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體學研究的材料差不多涵蓋經史子集各種文獻,比如詩文評、總集別集、子論序跋、類書、目錄學著作等都有大量文體學史料。本篇著重談談文章總集獨特的文體學研究價值。
一、 總集與文體分類學
總集與別集在文體學研究意義上,大致相同,但總集容量大,范圍廣,比起別集在文體學研究上更具共性和代表性。總集的文體學價值,首先表現在文體分類上。文體分類體現了對文體本質和特征的認識水平,是古代文體學研究的重要內容。而分體編次的傳統,決定了古代文章總集在文體分類學上的研究價值。確立總集分體編次傳統的,是梁代蕭統編的《文選》。《文選序》:“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明確指出此書按體編次、類聚區分的體例。編者將所錄一百三十位作家的七百六十一篇作品,分為賦、詩、騷、七、詔、冊、令等三十九體。這些文體是先秦至六朝最經典、最重要也最常用的文體,代表了中國古代較長歷史階段的文體實存狀況和形態特征。其中有些文體作品較多、題材或表現內容較豐富,又根據題材分若干小類。這種分類方法,兼顧體式和題材、功用等特征,符合古代許多文體以題材、功用命名立體的實際,因而有一定合理性與可操作性。《文選》之后的許多著名總集,如《文苑英華》、《唐文粹》、《宋文鑒》等,都借鑒這種編纂體例。
總集文體類目的調整變化,與文體創作的消長之勢息息相關。以北宋李昉等輯《文苑英華》為例。此書收梁代至唐詩文一千卷,分三十八體。由于意在接踵《文選》,所以盡管其卷帙遠超《文選》,但在文體分類上,基本沿襲《文選》,僅個別類目有所出入。如《文選》收錄“七”體,其序次僅在賦、詩、騷之后,足見其在六朝文體譜系中的地位,但隋唐以后,已很少有人用這一體裁寫作,因此,《文苑英華》沒有立“七”體,稍后姚鉉《唐文粹》、呂祖謙《宋文鑒》等宋編文集也沒收錄。又如“判”文是唐代開始興盛起來的,《文選》自然沒有,《文苑英華》則立為一大門類,并收錄作品五十卷。這種類目增減,客觀反映了六朝以后文體盛衰演變的軌跡。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南宋呂祖謙編的《宋文鑒》。此書仿《文選》、《唐文粹》例,錄北宋一代詩文,分為六十一體,與《文選》相較,增加了二十多體,有些是次生文體,有些是新生文體。如《文選》有“賦”,《宋文鑒》增加了“律賦”,可以看出唐宋科舉制度的影響。《文選》有“詩”,《宋文鑒》則增加了“五言律”、“七言律”、“五言絕句”、“七言絕句”,這是唐宋以來詩歌發展的必然反映。又如“經義”、“說書”、“樂語”、“上梁文”等,都是唐宋以來的新興文體,或應科舉考試而起,或資世俗娛樂、應酬之用,都為《宋文鑒》所收錄。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一些曾經在歷史上盛行的文體,到后來逐漸邊緣化,因而退出總集編纂家的視野。如《文選》有“符命”,《文心雕龍》有“封禪”,可見六朝時期這是一種重要文體,然而,唐宋以來,這種文體已很少使用,不在文體譜系的中心,因此,《唐文粹》、《宋文鑒》等都沒有收錄。總之,從總集文體類目的變化,可以看出文體變遷的歷史,也透露出文體觀念的新變。
中國古代文體分類學有兩個走向:分類與歸類。前者把文章分為各種文體,其基本趨勢是區分越來越細密,類目越來越繁多,如梁《文選》有39種文體,宋呂祖謙《宋文鑒》61種,明徐師曾《文體明辨》127種,而黃佐《六藝流別》多達150余種。這種現象的產生,一方面,是由于新文體的不斷產生,另一方面,是因為辨體意識的不斷增強,正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所指出的:“蓋自秦漢而下,文愈盛;文愈盛,故類愈增;類愈增,故體愈眾;體愈眾,故辯當愈嚴。”(《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新文體的孳生而導致文體類目的增加,上文已論及。辨體意識增強而致文體區分的細密,在明清時期最為顯著。如《文選》“序”體,《文體明辨》分為序、小序、引三體,且單獨列目,而明末清初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則在“序”體下設二級分類,計有經、史、文、籍、騷、賦、詩、集、政、學、志等三十余子類;又如“論”體文,《文選》只有論、設論兩體,《文章辨體》析為論、說、原、議、辨、解、釋七體,《文體明辨》、《文章辨體匯選》因之,而《文章辨體匯選》“論”體下又分理論、政論、經論、史論、文論、諷論、寓論、設論8目。這種細分,體現了高漲的辨體意識和把握相近文體之間細微差別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古代文體的多樣化與復雜性。但也造成文體類目過于繁多瑣碎的弊病。
文體歸類指把已細分的文體歸入大類,實際上是一種更高層級的分類。六朝文筆之辨,已暗含著文體歸類觀念。《文心雕龍》“論文敘筆”諸篇,論次三十多種文體,將詩、樂府、賦等有韻之文歸為一組,史傳、論、說等無韻之筆歸為一組,正是這種歸類觀念的表現。又,此書《頌贊》、《祝盟》、《箴銘》、《哀吊》、《論說》、《詔策》、《雜文》諸篇,每篇至少包含兩種以上近似文體,也體現了明確的文體歸類意識。文體歸類也往往反映在總集編纂上。宋人真德秀《文章正宗》把所錄各種文體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大類,是當時概括性最強的歸類。黃佐的《六藝流別》從文本于經的立場,把所有文體歸為詩藝、書藝、禮類、樂藝、春秋藝、易藝六大類。清代以來,文體歸類又有新發展。如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將八大家古文分為六類三十體,姚鼐《古文辭類纂》把古今文章分為十三類,曾國藩把各種文體分為三門十一類,分別為“著述門”(三類)、告語門(四類)、記載門(四類)。桐城派的文章歸類學一直影響到現在。
二、 總集序題與文體論
《文選》類總集的文體分類思想,主要是通過文體分類實踐體現出來的,缺少明確的理論表述。這種情況,最遲到宋代已出現變化。真德秀《文章正宗》把各種文體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大類,每類之前都有小序。如“敘事”類小序:“按敘事起于古史官。其體有二:有紀一代之始終者,《書》之堯典、舜典與春秋之經是也,后世本紀似之;有紀一事之始終者,《禹貢》、《武成》、《金縢》、《顧命》是也,后世志記之屬似之。又有紀一人之始終者,則先秦蓋未之有,而昉于漢司馬氏,后之碑志事狀之屬似之。”“議論”類小序:“按議論之文,初無定體。都俞吁咈,發于君臣會聚之間。語言問答,見于師友切瑳之際。與凡秉筆而書,締思而作者皆是也。大抵以《六經》、《語》、《孟》為祖,而《書》之《大禹》、《皋陶》、《益稷》、《仲虺之誥》,《伊訓》、《太甲》,《咸有一德》、《說命》、《高宗肜日》、《旅獒》、《召誥》、《無逸》、《立政》,則正告君之體,學者所當取法。”論述每類文體的起源、功用、體制特征、代表作家作品和寫作要求等,彰顯了其文體分類的學理依據。元代祝堯《古賦辨體》將所錄作品按時代序次分為楚辭體、兩漢體、三國六朝體、唐體、宋體。每體之前,各有一篇序,論述相關時代賦體創作的總體面貌、基本特征,評價賦家賦作,揭示其在賦史上的地位或影響等。明代以后,這種風氣越來越盛,很多總集,如高棅《唐詩品匯》、宋緒《元詩體要》、吳訥《文章辨體》、黃佐《六藝流別》、徐師曾《文體明辨》、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范與良《詩苑天聲》、李兆洛《駢體文鈔》等都在文體類目之前用小序形式來闡發其文體觀念和文體分類思想,這成為明清總集編纂和文體論的一大特色。
批評史上對總集的文體小序并無明確命名。明人吳訥把這種方式稱之為“序題”。其《文章辨體·凡例》稱:“故今所編,始于古歌謠辭,終于祭文,每體自為一類,各以時世為先后,共為五十卷。仍采先儒成說,足以鄙意,著為序題,錄于每類之首,庶幾少見制作之意云。”明確將每類文體之前的文體論內容稱為“序題”。這一命名,得到時人和后世的普遍認可。如明人程敏政《明文衡》卷五六、唐順之《荊川稗編》卷七五都收錄《文章辯體序題》。可見,稱《文章辨體》的文體小序為“序題”是比較符合當時語境的,也合適通稱此類文體小序。
明以前的文體論,除《文心雕龍》、《滄浪詩話》等少數著作較有體系外,大都散見于詩話、文話、序跋、書信及筆記雜撰之中,往往是隨興所到的意見,內容不夠集中,論述不夠系統。自文體序題盛行以后,總集,尤其是卷帙浩繁、文體類目眾多的總集,對所錄各種文體,一一論其性質、功用、體制特征、體貌風格及文體發展演變軌跡等,所論文體數量之多,內容之集中、豐富,體系之嚴整,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總集的編纂宗旨,也不再局限于傳統的“網羅放佚”、“刪汰繁蕪”,而是具有明確的辨體宗旨與功能。序題這種文體論形式把各體作品與文體理論有機結合起來,互相印證,能較好克服理論形態常見的抽象、空泛的弊端,具有無可替代的學術價值。
三、 總集凡例、評點中的文體觀
明清時期,圖書編纂中撰寫凡例蔚為風氣,總集編纂也不例外。從文學學術看,總集凡例絕非單純的編纂技術問題,而是包含著豐富的文學批評內容,集中體現了編纂者對許多文學根本問題的看法,文體學問題自然也在其中。如明吳訥《文章辨體》“凡例”第一則強調“文辭以體制為先”,評價了歷代著名選本如《文選》、《唐文粹》、《宋文鑒》、《文章正宗》等在文體分類和編次上的得失,指出《文章辨體》的辨體宗旨和文體分類及文體論的特色。“凡例”第八則又說:“四六為古文之變,律賦為古賦之變;律詩雜體為古詩之變;詞曲為古樂府之變。西山《文章正宗》,凡變體文辭,皆不收錄;東萊《文鑒》,則并載焉,今遵其意,復輯四六對偶及律詩、歌曲共五卷,名曰《外集》,附于五十卷之后,以備眾體,且以著文辭世變云。”明代復古思潮興盛,辨體制、明正變是復古派文學批評的基本內容和方法。吳訥以古雅之文為正體,置于正編;以四六、律賦、律詩等追求藻彩、聲律之美的文體為變體,置于外集,這種文體價值觀念大概受到明代復古思潮的影響。這與真德秀《文章正宗》將一切駢偶聲律之作棄置不顧的做法相比,更為合理。又清陸葇《歷朝賦格》匯選歷代之賦,并按語體形式分駢賦、騷賦、文賦三體,與傳統的古賦、駢賦、律賦、文賦四分法有較大差別。此書凡例批評前人賦體分類的缺陷,闡發自己的分類理據,如認為“古賦”之“古”只是一個時間概念,而時間是變動不居的,稱古稱今,具有相對性,不宜作為文體名稱,因此摒棄了古賦這一文體概念。又如清杜文瀾《古謠諺》凡例第一則辨謠、諺二體曰:“謠、諺二字之本義,各有專屬主名。蓋謠訓徒歌,歌者,詠言之謂,詠言即永言,永言即長言也。諺訓傳言,言者,直言之謂,直言即徑言,徑言即捷言也。長言生于詠嘆,故曲折而紆徐;捷言欲其顯明,故平易而捷速。此謠、諺所由判也。然二者皆系韻語,體格不甚懸殊,故對文則異,散文則通。可以彼此互訓。”從語源學出發,辨析謠、諺異同,極為精當。因其同,故可合為一編;因其異,故需明辨細分。在明清總集凡例中,這一類辨析體制、闡發文體學思想的內容,是極其豐富的。
總集有評點,從現存文獻看,始自南宋呂祖謙《古文關鍵》,樓昉《崇古文訣》、真德秀《文章正宗》、謝枋得《文章規范》等繼之,經元代至明清一直長盛不衰,成為中國古代批評家表達文學思想、闡發文體觀念最重要也最富有民族特色的批評方式之一。如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五“論著類”東坡《擬進士對御試策》評:“此諫疏,非對策也,而策法未嘗不備,蓋節節馭題,仍節節還題也。”指出東坡此文標題為策,其功用卻相當于諫疏,而作法上又充分表現了策的特征,可見文體問題之復雜以及作者辨體之精嚴;卷十三“傳志類”韓愈《平淮西碑》評:“序如《書》,文如《詩》。李斯勒石,變《詩》、《書》為碑文者也。韓公此篇,復碑文為《詩》、《書》者也。”揭示韓愈《平淮西碑》的文體特征,頗為新穎。清李兆洛《駢體文鈔》評點亦多辨體內容,如卷十七司馬長卿《喻巴蜀檄》評:“教令所頒,亦謂之檄,非止用之軍旅也。其體與移文相類。”以簡短評語揭示入選作品的文體特征。又同書卷一溫鵬舉《寒陵山寺碑》評:“此亦紀功碑也。托之佛寺,已為失體,文亦萎苶不振。以其為唐初等慈、昭仁諸文嚆矢,故仍錄之。”卷二班孟堅《竇車騎北伐頌》評:“但頌車騎之功,而不歸美命將之人,殊失立言之體,宜昭明之不錄也。然其詞奧美,且可以備頌之別格。”皆本于辨體原則批評創作得失。這類辨體批評,在總集評點中俯拾皆是,盡管多零散不成體系,但精識灼見,時出其中,不容忽視。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