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存世不多的辭賦中(共五篇),《威鳳賦》“言有淺而托深,類有微而喻大”,是一篇體制獨特、內涵深邃的作品。就賦的標題而言,它似乎屬于賦史上屢見不鮮的禽鳥類詠物賦;但細察全篇,它與傳統的詠禽鳥名賦,如賈誼的《鳥賦》、禰衡的《鸚鵡賦》、張華的《鷦鷯賦》、傅咸的《儀鳳賦》等,在構思和意趣上有著明顯的差異。唐太宗沒有借助鳳鳥抒寫自己胸襟的高遠或志趣的超群,也不大注重體物狀貌與意象刻畫的契合,而是多用曲折、隱晦、象征的筆法,處處比附、影射自己人生的經歷、際遇、悲歡,往往言在禽鳥而所指卻為人事,仿佛一篇敘事的、紀實的自傳體賦作;而且,滲透其間的情感和意旨也是繁雜多元的——既有榮耀歲月的回憶,又有惶恐不安的追敘,還有對人生、權位、功業、社稷的沉重困惑、思索和反省。所以,認真研讀、剖析《威鳳賦》,對于全面認識唐代的社會歷史進程,公允評價唐太宗的人品道德、功過是非,以及洞悉封建宮廷爭斗的殘酷與血腥方面,都令人大開眼界。
《威鳳賦》的創作緣由,《舊唐書·長孫無忌傳》中有說明:“(貞觀七年)太宗追思王業艱難,佐命之力,又作《威鳳賦》以賜無忌。”《新唐書》同傳亦云:“帝又思所與共艱難,賴無忌以免,作《威鳳賦》以賜,且況其功。”兩書都強調“追思”、“又思”,表明此作并非心血來潮、憑空虛構,而是事出有本、有感而發的;而“王業艱難”、“與共艱難”,則欲語又止,耐人尋味。唐太宗在開創王業的道路上,究竟有什么“艱難”讓他刻骨銘心、念念不忘呢?讓我們順著這一線索,結合相關史實,透視、破解《威鳳賦》文字迷霧背后的事實和真相。先看開篇第一段:
有一威鳳,憇翮朝陽。晨游紫霧,夕飲玄霜。資長風以舉翰,戾天衢而遠翔。西翥則煙氛色,東飛則日月騰光。化垂鵬于北裔,訓群鳥于南荒。弭亂世而方降,膺明時而自彰。
這段筆墨雄健、氣勢酣暢的賦文,寫鳳乎?寫人乎?抑或亦鳳亦人乎?鳳在真實的世界中并不存在,本是傳說中的神靈和百鳥之王,它的出現往往喻示著亂世中“天降大任”的圣賢或偉人,如《論語·微子》:“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顯然,這只沐浴著燦爛陽光,在紫氣祥瑞中翱翔,飲食仙藥玄霜茁壯成長的靈鳳,正是少年唐太宗——秦王李世民的形象化身,一個擔負著“濟世安民”大任的天才臨世。唐太宗曾說過:“朕以二九之年,屬天下喪亂,毒流區夏,禍遍郊畿,群兇則蜂駭云興,猛將則風驅霧合。年二十有四,慷慨京邑,電發中原,震蕩三川,掃清八荒。及至壯年,獲臨寶位。”(《述圣賦序》)這些充滿榮耀和豪情的話語,正好可作賦文的注腳。如同出自“朝陽”、“紫霧”的靈鳳,生于關隴豪門望族的李世民,史稱“少尚武略”、“素習弓馬”、“臨機果斷”,很小就顯示了非凡的軍事才能和政治抱負。十八歲那年,他應募抗擊突厥的侵擾,在忻口(今山西原平)一役中出奇制勝,初露頭角,就如靈鳳的“資長風以舉翰,戾天衢而遠翔”。接著,他審時度勢,策動其父李淵起兵反隋,不久攻入長安,李淵稱帝,改國號為唐,封李世民為秦王。此后,李世民掛帥親征,西滅劉仁杲,北破劉武周,東敗王世充,南逐劉黑闥,歷時七年,終于翦滅群雄,統一全國。賦中的“西翥”、“東飛”、“化垂鵬”、“馴群鳥”諸句,就像他的一些詩篇:“弱齡逢運改,提劍郁匡時。指揮八荒定,懷柔萬國夷。”(《幸武功慶善宮》)“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一揮氛沴靜,再舉鯨鯢滅。”(《經破薛舉戰地》)都是那一場場浴血奮戰的真實寫照。天下平定了,大唐穩固了,李世民對自己對赫赫戰功何其志得意滿、氣宇軒昂:“弭亂世而方降,膺明時而自彰!”然而,人生之路不可能一馬平川、一帆風順的,盡管李世民“打天下”時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但“坐天下”的過程卻非常辛苦,非常坎坷,并非“及至壯年,榮獲寶位”那樣順乎自然、輕而易舉。其間的驚心動魄、艱難險阻,《威鳳賦》中亦有曲折、隱晦的表述:
俯翼云路,歸功本樹。仰喬枝而見猜,俯修條而抱蠹。同林之侶俱嫉,共干之儔并忤。無恒山之義情,有炎洲之兇度。若巢葦而居安,獨懷危而履懼。鴟鸮嘯乎側葉,燕雀喧乎下枝。慚己陋之至鄙,害他賢之獨奇。或聚咮而交擊,乍分羅而見羈。戢凌云之逸羽,韜偉世之清儀。遂乃畜情宵影,結志晨暉,霜殘綺翼,露點紅衣。嗟憂患之易結,嘆矰繳之難違。期畢命于一死,本無情于再飛。
賦文的情感格調發生大逆轉,由上段的榮耀、豪放、開朗,一變而為壓抑、忐忑、惶恐。所謂“俯翼云路,歸功本樹”,喻指天下平定、班師回朝了;但曾經東伐西討、南征北戰,立下蓋世功勛的威鳳,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尊敬、褒獎,反而受到同伴們無休無止的猜忌、妒恨、攻訐、陷害,被迫處于“若巢葦而居安,獨懷危而履懼”的艱危境地。到處是陰謀的“分羅”(羅網),時時有狠毒的“矰繳”(暗箭),令人防不勝防,乃至萬念俱灰,企圖一死了之:“期畢命于一死,本無情于再飛。”為什么會這樣呢?司馬光的一段話可以解開這個謎:“世民功名日盛,上常有意以代建成,建成內不自安,乃與元吉協謀,共傾世民,各引樹黨友。”(《通鑒》卷一九〇)原來李淵稱帝后,封長子建成為太子,世民為秦王,弟元吉為齊王,他們各自擁有重兵,形成東宮、秦王府、齊王府三大勢力集團。按封建王朝“立嫡以長”的傳統,李建成當為皇位繼承人,他又勾結李元吉,共同傾軋、排擠“功名日盛”的李世民,甚至誣告其謀反,要加以殺害:“秦王常違詔敕……違戾如此,豈非反道,但須速殺,何患無詞?”(《舊唐書·李元吉傳》)賦中的鴟鸮之嘯、燕雀之喧等,就是比喻建成、元吉之流。當然,雄心勃勃的李世民也不會坐以待斃,無論功勞還是才能,他是遠遠超過其兄弟的,怎么可能滿足于一個秦王而不覬覦皇帝的寶座?只是秦府勢力尚嫌單薄,比不上東宮和齊府的聯手,他只能暫時忍氣吞聲、收斂鋒芒:“戢凌云之逸羽,韜偉世之清儀”,在韜光養晦中加緊策劃、調兵遣將,等待時機作絕地反擊。且看賦文:
幸賴君子,以依以恃。引此風云,濯斯塵滓。披蒙翳于葉下,發光華于枝里。仙翰屈而還舒,靈音摧而復起。盼八報以遐翥,臨九天而高峙。庶廣德于眾禽,非崇利于一己。
盡管筆墨曲折委婉,而后面隱藏的卻是古今震駭的“玄武門之變”。所謂“幸賴君子,以依以恃”,指的就是秦王府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房玄齡等心腹干將,他們磨拳擦掌,日夜鼓動李世民先下手為強,誅殺建成、元吉:“且大王素所蓄養勇士八百余人,在外者今已入宮,擐甲執兵,事勢已成!”(《舊唐書·尉遲敬德傳》)于是,一場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爭斗終于在唐武德九年(627)六月四日爆發了。這天早晨,李世民預先布署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率兵埋伏于玄武門(皇宮北門),伺機劫殺上朝的建成、元吉。兄弟倆毫不防備,待行至臨湖殿發覺情況有異,為時已晚了。李世民一箭射死建成,尉遲敬德又躍馬斬殺元吉,并持兩人首級恐嚇、瓦解東宮、齊府的士氣;接著又直奔李淵住處,名曰“宿衛”,實為逼宮。為斬草除根,李世民還派人誅殺了建成、元吉的五個兒子,可謂心狠手毒!但賦中僅用“引此風云,濯斯塵滓”八字,把這場骨肉相殘、血雨腥風輕輕一筆帶過了。清洗了“塵滓”(污垢),掃除了“蒙翳”(蔽障),李世民終于在兩個月后正式即帝位,登上權力的頂峰:“盼八極以遐翥,臨九天而高峙。”他雖然把自己逼父、殺兄、滅弟、誅侄的行為辯解為造福天下蒼生,不是個人謀私利:“庶廣德于眾禽,非崇利于一己。”其實是心不安、理不直、氣不壯的。“骨肉相殘,古今大惡”,既違反“立嫡以長”的封建政治傳統,也背離“孝悌仁愛”的儒家道德傳統,在法統和道義上都缺乏正當性、合法性。因此,不僅當時人心浮動,謗議紛紛,后世抨擊之聲也不絕于耳,如司馬光說:“貽譏千古,惜哉!”(《通鑒》卷一九一)王夫之的言詞更為尖銳:“太宗親執弓以射殺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兇極慘,而人之心無毫發之存者也。”(《讀通鑒論》)面對如此不利局勢,唐太宗是怎樣美化“奪嫡”的合理性,以消除“宮門喋血”的后遺癥,穩定天下人心的呢?再看《威鳳賦》的末段:
是以徘徊感德,顧慕懷賢。憑明哲而禍散,托莫才而福延。答惠之情彌結,報功之志方宣。非知難而行易,思令后以終前。俾賢德之流戾,畢萬葉而芳傳。
唐太宗寫作此賦之時,雖然君臨天下、一言九鼎了,但七年前腥風血雨的一幕是難以忘卻的。“是以徘徊感德,顧慕懷賢”,就透露了一種沉沉的愧疚、焦慮和反省的心態。唐太宗沒有被玄武門政變的成功沖昏頭腦、得意忘形,而是清醒認識到后果的嚴重性,所以在大行封賞有功之臣、牢牢掌控朝政之外,又采取幾項重要的補救措施:一是大造輿論攻勢,反復強調奪權的正當和合理。他說:“天子者,有道則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貞觀政要·君道》)不言而喻,建成、元吉皆無道之輩,故而天怒人怨、棄而不用;自己則是有道之君,所以天下的“英才”、“明哲”,助其“禍散”、“福延”。他還從歷史中尋找證據:“昔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朕之所為,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民耳!”(《貞觀政要·文史》)這些說詞對內對外都是頗有說服力的。二是實行寬大和寬容的策略。他大赦東宮和齊府的僚屬,對其中的人才,如魏征、王珪、韋挺等,不但既往不咎,還大膽提拔和重用,顯示了“棄怨用才”的雄豪器度。這些人也懷著“答惠之情”和“報功之志”,誠心誠意追隨唐太宗,成為貞觀朝的重臣謀士。同時,唐太宗還禮葬隱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并親自送葬,痛哭致哀,回歸“追懷棠棣,明社稷之大義,申骨肉之深思”(《通鑒》卷一九二)的道德倫理規范。這一招對穩定局勢、收復人心大有作用:“事寧,復引居左右近侍,心術豁然,不有疑阻。”(《貞觀政要·政體》)唐太宗放下身段,以政治家的風度和氣魄,妥善處理了政變的后遺癥,緩和了朝廷內部矛盾,上下同心,勵精圖治,終于開創了“俾賢德之流慶,畢萬葉而芳傳”的貞觀盛世。
在中國辭賦史上,以帝王之尊而作的作品,有兩篇特別引人注目:一是漢武帝劉徹的《李夫人賦》,讓人們一窺皇禁后宮中嬪妃成群、爭寵斗艷的宮闈內幕,一代英主“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茫茫”,傷感、怨嘆中不乏細膩、真誠,雄才大略與多愁善感的糅合,堪為絕唱。另一則是《威鳳賦》,它披露了皇室更為廣闊復雜、驚心動魄的政治內幕。誰能想到,人們熟知的開明寬仁、虛懷納諫的唐太宗,在私欲的驅使下,在權力的誘惑下,慈父可以威逼,手足兄弟可以殺戮,甚至下一代子侄輩也不放過。所謂孝悌之義,所謂骨肉親情,在殘酷的政治權斗面前,顯得多么蒼白無力,多么虛偽無奈!這或許就是人性的弱點和缺陷吧?唐太宗亦不能免俗,他可稱明君,卻非圣人,后世又何必為尊者諱?話再說回來,這場“宮門喋血”的悲劇,又是封建專制社會奉行皇位終身制和繼位嫡長制下的必然產物,在唐太宗之前發生過,在他之后繼續上演著。況且,富有遠見卓識和奮發進取精神的李世民,較之剛愎自負、平庸膚淺的李建成繼承皇位,確實更有益于“安社稷,利萬民”,否則怎么會有千古稱頌的“貞觀之治”?這里,歷史留下了一個深刻的警示:在權力的繼承上,應該堅持立嫡還是立賢?要說立嫡,唐太宗當然不合條件;要說立賢,則綽綽有余。而無數事實證明,嫡長制所確定的人選,往往不是賢才,缺乏治國安邦的能力;只有打破常規,重能立賢,才是國家之幸,人民之幸。所以,為了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摒棄世襲,用人惟賢,方為社會進步的正道!
(作者單位:江蘇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