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世獨立的西行者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躲過？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紅塵萬丈。一出出桃紅柳綠、興衰榮辱、聚散離合的大戲“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紅樓夢》中的元妃省親、可卿出殯、榮府元宵、寧府家祭，以及大大小小過不完的節慶生日等都是這些大戲的零星記錄。即便是講向佛之路的《西游記》及其主人公孫悟空的故事，在人間也異常熱鬧。比方某個平常的節后，各富家唱戲，賈珍家“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太公斬將封神》等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內中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于巷外。弟兄子侄互為獻酬，姐妹婢妾，共相笑語……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紅樓夢》第十九回）。賈氏家族中最小的女孩惜春自一落生就成長在這種無比富貴熱鬧的環境中，然而這一切卻沒能讓她更加留戀這個多姿多彩又多情的世界；相反，她選擇了一條冷清、漫長的西行之路。

很多人也會出離，于紅塵倥傯中到寺廟、庵堂去歇歇腳，有如現代人吃遍了飛禽走獸、大油大膩，偶爾也去素菜館，甚至到廟里吃頓齋飯。山光竹影或許會撥動過客的心，但終究他們會把心帶回家，而不會留下。有些人甚至會出家，比如妙玉，妙玉不能剪去的一頭美麗的長發是她對塵世的不了深情和暗暗牽掛，她住在尼姑庵，卻品茶、吟詩、贈紅梅、嫌劉姥姥、厚待寶玉，比在家小姐還大膽率性。與妙玉被迫出家和帶發修行不同，惜春是自覺出家。出家人做在家事的大有人在：張道士說媒（第二十九回）、王道士亂賣膏藥（第八十回）、馬道婆幫趙姨娘對寶玉鳳姐施魘魔法（第二十五回）、老尼靜虛為謀財不惜害命、小尼姑智能與秦鐘一起悄然享受世間情愛的快樂（第十五回）……而常與智能一處玩的惜春卻想“剃了頭當姑子去”（第七回）。雖然生活在花團錦簇中，可她的心早就飛離了紅塵。她存在著，又出離著。

《紅樓夢》中的少女都是惜春的：黛玉愛花憐花，朵朵片片，把春光葬入香冢；妙玉悉心收起花瓣上潔凈的冬雪匯成甘泉烹茶，以品味人生的春天；眾女兒不是吟詩作賦挽留春光，就是放風箏、餞花神，好熱鬧；寶玉的惜春憐春更是比比皆是。而在惜春的眼中，姹紫嫣紅只能帶給人青春易逝的憂慮和留春不住的惆悵，即便是天子身邊令人艷羨的眾多“夭桃”“杏蕊”，又有哪個把秋挨過？哪個白楊村和青楓林沒有“人嗚咽”“鬼吟哦”的慘劇呢？“烈火烹油”的家族、“鮮花著錦”的人生都將被連天衰草所淹沒，自己又怎能逃脫春榮秋謝、生關死劫的鐵律？現實不能給人出路，以三春為代表的每一種結局都令人無望。賈府四位小姐的形象中不但暗含了“琴棋書畫”，還隱喻了“春夏秋冬”等多重意象。生在年初一新春伊始的元春象征春；住在夏季芙蓉盛開的紫菱洲的迎春象征夏；住秋爽齋、院中滿植梧桐的探春象征秋：住“暖香塢”（八十回）、如“神仙托生”（四十回）、同寶琴等人一樣在雪中琉璃世界美得絕堪入畫的惜春象征冬（惜春貼身丫環名“入畫”，同晴雯乃黛玉之副、襲人為寶釵之副筆法，“入畫”乃惜春之副，其意象指代從屬于善畫的惜春。《紅樓夢》第五十回寫賈母跟眾人賞雪時反復強調雪下折梅的雙艷圖比自己屋里的畫還好看，囑咐惜春“第一要緊”要“照樣一筆別錯”地“入畫”）。惜春的心已經歷過所有季節，春夏的美麗已前塵如海，秋的徹骨濕寒猶在，寥落的冬更令她絕望。多么希望在“清淡天和”中覓得超脫陰晴變換和季節輪回的永恒啊！因此人們眼中遙遠的虛幻對她來說卻切近而永久；人們所追逐的真實在她眼中卻沒有意義。《紅樓夢》脂評本記惜春制燈謎道：“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庚辰本夾批云“此為惜春為尼之讖”（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在眾人沉淪于美麗春天的時候，真正的“惜春”卻默然決然地告別了桃紅柳綠，告別了暖香，告別了親人伴友的情和自己原本溫柔的心，孑然踏上迢遠的解脫之路。她的西行之路是一個自覺者的自抉之路。

同黛玉等人一樣，惜春也來自“孽海情天”宮“薄命司”，此宮門上對聯早已概括了這“一干情鬼”的三生所為：“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第五回）但在《紅樓夢》眾多人物中，這個年紀最輕的女孩卻是最無情、最“冷”的：她不但對從小跟自己一起長大的貼身丫環入畫絕不說情，就是對兄嫂父親，也顯得毫無牽掛之心，真是個十足的“冷人”（第七十四回），在這方面遠勝過吃“冷香丸”、并以“冷美人”著稱的薛寶釵，連大荒山下的石頭似乎也比她多情一點。若果真如此冰冷無情，她則根本進入不了薄命司“情鬼”的行列；既然亦屬于來自孽海情天的一個“情鬼”，她的情在哪里？這個絕世無雙的冷美人因何來到這個世界？若不是為了償還灌溉之恩還淚而來，那么又是為何而來的呢？她為什么以自己的絕世冰冷來面對厚地高天中的古今深情？她又是怎樣以自己在自劃囹圄中的決絕出世來一了前生的風月之債呢？情感、婚姻是生命的過程或歸宿，對女人來說尤其如此。象征眾女性的正副十二釵，上至貴妃、下至小戲子，書中幾乎都交代了其情感歸屬，在重要人物中，獨獨惜春的沒有交代。既然“千紅一哭”的總括無一例外地指歸了每一位紅顏的生活和命運，那么這個女孩也該是有淚的吧？她的淚為誰而流？她把無比的深情留在了何方？她會終了一生不遇其人、為他的出現苦等一生？還是遇如不遇，只執拗地要把自己的熱情和生命獻給那遙遠的“西方寶樹”？

我們不知道在看破了三春盛景、在盛衰陰陽歷遍的輪回之后，靈魂能否歸于澄明透澈，不知道最平靜的大海是不是其實孕育著最巨大的波濤、最大的波濤是不是也終將歸于平靜，但可以看出，曹雪芹對虔心西行的態度是矛盾的，他雖然對惜春的向佛選擇沒有像對其他廟觀僧道的世俗言行及種種齷齪那樣刺諷、批判，但他為惜春所設計的前途卻是危險而渺茫的。“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是一個迷人的幸福、解脫之境，但實際上，曹雪芹早已描寫過兩棵“西方寶樹”了。其一即“世外仙姝寂寞林”所指的林黛玉：黛玉來自西方靈河岸邊，自謂“草木人”，是太虛幻境“寶林珠樹”中的一員，投胎入世俗姓雙木“林”，其冊簿有“玉帶林中掛”的判詞和圖解，堪稱一株不折不扣的“西方寶樹”；其二即居于“櫳翠庵”的妙玉：大觀園是個“仙境別紅塵”的所在，本被題為“天仙寶鏡”，櫳翠庵又是仙境中的一方凈土，那兒的花木比別處更繁盛，雪中紅梅尤為大觀園中一處勝景，其所象征的人物妙玉也該算棵“西方寶樹”吧？黛玉、妙玉的“西方寶樹”上結著長生果嗎？黛玉生在西方，不但沒有解脫，反而自愿到世間還淚輪回；妙玉同樣從孽海情天宮為了三生情債而來。她們的寶樹上所結的是至情、率性與孤潔，她們都為情而無悔，但為時所不容。到了西方又如何呢？事實證明，至“聞說道”的西方寶樹摘取長生果是一條多么微茫難求的解脫之路啊！

“堪破三春景不常，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踽踽獨行的惜春遺世而去，我們希望她在西行的天路上能安頓自己，但也不知她會不會迷失自己。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