平后和周揚、丁玲同志研究一下組織新文協的問題。”[14]胡風是1949年3月21日晚上與周恩來見面談話的,他在22日的日記中寫道:“給毛、周各一信。……夜,為送明天去北平的人們聚餐,幾乎喝醉了。”[15]胡風如此興奮,是從周恩來的談話中感覺到即將“天降大任于斯人”,這難道不是他進京的最大愿望么?這怎么不讓他一醉方休呢?
然而,胡風高興得太早了,當他抵達北京之后,等待他的不僅不是“天降大任”,而是“禍從天降”——組織新文協并未讓胡風參與“研究”,周揚等人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而且在新成立的文協和文聯里,他不過是一般的21名常委之一和普通的87名委員之一。這個局面大大出乎胡風的意料,也與周恩來在李家莊給他的期許相差甚遠。于是,胡風在文代會上就開始“消極”起來,一氣之下連周揚等人安排的《文藝報》主編職務也“謝絕”了。是胡風嫌自己在新文協和新文聯的“位子”擺得太低以及《文藝報》主編的“官帽”太小(如今有人就是這么認為的)么?其實并非如此,至少主因并非如此。“性情鯁直,易于招怨”(魯迅語)的胡風,本來天生就不是當官的料,他之所以要“鬧情緒”,是因為他認為:周揚等人不讓他參與“研究”新文協的問題,甚至和他這個“十年來在舊文協里面以左翼作家身份負責實際工作責任的人”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宣布決定取消舊文協,“這使我不能不注意這做法可能是說明了文藝上負責的同志們對我沒有信任”。[16]胡風聲稱自己“大半生追隨了黨的事業”,可他連最基本的信任就得不到,他覺得自己被當作“外人”,而且“聯系到會議(指文代會——引者注)開始前以來的情況,我覺得同志們是把我當作了文藝工作上的罪人,即使不是唯一的但也一定是最主要的罪人看待的。”[17]這,才是胡風“鬧情緒”的主要原因。
胡風后來在北京接受批判期間,表現出一副應付差事的無所謂的態度,令周揚、胡喬木等人非常惱火,并一直以他的“態度不好”為由而拖延解決他的問題,使他無可奈何地長期滯留北京,像一個“北漂”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胡風為何如此“不識時務”呢?與他把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在周恩來身上大有關系。他把“父周”當作“靠山”,以為只要“父周”出面,他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命運便轉危為安。于是,他把與“父周”約談當作自己的頭等大事。
不知是周恩來確實日理萬機還是另有隱情,胡風等待約談近兩年之久。這期間,胡風不斷地寫信催促約談,還請胡喬木、喬冠華、陳家康等人向周恩來轉達他急于求見的意思,結果是他天天等、月月等、年年等,簡直“望穿秋水”,“父周”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胡風經受著由滿懷希望到大失所望而造成的煎熬,故對“父周”的感情也由信任、理解而轉變為猜疑、埋怨。胡風的這些心路歷程在他的日記和家書中都一一記錄在案,不過他的日記過于簡明扼要,讀來“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他寫給梅志的書信則是盡情傾訴,讀來方可“恍然大悟”。
胡風對約談寄予厚望時,則在1949年11月8日的信中寫道:“……非找父周徹底談一談不可。昨天雞尾酒會上見到,他說,我還沒有約你談話呢。可見他還記得要約見的。”[18]
胡風對沒能如期約談表示理解時,則在1950年1月20日的信中寫道:“父周要一個月后才有時間(我去信說頂多二十天),請我先回上海下次再來。有幾個意義的,一是,他還得考慮考慮,我估計他感到棘手得很;一是,我指定時間,他當然‘礙難接受’;一是,試探一下,看我愿不愿意等,即,肯不肯向他低頭。但我以為,第一原因是主要的。——我表示了:我要求見面都是不應該的。”[19]
胡風對遲遲不約談產生埋怨時,則在信中偶爾情緒化地對周恩來的稱呼也變了,用詞也不那么恭敬了。他在1950年10月4日、12月15日分別寫道:“等秘書(指胡喬木——引者注)見了以后,才曉得能否見到副座(指周恩來——引者注)的事情。”“明天要開會聽外國印象,可以見到元帥(指周恩來——引者注)。”[20]
胡風對約談感到大失所望時,則在信中將心灰意冷和滿腹怨氣的情緒宣泄得淋漓盡致。他在1951年10月23日、11月14日和28日分別寫道:“也看父周和秘書會不會約見。我覺得他們也困難:不容易理解,也不容易轉圜,而且,還有所謂‘威信’問題!——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我是用抱著炸藥的心和他見面的。我下了決心:弄得不歡,我就埋頭五年十年,勞動下去,做苦工做下去。”[21]
不知是否胡風的“最后通牒”起了作用,就在他滿腹怨氣地說“如果三五天還不約,就打算聲明一下……”的第四天即1951年12月2日,他得到通知說“明天下午三時半會談”。為了一次會談苦苦等待了近兩年之久,如果不是胡風對周恩來“癡情不改”,怎能感動“上帝”?然而遺憾的是,胡風與周恩來四個多小時的“歷史性會談”,結果并非如胡風所愿,簡直可以說讓他更加大失所望。胡風在當天的日記中僅用30個字記敘了這一重要事件:“下午三時二十分到西花廳,三刻見面,談到吃了晚飯后八時三刻左右辭出。”[22]在當天給梅志的信中,也只是簡要地寫了一下談話的主要內容,并不無情緒化地寫道:“談了這久,態度和藹,不能不說是優厚了。結果不出所料……”[23]胡風后來在服刑期間,倒是很詳細地回憶整理了一份洋洋五千余字的《和周恩來談話要點》,但在事后寫出來的東西,難免有“事后諸葛”之嫌,其中有關他當時的真情實感已沒有真實再現,此時周恩來已去世,他可能不忍心對“父周”發泄自己的怨氣和不滿了。
胡風有個碩大的腦袋,里面裝滿了智慧。可他也難免“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把北京誤作重慶,把周總理誤作“父周”,甚至把北京的中共誤作延安的中共……他如此不“與時俱進”,焉能不“十載癡情成噩夢,春光蕩漾上囚衣”?[24]
周恩來講“隔膜”
周恩來在胡風案中把控不力和久拖不決,沒有名副其實地成為胡風的“保護神”,其實是有“難言之隱”和“難為之處”的。筆者仔細梳理周恩來與胡風的“恩恩怨怨”,發現他們之間有一種“歷史性誤會”——他們本不是“同路人”,周恩來是“居廟堂之高”的政治家,胡風是“處江湖之遠”的文學家,按魯迅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所說“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25]。當然,這個“歷史性誤會”,主要責任在于胡風。
周恩來在胡風入獄后的第二年即1956年,在中共中央召開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作了一個《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其中有一段話很耐人尋味,似乎可以從中看出“歷史性誤會”究竟在哪里。
周恩來講道:“在一部分知識分子同我們黨之間,還存在著某種隔膜。我們必須主動地努力消除這種隔膜。但是這種隔膜常常是從兩方面來的:一方面是由于我們的同志沒有去接近他們,了解他們;而另一方面,卻是由于一部分知識分子對于社會主義采取了保留態度甚至反對態度。在我們的企業、學校、機關里,在社會上,都還有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在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中國人民和帝國主義之間不分敵我;他們不滿意黨和人民政府的政策和措施,留戀資本主義甚至留戀封建主義;他們反對蘇聯,不愿意學習蘇聯;他們拒絕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并且詆毀馬克思列寧主義;他們輕視勞動,輕視勞動人民,輕視勞動人民出身的干部,不愿意同工人農民和工農干部接近;他們不愿意看見新生力量的生長,認為進步分子是投機;他們不但常常在知識分子和黨之間制造糾紛和對立,而且也在知識分子中間制造糾紛和對立;他們妄自尊大,自以為天下第一,不能夠接受任何人的領導和任何人的批評;他們否認人民的利益、社會的利益,看一切問題都從個人的利益出發,合乎自己利益的就贊成,不合乎自己利益的就反對。當然,所有這些錯誤一應俱全的人,在現在的知識分子中是很少數;但是有上述一種或者幾種錯誤的人,就不是很少數。不但落后分子,就是一部分中間分子,也常有以上所說的某一些錯誤觀點。胸懷狹窄、高傲自大、看問題從個人的利益出發的毛病,在進步分子中也還不少。這樣的知識分子如果不改變立場,即使我們努力同他們接近,他們同我們之間也還是會有隔膜的。”[26]
周恩來的這段話,可謂語重心長和意味深長。筆者經過反復琢磨,覺得他的話似乎就是沖著胡風說的,盡管他在此并未提到胡風的名字。他在整個講話中有一處倒是提及胡風,但那是一句當時流行的口號:“進行反對胡風反革命集團和其他反革命分子的斗爭”。那么,“他們”——知識分子,和“我們”——黨,之間存在的“隔膜”,是否也包括他——胡風,和我——周恩來呢?而胡風與周恩來的“恩恩怨怨”,是否“隔膜”所致呢?正是因為“隔膜”,周恩來與胡風的交往和感情在新中國成立后才那樣若即若離乃至漸行漸遠,事關胡風前途和命運的約談才那樣撲朔迷離和姍姍來遲。而“隔膜”的原因,按周恩來的說法,當然在于胡風——他就是“另一方面”中的“很少數”之一。周恩來在講話中逐一列舉的“隔膜”的種種表現,雖與毛澤東以“編者按”的形式給胡風羅列的種種罪名不可相提并論,但在堅決維護中共對知識分子的專制統治上,二者也可謂異曲同工。
令人感慨的是,周恩來在主席臺上大講“隔膜”時,胡風還在牢房里吟誦“空中悉索聽歸鳥,眼里朦朧望圣旗。”[27]不知胡風后來是否讀過周恩來的這個講話,筆者在所有胡風著述中沒有見到他就周恩來講的“隔膜”發表感想,他是否從來就沒有意識到自己與周恩來存在“隔膜”呢?
胡風與周恩來的“隔膜”,首先就在情感上。胡風通過與周恩來在重慶“蜜月期”的交往,堅信自己與周恩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沒有什么“隔膜”的。可周恩來并沒有如胡風那樣“多情”,他不僅沒有把自己當作胡風的“知己”,也沒有以“恩人”自居。在周恩來看來,他與胡風的交往,只是“公交”——工作關系,根本不是什么“私交”——個人關系。他在重慶之所以那樣關照胡風,就是因為統戰工作的需要。據馮白魯回憶:“1950年至1954年間,我因工作經常出差到北京。一次,見到周恩來總理,談起胡風,我把文藝界有的同志對胡風的我不認為是公平的批評,向總理作了反映。我提到《死人復活的時候》(胡風所作——引者注),讓這篇文章作為使我感到不平的根據。總理片刻沉思,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但明確說:‘胡風,是我們黨的重要的統戰對象,應該團結他。’”[28]馮白魯在此對周恩來的話是作正面解讀的,以為胡風是“團結的對象”。而王麗麗則認為:“無論言辭(指周恩來的話——引者注)直露或婉轉,都非常明顯地傳達出了‘非我族類’的異端感。”[29]胡風在周恩來的感情天平上不過是一個“統戰對象”而已,而他竟然一廂情愿地把周恩來當作“父周”,這難道不是“歷史性誤會”或“歷史的隔膜”嗎?
其實,周恩來在“上半場”批示同意對胡風進行批判,本就是公事公辦。他即便認為與胡風有宿怨的周揚不適宜領導對胡風的批判,這對處于弱勢的胡風很不公平,但他出于“公心”而不能顧及“私情”;他盡管寫給周揚和胡風的信在用詞上比較委婉,內心里也只是要胡風認錯檢討,但他后來能夠容忍周揚對胡風批判過火甚至將其“往死里整”的做法,說明他對胡風不好好認錯和檢討是不滿意的,那么他也就不會“無原則”地保護胡風過關。林默涵在《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中專門寫道:“周總理對胡風是極其關心的,但他的關心是有原則的,首先是從政治上關心胡風,其次是關心他的文藝思想,決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樣,似乎他對胡風的思想觀點沒有個是非看法。”[30]
胡風與周恩來的“隔膜”,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和政治上。周恩來是職業政治家,而且是信仰共產主義的革命者。他參與創建的中共,是一個重原則不重人情、重集體不重個人、重紀律不重自由的組織。在這個組織內,當組織需要時,個人要絕對無條件地犧牲一切,包括親情、友情和愛情,乃至生命也要在所不惜。周恩來作為中共中央核心領導人之一,更是以身作則,在黨內以“鐵面無私”、“顧全大局”著稱。因此,他在胡風案中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以政治原則和革命利益為出發點的,而胡風卻是在很大程度上以個人私情為出發點的,他們之間的這個“隔膜”,是胡風向周恩來苦苦求助而周恩來不能“拔刀相助”的主因。
既然周恩來在“上半場”就沒有打算保護胡風過關,那么指望他在“下半場”對胡風“拔刀相助”,則是“白日做夢”了。因為胡風案隨著發展已不是一般個案了,而是由中共最高領袖毛澤東欽定的“御案”,可想而知,周恩來只能講政治、講原則,堅決擁護毛主席的“英明決定”。在當年,什么是最大的政治?服從毛澤東就是最大的政治。周恩來與毛澤東在歷史上的關系極為復雜,他曾經是毛澤東的上司,并被指控參與所謂王明路線“整”過毛澤東,因此他在延安整風中是作檢討最多最深刻的一個。自此之后,他都一直拳拳服膺毛澤東,從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在中共七大上高調表態說:“永遠在毛主席領導下工作,永遠服從毛主席的領導,永遠當毛主席的學生。”[31]而周揚“別有用心”地把胡風的材料捅到毛澤東那里,引起“龍顏大怒”,把胡風打成了“反革命集團”,周恩來怎么可能在“下半場”出面為胡風說話?那豈不是與毛澤東唱對臺戲么?中共建國后個人崇拜之風比延安更甚,毛澤東的權威更不容任何人挑戰,周恩來怎么不明白與毛澤東對抗是什么下場?他只有永遠牢記“三個永遠”。
鄧小平曾說,周恩來在“文革”中“說了好多違心的話,做了好多違心的事。”[32]其實,自周恩來發表“三個永遠”之后,他豈止是在“文革”中“違心”,可能在好多時候都不得不“違心”。周恩來在胡風案中那樣“無情無義”,難道不也是“違心”之舉么?
本來以周恩來的出身、學養和人品而論,他具有儒家風度,溫文爾雅,和藹可親,內心世界里有豐富的仁愛情懷。因此,他并非不念與胡風的舊情,也并非不想救助胡風。在新近披露的有關胡風被捕前后的史料中,有一個重要情節證明周恩來曾經試圖“庇護”胡風。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加有“編者按”的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及該文的“附記”、《對“關于幾個理論性問題的說明材料”的檢查》和署名“舒蕪”的《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可不知何故報紙“亂點鴛鴦譜”——把胡風“自我批判”的第三稿錯排成第二稿加第三稿的“附記”。正處于危境之中惶惶不安的胡風,當天早上發現“錯排”,立即打電話給周總理辦公室反映這個重要情況,請求周總理出面過問此事。本來自胡風案由毛澤東接手后就不便插手的周恩來,此時對胡風反映的情況似乎也沒加考慮“避嫌”的問題,而是高度重視,親自過問,立即指示周揚調查此事。此時周揚雖然正忙著怎樣進一步將胡風“批倒批臭”,但對于周恩來的指示還是不敢違抗,便向康濯等人調查后給周恩來匯報了“錯排”經過。周恩來聞訊后,當場責令《人民日報》“更正胡風檢討稿”并“做檢討”。就在當天上午10時許,周揚、林默涵、袁水拍、康濯等人還商議如何處理“錯排事件”,可到了中午,周揚“靈機一動”突然決定直接向毛澤東匯報請示。下午1時許,周揚帶回毛澤東的最新指示,稱“(胡風)成了反革命了”,“要逮捕”,并說“錯排”事無關緊要。于是,在時隔3天后,公安部派人拘捕了胡風。[33]
“錯排事件”在胡風案中如此“虛驚一場”,個中之謎,值得探究。《人民日報》將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第三稿和第二稿“顛三倒二”錯排了,似乎只是一個技術性錯誤,有人認為沒什么大不了的,更正一下就是了。可周恩來為何對“錯排事件”那樣“大動干戈”呢?因為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第三稿與第二稿,在認識錯誤的性質和態度上措辭不一樣,這就涉及到對胡風的處理結果可能會不一樣。正是如此,胡風才情急之下給周恩來辦公室打電話,周恩來也才高度重視立即作出處理。這是目前有據可查的周恩來在“下半場”為胡風出面說話的唯一一件事情,自然就格外引起一些研究者的注意。周正章就此分析認為:“周恩來要《人民日報》就登錯胡風稿而做檢討一事,是不是毛聽了勃然大怒,對周恩來庇護胡風感到惱火,遂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警告周恩來插手太多,遂執意讓胡風由‘人’變成‘鬼’呢?”[34]
周正章的分析缺乏史料佐證,只能算作一家之言。不過事實上,周恩來為“錯排事件”而“大動干戈”,其結果卻不了了之,這顯然是毛澤東的影響所致。否則一國之總理下達的指示,豈能如周揚所說的“無關緊要”?周恩來無論是否承認或接受與胡風有無“知己”和“恩人”關系,但他對胡風的歷史情況和政治表現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因此對舒蕪、林默涵和周揚精心炮制的幾批《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以及毛澤東在這些材料上所寫的批示即“編者按”,周恩來難道不知僅憑這些材料而“按”下的罪名是莫須有么?可他在毛澤東面前,也不得不“難得糊涂”,至于胡風由此慘遭不幸,他也只能讓其“聽天由命”了。唐根華在《略談當年“文革”中周恩來的所謂“違心”》中說:“由于當年毛澤東在過去長期革命和建設實踐中所逐步樹立起來的崇高威望,加之建國之后黨內個人崇拜之風的愈演愈烈,尤其是后來‘文革’的‘造神運動’,使得當時包括周恩來在內的黨內相當一批人都對毛澤東有一種盲目崇拜感,將其當做是正確路線的代表。當年‘文革’中周恩來之所以出現某些所謂的‘違心’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講,其思想根源恐怕也就在于此。”[35]如果說周恩來在胡風案上也有“違心”的問題,當然也應該歸咎于他對毛澤東的盲目崇拜。而“黨內個人崇拜之風的愈演愈烈”,與當年周恩來帶頭表態的“三個永遠”是否有歷史淵源呢?
胡風案雖然只是個案,周恩來無論是在“上半場”還是“下半場”的態度和行為,似乎只能看作是他的個別表現,而不能看作是他的全部表現。然而,他的“隔膜”言論卻是對著所有知識分子講的,應該代表了他的整個知識分子觀。周恩來歷來是積極主張知識分子要進行思想改造的,并曾經以自己改造的經歷,感染和引導知識分子“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周恩來語)。正如孫丹在《周恩來的知識分子情結》中所說:“周恩來在知識分子問題上,反對在政治上對知識分子漠不關心,低估他們的進步性,也反對只看到知識分子的進步性而看不到他們的缺點,盲目信任,不去對他們進行教育和改造。”[36]按周恩來講的“隔膜”,“這樣的知識分子如果不改變立場”——也就是不放棄獨立的人格和思想,不與毛澤東及其中共保持絕對一致,不心甘情愿地充當“馴服工具”……那么,“他們和我們之間還會有隔膜的”。而“隔膜”的存在,“他們”和“我們”之間的“沖突”也就不可避免。
在筆者看來,周恩來講的“隔膜”還是比較委婉的,因為他的這個報告總的基調是要求“黨的各級組織和政府部門要充分尊重、信任和使用知識分子”。然而,周恩來的講話還言猶在耳,不久便發生了中共與知識分子的嚴重“沖突”——1957年的反右,幾十萬知識分子因言獲罪慘遭整肅;接踵而來的“文革”,無以計數的知識分子更是首當其沖蒙受災難。而且頗有戲劇性的是,“起義”的舒蕪和“改造”好了的周揚、林默涵、何其芳等知識分子中的“紅X類”,也在反右和“文革”中未能幸免。
魯迅論“隔膜”
周恩來講的“隔膜”,是站在統治者中共的立場上對知識分子的認識,是期望知識分子按中共和毛澤東的要求進行徹底“改造”后,才能成為“團結”和“使用”的對象。而知識分子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中共有無“隔膜”呢?他們所認識的“隔膜”與周恩來所講的“隔膜”,區別在哪里呢?
其實胡風早在1949年就意識到了“隔膜”的存在,只不過他所意識到的“隔膜”并非周恩來所講的“隔膜”,也并非意識到了他與周恩來之間存在這個“隔膜”。胡風確切認為在他與周揚等中共文藝官員之間,是一定存在“隔膜”的。他在5月24日給田間的信中吐露心聲道:“但在我,這‘歷史的隔膜’恐怕要永遠背下去的。這以前,我以為我的一點微弱的努力可以‘聊勝于無’,而且還是別人所不屑做,不能做的。……我滿腔幸福地迎接了今天,所以,對這‘隔膜’我坦然得很,我有勇氣讓別人判定我過去無一是處。……我也并不是不想解除這個‘隔膜’,但難的是沒有這個力氣。”[37]胡風所說“這‘歷史的隔膜’恐怕要永遠背下去的”,可謂一語成讖,他是帶著“歷史的隔膜”進入另一個世界的。
綠原在1989年發表的《胡風和我》一文中,也特意將魯迅在《隔膜》中的一段話作為引言之一:“但再來一想,事情是并不這么簡單的。這些慘案的來由,都只為了‘隔膜’。”[38]而綠原在時隔3年之后發表的《試叩命運之門——關于“三十萬言”的回憶與思考》一文中,又特意對此作了一番解釋,認為魯迅的話“切合胡風的境遇,自不待言”[39]。
魯迅所寫的《隔膜》,是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上發話的,矛頭指向統治者,當然與周恩來所講的“隔膜”有本質不同。魯迅以清朝的文字獄為例,分析指出:“奴隸只能奉行,不許言議;評論固然不可,妄自頌揚也不可,這就是‘思不出其位’。……進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卻犯了罪,因為另有準其講這樣話的人在,不是誰都可說的。一亂說,便是‘越俎代謀’,當然‘罪有應得’。倘自以為是‘忠而獲咎’,那不過是自己的糊涂。”[40]胡風上《三十萬言書》,不也是“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犯了罪”么?他在《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即《三十萬言書》)開篇寫的“給黨中央的信”中,開宗明義地寫道:“在學習四中全會(即中共中央七屆四中全會。會上通過了毛澤東建議起草的《關于增強黨的團結的決議》——引者注)決議的過程當中,我作了反復的考慮和體會。我反復地考慮了對于文藝理論上的實踐情況要怎樣說明才能夠貫注我對于四中全會決議的精神的一些體會。”他接著在列舉了周揚、林默涵、何其芳等人搞主觀公式主義和宗派主義,導致黨的文藝事業出現“生機摧殘和悶死殆盡”、“萎縮而混亂”的事實之后,發自肺腑地說道:“是這些事實及其所產生的危害作用,使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被一種混和著痛苦和憤怒的心情鞭策著,向黨中央提出了這個報告。”[41]這字里行間,流露出胡風的赤膽忠心。然而他的《三十萬言書》,后來被指控為“反對和抵制黨的文藝思想和黨所領導的文藝運動,企圖按照他自己的面貌來改造社會和我們的國家……”,成為他被打成“反革命集團”的“罪證”。胡風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他被譽為魯迅的“好學生”,可怎么就沒好好讀先生的《隔膜》呢?而綠原幾十年后方從魯迅的這篇文章中,“才發現胡風和我們‘糊涂’到什么地步,真是已經欲哭無淚了。”[42]
中國自古以來,凡向當朝上書者都沒有好下場。從海瑞《抬棺上書》到康有為《公車上書》,從彭德懷的《萬言書》到胡風的《三十萬言書》,都成為歷史上一幕幕悲劇。魯迅在《隔膜》的結尾寫道:“施蟄存先生在《文藝風景》創刊號里,很為‘忠而獲咎’者不平,就因為還不免有些‘隔膜’的緣故。”我們如今不也還認為胡風是“忠而獲咎”而為他不平么?那么也“就因為還不免有些‘隔膜’的緣故”。筆者不禁感慨系之:如此下去,“隔膜”怎能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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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第251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上冊第288頁,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
[3]《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4期第131頁。
[4][5][6][7][9][10]《胡風回憶錄》第164、164—165、225—226、225、447、158、30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
[8]梅志:《胡風傳》,第725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1][14][16][17]《胡風全集》第6卷第624、107、107、111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2]《書屋》2003年第3期。
[13]《新文學史料》2008年第3期。
[15][22]《胡風全集》第10卷第44、293頁。
[18][19][20][21][23]《胡風家書》第124—125、151、163、198、244、251、258—259頁。
[24][27]《胡風全集》第1卷第467、466頁。
[25]魯迅:《集外集》第10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26]《周恩來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28]《我與胡風——胡風事件三十七人回憶》第319頁。
[29]王麗麗:《在文藝與意識形態之間——胡風研究》,第313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30]《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第14頁。
[31]《邱會作回憶錄》第142頁,新世紀出版及傳媒有限公司2011年版。
[32]《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348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33]吳永平:《舒蕪胡風交往簡表》,《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1期第37—38頁。
[34]周正章:《胡風事件五十年祭》,轉引自《東湖社區·楚天雜談》網。
[35]《二十一世紀周恩來研究的新視野》(下)第768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
[36]《二十一世紀周恩來研究的新視野》(下)第831頁。
[37]《胡風全集》第9卷第544頁。
[38]《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第29頁。
[39]《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4期第37頁。
[40]《魯迅全集》第6卷第4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41]《胡風全集》第6卷第94、102頁。
[42]《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第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