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金屋藏嬌 今朝長門深閉

漢代抒情賦中的名篇《長門賦》（并序）最早見于《文選》，被列為“哀傷”類首篇，作者題為司馬長卿。據序文內容及《漢書·外戚傳》可知，孝武帝皇后陳阿嬌“擅寵驕貴，十余年而無子”（《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后又妒忌武帝新寵衛子夫，終因巫蠱之事在元光五年（前130）被廢，幽禁于長門宮，愁悶悲傷。她聽說司馬相如撰文冠絕天下，遂用重金求一賦，表達自己眷戀思念的情感，以期能夠重新得到武帝的寵愛，這便是《長門賦》的寫作緣由。雖然此賦并未如阿嬌預期般使皇帝回心轉意，卻為后世留下了一篇抒情佳作，吟唱至今。

對于這篇賦文的作者是否為司馬相如，歷來爭論不休?！赌淆R書·陸厥傳》首先提出“長門、上林，殆非一家之賦”（《南齊書》卷五十二《文學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以賦文風格差異作為判斷依據。清代學者何焯認為“此文乃后人所擬，非相如作，其詞細麗，蓋平子之流也”（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也繼承了這一觀點。另一否認司馬相如為作者的理由是序文與史實及史傳記載不合。這一觀點蓋由顧炎武發端：“古人為賦，多假設之辭。序述往事，以為點綴，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虛、亡是公、烏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實祖此意?！堕L門賦》所云‘陳皇后復得幸’者，亦本無其事。俳諧之文，不當與之莊論矣。”（此段文后注釋為：《長門賦》乃后人托名之作。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此后學者駱鴻凱、程千帆等都據此懷疑或否定其為司馬相如所作。反對者頗多，贊同者更是層出不窮。從清代張惠言到現當代學人沈伯俊、龔克昌、簡宗梧、孟言、力之等都通過對序文內容和藝術風格的辨析駁斥了陸厥等人的觀點，認為一個出色作家的作品本就風格多樣，不能單憑作品風格來判斷是否為某人所作；而且這篇賦文的藝術風格仍然流露出與司馬相如其他賦作相一致的蛛絲馬跡。另外他們認為序文并非司馬相如本人寫作，而是后人輯錄時所加，所以會出現“陳皇后復得幸”及司馬相如言稱“孝武皇帝”這兩條與史實不符的材料。除此之外，龍文玲還對“別在長門宮”一語提出了新見解，區分了長門宮與長門園的不同，認為“盡管《長門賦序》為后人所加，但所載之事實并非與史實不符”，因此，“在尚無有力直接證據推翻其著作權的情況下，還是應當尊重《文選》載錄，承認《長門賦》為相如所作”（龍文玲《〈長門賦〉作者與作年》，《文學遺產》2006年第5期）。這種看法比較公允，因此我們仍應目其為司馬長卿之作。

關于《長門賦》的系年歷來爭議不多?！稘h書·外戚傳》載：“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為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余人。楚服梟首于市。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渖檄t綬，罷退居長門宮?！毖芯空呔鶕苏J為陳皇后被廢居長門宮是在元光五年，《長門賦》作文也當在此時。近來《〈長門賦〉作者與作年》一文則根據對序文的重新理解認為“《長門賦》的創作時間，不在元光五年陳后被廢之后，而是在建元六年（前135）相如入京不久，陳后被疏之初，衛子夫得寵未盛之時”。這種觀點從另一角度論述了《長門賦》的作年，頗為新穎，且論證充分，可備以參考。

長門宮的由來見于《漢書·東方朔傳》：“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偃懼曰：‘憂之久矣，不知所以?！际逶唬骸櫝菑R遠無宿宮，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獻長門園？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于足下也，則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久之不然，上且請之，于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胙灾?，主立奏書獻之。上大說，更名竇太主園為長門宮?！保ā稘h書》卷六十五《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長門宮原名長門園，是陳皇后的母親竇太主接受爰叔建議獻給武帝的，武帝非常喜歡，將之更名為長門宮。按《三輔黃圖校注》所注：“長門宮不在長安城中，也不是長安城的那一個門，而在漢長安故城之東，浐水的西側?！保ê吻骞取度o黃圖校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阿嬌被廢后居住在這個遠離長安城、遠離武帝的離宮，回憶和武帝的美好過往，越發哀怨凄惻，悲從中來。司馬相如深刻領悟到這種情感，用如泣如訴的筆調抒發了陳皇后對武帝的思念以及久候不至的傷心失望，表現了阿嬌忠貞愛情和深切哀怨相互摻雜的復雜心理。武帝和阿嬌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融洽，還留下了“金屋藏嬌”的千古佳話?！豆沤裾f海·漢武故事》記載：“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于猗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箝L主還宮，膠東王數歲，公主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否？’長主指左右長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曰：‘阿嬌好否？’笑對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保戦豆沤裾f?！罚褪駮?988年版）武帝即位后立阿嬌為皇后，兌現了自己許下的諾言。然而好景不長，后宮佳麗萬千，數年后衛子夫得寵，陳后自然嫉妒萬分，渴盼皇上回心轉意，轉寵于己。只可嘆武帝早已忘記最初的誓言，反而以妒忌為由將她貶到離宮。金屋坍塌，長門深閉，阿嬌同古代無數后妃一樣無法逃脫寵愛不再、孤獨寂寞的命運，只能借由文人的筆端作最后一次試圖挽回愛情的努力。

賦文跟隨佳人的足跡分為三個場景，通過對不同場景的景物和阿嬌的心理描寫展現女主人公由期盼到失望最后絕望的心路歷程。文章從描寫阿嬌的等候形象入手，“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暧庳环促猓慰蓍露毦印薄ｑ厚患讶藚s形容憔悴、獨自徘徊、身單影只，這都是因為君王結交新歡而忘記了對她的承諾。但是她的感情是堅貞深刻的，似乎不愿意相信君王會真的忘記她，內心里仍有一絲期盼，心想：他大概只是有事耽誤了，我已經準備了美食佳肴，而且我們有過濃情過往，君王應該不會失約吧？所以盡管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她仍然滿懷希望地等待武帝的到來?！袄殱摱鴮＞猓炱诧L”，狂風驟起，天色變暗，她在屋內孤寂難捱，遂登上蘭臺，站得高應該能更早地看到君王到來的身影。此時阿嬌整個身心沉浸于思念中，魂不守舍，神思恍惚，甚至把轟鳴的雷聲當作君王的車聲。幽暗的天色、旋轉的狂風、搖晃的幕簾、飄香的桂樹、悲嘯的黑猿、聚集的翠鳥、分離的鸞鳳……這種種景象都隨時隨地提醒著佳人孤獨寂寞的處境，更加深了她內心的傷感?！靶膽{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登高遠望也看不到君王的蹤跡，愁悶郁結于胸無法排遣，還是走下蘭臺離開這個傷感的地方罷！

“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女主人公回到深宮正殿仍然坐立難安，只好藉由慢慢散步來緩解內心的悲苦。此時作者花費大量的筆墨來描寫長門宮的建筑，展現了女主人公的起居環境：“正殿塊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瓘埩_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备叽舐柫⒌恼睿子裱b飾的大門，黃金鑄造的門環、木蘭雕刻的屋椽、文杏修飾的房梁、羅列繁復的浮柱、瑰奇木材做成的斗拱、精雕細琢的磚瓦等等，就連纏系綾羅帳幔的絲帶都是由產地最好的楚地運送而來。作為皇宮貴族游樂的園林，長門宮無疑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璀璨奪目，但是華麗的宮殿內只有一人獨處，形單影只使房間越發顯得空曠凄冷，渴盼溫暖的阿嬌仍在苦苦等待，惆悵、孤獨、寂寥、失望的復雜情緒一股腦向她襲來，久久縈繞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滿懷傷感情緒，她手撫廊柱，遠望曲臺，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無一不含悲涼：“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于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她就像失偶的雌鶴落于苦楊一樣被幽禁在這深宮冷院，空曠的殿堂充盈著憂思惆悵。日已黃昏，夜色降臨，君王還沒有到來，在房外佇立已經看不清人影，此時她心知希望渺茫，只好悵然地回到房中。

長夜漫漫，落寞的佳人想要以彈奏來排解憂愁，“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妙而復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殊不知曲由心生，本想藉由音樂來舒緩悲愁，說服自己不要再沉浸于痛苦之中，然而情不由己，情緒低落時彈奏的音樂也會充溢哀傷，如泣如訴的旋律漸漸高昂，如同她因失望而逐漸涌起的幽怨一樣慷慨悲涼，連在她身邊的宮女也禁不住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憂愁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徒增一聲長嘆，佳人只好起身再次徘徊。回憶過往，沒有絲毫辜負君王的行為，卻為何偏偏落得如此下場？后宮中本就人情淡薄，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我淪落至此，還有何面目去見人？想到此心底泛起絕望之情，頹唐地跌臥床上?！皳环胰粢詾檎碣?，席荃蘭而茞香”，芬若為枕，香草為席，在這樣舒適的環境中入睡應該就不會再有煩憂了吧？恍惚入夢，思念不絕如縷，仿佛君王就在身旁。突然驚醒，身邊仍是空無一人，頭腦尚未清醒，仿佛魂魄游離了身體，午夜夢醒，再也無法入眠，遠處群雞鳴叫只能平添愁思，索性起床欣賞皎潔的月亮吧?！坝^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星空排列有序，畢昴八星出現在東方，它們在廣闊的夜空中和月亮相互陪伴，對比之下更顯得阿嬌孤單落寞。中庭夜色暗淡，就像深秋降落的白霜。度夜如年，乍明復暗，尤其在滿懷愁郁感傷的時刻時間過得更慢，只能憂心忡忡地等待天邊的曙光。漫長的等待已使她疲憊不堪，悠遠的相思消耗掉了最后的精力，她柔腸寸斷，悲傷卻又無奈。但是即使終生如此，仍然不會忘懷君王，只能在心底祈盼皇上能早日回心轉意，來到她的身旁。

賦文至此結束，全篇行文流暢，一氣呵成。司馬相如懷著真切的悲憫之情，運用大量的排比，以娟秀溫婉的語詞描繪了佳人久候落空的悲苦處境，感人至深。與司馬相如其他更為著名的《子虛賦》、《上林賦》宏贍富麗的風格不同，這首賦文是小巧精致的。首先，與漢大賦冗長的篇幅相比，《長門賦》只有短短六百余字，卻能夠把陳皇后深宮獨處的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愁悶悲思的情緒也得到了酣暢淋漓的抒發，因此被列為賦文“哀傷”類首篇。其次，這篇賦文雖然也運用了大賦中常用的排比、夸張、鋪陳等手法，也有宮殿、建筑、園林的描寫，但都是淺嘗輒止，只是將其作為人物生活背景加以簡單敘述。而且在環境景物的選擇上也頗費心思，比如描繪闊大的宮殿對比阿嬌的孤單，分飛的鸞鳳比喻愛人的離去，哀嘯的白鶴襯托心境的悲涼……真正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加深了文章的藝術感染力。再次，作者運用重疊鋪陳、白描、襯托等多種手法刻畫了陳皇后的形象，生動鮮明，讀后都會對她涌起深切的悲憫和同情。而且它繼承了楚辭“兮”字結尾的行文特征和悲切美的藝術風格，最后，全文結構完整，層次分明，根據佳人活動場景的變換敘述了一天的活動，時間線索非常清晰，給讀者搭建了一個完整的審美想象空間，完成了一次愉悅的情感審美歷程。

不過，這篇賦雖寫得絕妙非常，皇上也大加贊賞，最終卻未能喚回當時已經轉寵衛子夫的武帝，阿嬌也只能憂愁郁悶至死。陳皇后的悲慘遭遇并不是個案，只是無數深宮怨婦的一個代表，其他沒有被寫入賦文的更是不計其數。據史書記載，單單武帝一朝有記載的被武帝先寵后棄的就有陳阿嬌、衛子夫、王夫人、李夫人、趙婕妤等多達數十個，就算紅極一時的衛子夫，最后也因巫蠱之事落得個自殺的下場。阿嬌的遭遇因為《長門賦》的存留而廣泛流傳，得到無數后代文人的深切同情，宋代的王安石就有“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的名句，借阿嬌的遭遇抒發自己政治上失意的痛苦。李白《白頭吟》、辛棄疾《摸魚兒》等作品也都引用了這個故事。不僅如此，《長門賦》對后世描寫后宮貴婦凄慘境況的宮怨題材作品產生了深遠影響，類似的詩賦層出不窮，為我國古代浩瀚的詩賦長流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豐富和發展了詩賦題材，因此在詩賦發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作者單位：《文獻》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