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頗具特色的一種著述形式,自北宋歐陽修開創這一體式之后,歷經發展演變,及至清代,蔚為大觀,不僅著作數量巨大,而且內容涉及廣泛,由此也越來越多地受到古典文學研究者的重視。近年來相繼問世的張寅彭《新訂清人詩學書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和蔣寅《清詩話考》(中華書局2005年版),都匯集了上至順、康,下迄民國的詩話類文獻,探賾索隱,提要鉤玄,為進一步了解和整理清代(含民國)的詩話類著述提供了極大便利。但清代詩話類著作數量繁富,存佚情況也極其復雜,即使多方搜求探訪,仍然難免會有所遺闕。晚清民國時期常熟文人陸寶樹所撰的《樵庵詩話》,即未被張、蔣兩家書目著錄,而其文獻史料價值頗有值得關注之處。
陸寶樹(1876—1940),字枝珊,號醉樵,又號樵庵,江蘇省常熟縣人,曾與蔣祖垚、錢育仁、金鶴翔、俞鷗侶等人于1920年春共組虞山詩社(簡稱虞社)。該社由金鶴翔擔任名譽社長,俞鷗侶擔任主任,另設評議員十名。同年6月創辦《虞社》月刊,次年又改為旬刊,主要刊載社友詩文及文壇訊息。1924年間因時局混亂,詩社一度暫停活動。不過次年春即告恢復,并由陸寶樹出任《虞社》編輯主任。1937年11月常熟淪陷,虞社才終告解散。
《樵庵詩話》是陸寶樹在主編《虞社》雜志期間撰寫完成的一部詩話著作。從內容來看,絕大部分都是對晚清民國時期常熟地區詩人作品的摘錄與品評。有清一代,伴隨著地域意識及鄉土觀念的不斷增強,出現了大量以某一特定區域為論述對象,專事記錄鄉邦人士創作逸事,旨在彰顯本地文學風貌及創作系譜的詩話類著作。其中知名者如陶元藻《全浙詩話》、鄭方坤《全閩詩話》、梁章鉅《三管詩話》、杭世駿《榕城詩話》等,對于考察各地詩壇人物及創作風尚都具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常熟自古以來就是人文淵藪,僅以清代詩學而言,由錢謙益、馮舒、馮班等組成的虞山詩派在清詩發展史上的地位就舉足輕重,其余如王應奎、陳祖范、孫原湘諸人也都各具特色。道光年間,常熟本地人單學傅曾輯錄《海虞詩話》十六卷,收錄清代常熟地區詩人四百余家,“不特深揚風扢雅之思,更兼寓闡微顯幽之意”(邵松年《海虞詩話序》)。陸寶樹《樵庵詩話》的性質與之相似,因此也就具備了此類地域性詩話所特有的征遺補闕的文獻價值;而且書中所載人物軼事在時間上恰與《海虞詩話》前后銜接,對于了解清末民初之際的常熟詩壇頗有助益。
陸寶樹在撰寫《樵庵詩話》時正值主持《虞社》雜志編務之際,日常經眼的社員作品不在少數,對于同仁的文學活動自然格外留意,在《詩話》中也留下了不少時人結社吟詠的內容。如關于虞社的建立和發展,就有如下的記載:“蔣祖垚,字壽朋,號瘦石,常熟人。性敏慧,好讀書,弱冠即蜚聲藝苑,詩文均雋逸,尤工隸書。庚申發起虞社,時與海內名流酬唱。歷任縣署掾屬,敏慎從公。與同邑周振東、趙鈞千交最契,性均狷介,放志于酒,有‘虞山三怪’之目。”“錢育仁,字安伯,清優廩生。早年列名南社,頗負時望。鼎革后,別署南鐵,主持虞社,人皆仰為山斗。”虞社的文學活動前后持續達十八年之久,成員最多時達到八百余人,是當時江南地區規模最大的詩社之一。但關于其成立初始時的情況,由于資料欠缺,往往語焉不詳。蔣祖垚(1897—1931)與錢育仁(1880—1958)這兩位虞社早期的創立者,相關的生平資料更是留存無幾。陸寶樹與兩人交誼頗深,又曾親歷其事,其記述的史料價值無疑是值得重視的。
為了便于交流,《虞社》雜志也時常刊載其他文壇訊息,因此陸寶樹在《詩話》中對其他詩社的情況也多有記錄,其中一些成員并非都是常熟人士,平時也并不在常熟當地活動,而是遍布于天南海北。茲略舉數例,并稍事詮說:
(一) 寒山吟社。《詩話》云:“宗君子威,原名嘉儀。光緒丙申,龍大宗師科試,與余同游泮水。迨己酉歲,清帝溥儀登極,易名威。文辭富麗,詩筆尤超脫。……并同樊樊山前輩結一寒山吟社,擊缽催詩,殆無虛夕。”按:宗子威(1874—1945),常熟本地人,民國初曾任《常熟日報》社主筆,又先后任教于北京師范學校、東北大學、湖南國學專科學校、湖南大學等。樊增祥(1846—1931),字樊山,號云門,湖北恩施人,是近代同光體的代表詩人之一。陸寶樹與宗氏有同學之誼,故能詳知兩人結社唱和的經歷,并載錄于《詩話》之中。
(二) 壺社。《詩話》云:“蔡卓勛,字竹銘,別署瀛壺,清戊申歲貢。晚年創立壺社,課以詩文,一時注弟子籍者,大有桃李盈門之概。”按:蔡卓勛(1865—1935),字竹銘,號瀛壺,廣東嶺東人,曾任職于汕頭總商會。1923年與同仁結為壺社,社員遍及海內外。
(三) 苔岑詩社。《詩話》云:“吳劍門先生,武進人。少年時倜儻不群,寓居琴川。……晚年創立苔岑詩社,海內從而和者約三百余人,一時稱盛。”按:吳放(1864—?),字松龕,號劍門,江蘇武進人,幼年曾生活于常熟。1917年于常州創建苔岑吟社,活動持續十余年。
(四) 甲子吟社。《詩話》云:“李頌韓先生,太倉新塘市人,清廩膳生。文詞華茂,咳唾生風。南洋大學校長唐蔚芝先生聘為文科主任,滿門桃李,成材者多。迨解職歸,與同人結甲子吟社,詩筒往還,頗極一時之盛。”按:李聯珪(1871—1927),字頌韓,江蘇太倉人。早年肄業于南菁書院,曾任清政府外交部法部主事,調任商標局,其后卸職南歸。唐文治(1865—1954),字蔚芝,晚號茹經,江蘇太倉人。中年之后棄官從教,相繼主持上海南洋大學(即今上海交通大學前身)及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唐文治與李頌韓有師弟之誼,曾撰《李頌韓養廬文稿序》,對其英年早逝頗致感慨。
(五) 梅社。《詩話》云:“胡石予先生,昆山人。工詩。《舟行至昆山》:‘一棹西風背曉墩,袷衣稱體薄猶溫。低橋礙水船紆道,密樹圍村屋閉門。垂老親朋常在念,昔年城郭半無存。游山請自家山始,翹首西峰野豕蹲。’此稿刊在梅社,因錄存之。”按:胡蘊(1868—1939),字介生,號石予,別署石翁、瘦鶴等。中年時加入南社,被尊為南社詩翁之一。此處所言“梅社”詳情無考,也許是昆山當地的詩社。
(六) 集秀吟社。《詩話》云:“宮彩鸞女士,字飛卿,泰縣人。……曾創集秀吟社,詩筒酬唱,頗極一時之盛。”按:宮彩鸞生平無考,所創集秀吟社想必是以江蘇泰縣當地女性為中心的詩社。
從上述記載來看,這些詩社組織雖性質各異,分散四方,但彼此并非隔絕不通,而是形成了一種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關系,相互之間的交流切磋相當頻繁。陸寶樹在《詩話》中曾徑稱江蘇武進詩人于澤如為“苔岑社吟友”,就足以說明這些詩社之間的交誼深厚。這一點還可以從其他的詩話著作中得到印證,如《樵庵詩話》中曾有記載云:“鄒湛儒先生,青浦人。《詠走馬燈》一律:‘顧影獨憐常伏櫪,熱中誰讓著先鞭。’此聯極佳,語妙雙關,尤能貼切,洵不可多得之名句也。當時同社雅集,分詠者十余人,刊印《甓廬消寒集》,藉留鴻爪。”當時生活在青浦的沈其光在其《瓶粟齋詩話》續編卷一中也有一則相關的記載:“壬戌,鄒湛如尊瑩倡甓廬詩社,詠而不觴。凡社友及他縣人士課作,多令各地名宿評閱,第其甲乙。”兩者相互參證,可以推知陸寶樹當日很有可能受邀參與評閱過甓廬詩社的詩稿,因此才能對鄒詩予以摘錄評點。由此也足見清末民初之際民間詩社活動頻繁,彼此之間詩箋往返、相互品評的風氣極為興盛。
陸寶樹在《詩話》中摘錄過不少當時人的作品,并發表意見,予以評論。這些詩作雖然有不少都可歸入流連光景、往復應酬之列,反映的只是傳統文人的風雅意趣,但也有一些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時局蒼黃的影響,透露出身處亂世時的感喟與激憤。例如:“丙辰春三月,馮靈南自龍沙歸,適值西南有事,吳越間亦傳烽遍地,因用杜工部《秋興》、《草堂》韻,作《春興》八律,中有句云:‘遠游初破三邊夢,望治誰安四海心?’‘愁云遮斷江頭月,曉霧終迷海上槎。’‘漫云蠻觸蝸牛戰,已見羅浮蝴蝶飛。’‘赤龍紀歲虛尊號,黃屋何心憶圣時。’‘北固山青江咽恨,西湖水碧柳含愁。’‘紫氣騰霄瞻北斗,角聲動地送東風。’中原多故,其亦有少陵身世之感乎?”又如:“(李頌韓)曾詠《秋草》四律,用漁洋《秋柳》韻:‘宵征蟋蟀鳴荒磧,夕下牛羊認舊村。’‘蘆荻維舟傷白傅,蘅皋稅駕憶思王。’‘玉鉤斜畔題紅少,金谷園中拾翠稀。’‘斧柯未解嗟滋蔓,杼軸全空待寄綿。’音節蒼涼,寫盡杜工部身世亂離之感。”另如:“蔣瘦石同社所著《嘯秋閣詩草》,用杜工部韻,曾有六疊之作。《秋興》:‘投筆莫辭千里遠,讀書已恨十年遲。’‘伏櫪自應傷老驥,忘機只許狎閑鷗。’‘心似哀猿猶嘯月,身如退鹢不禁風。’……名句絡繹,清婉可誦。蓋《莊子》寓言,藉吐抑塞不平之氣,作者殆別有懷抱歟?”這些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作品中流露出憂世傷生、抑郁憤懣的意味。陸寶樹將之一一記錄于《詩話》之中,對此無疑是感同身受,深表同情的。因此,僅僅將虞社的宗旨歸結為“只談風月,遠離政治”(曹培根、翟振業主編《常熟文學史》),恐怕是過于簡單化的處理。
《樵庵詩話》中還記載了不少當時的文人軼事,其中一些頗可補史乘之缺。如云:“沈北山太史,家甚貧。……當清季時,權奸誤國,政以賄成。太史憂憤填膺,遂上書有三兇之劾。三兇者,榮祿、剛毅、李蓮英也。太史捧疏赴都察院,為同鄉京官所阻,曰:‘觸批鱗怒,禍不測矣。’陰使人醵金,促之南歸。太史過津門,以彈章登諸《國聞報》,由是內外嘩然。旋奉廷旨,看管訊辦。太史慷慨就道,賦詩數章。時庚子三月間事也。……后奉孝欽旨省釋,郁郁無聊,尋發狂疾而卒,士林惜之。”按:沈鵬(1870—1909),字誦棠,號翼生,又號北山,常熟人。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月十六日《國聞報》“折稿照錄”欄目曾刊登沈氏《為權奸震主削民生禍召災請肆諸市朝折》,內容直斥榮祿、剛毅、李蓮英等權臣顯宦。沈鵬在投書之后返回常熟,旋即被捕,《國聞報》又對其遭遇進行了連續的報道,在當時引發了極大的反響。作為同鄉及同輩的陸寶樹根據親身見聞記錄下的這些內容,對于了解沈鵬為人及事件始末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江南地區文化興盛發達,即便是在閨閣之中,吟詠酬唱之風也極為普遍。單學傅在《海虞詩話》中就曾記載過姚畹真、張玉珍、桑素清、季蘭韞、宗婉、吳康承等一大批常熟女性詩人的軼事及作品。陸寶樹在《樵庵詩話》中也同樣記錄了不少常熟女性作家。例如:“王素卿女士,常熟人。歸俞月卿為室,頗得唱隨之樂。五言《對月有懷》:‘露滴清于玉,云流薄似羅。’七言《觀海》:‘千層鼉浪云翻白,萬頃鯨波浴日紅。’《山徑曉行》:‘虎歸山洞風鳴樹,鳥踏花林露滴衣。’筆致清麗。著有《絳雪樓詩鈔》。”又如:“翁孟璚女士,常熟人。適張君靈蠻為元配,亦嗜吟詠。《春日》詩云:‘春色渡前溪,垂楊綠半堤。風搖花影碎,雨壓鳥聲低。琴譜香箋錄,詩簽粉字題。《南華》閑讀罷,得意悟筌蹄。’清辭麗句,可入《玉臺》。惜早卒,所存者零章斷句耳。”王素卿、翁孟璚兩人在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中均失收,可據《詩話》的記錄加以增補。
有些女性作家,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中雖有載錄,但由于條件所限,對其作品并未寓目,而《詩話》中的記載恰可起到拾遺補缺的作用。如云:“金玉芝女史,慈烏村人,秉性溫淑,頗嫻吟詠。《暮春寄二嫂》云:‘情深懷舊最堪憐,迅速光陰又一年。笑問窗前雙粉蝶,也應惆悵落花天。’‘半晌沉吟不語時,因風飄絮又催詩。幽情寫與紅襟燕,銜得春愁兩地知。’《送春》云:‘西樓簾卷月昏黃,柳外東風忍作狂。瘦盡花容渾不管,累人憐惜到余香。’‘春山笑態望非遙,花落無言太寂寥。聽到杜鵑愁唱別,幾人鐵石也魂銷。’《繡余晚涼》云:‘蕭蕭梧葉下窗前,幾度拋針坐晚天。怪道怕風簾不卷,始知身上未添棉。’《秋海棠》云:‘寒煙深鎖小窗前,一點猩紅畫里妍。底事小名呼不得,斷腸兩字惹人憐。’凄楚動人,殆亦有身世之感耶?”胡文楷雖曾根據《清閨秀藝文略》著錄了金氏《繡謝樓吟草》,但因該書流傳不廣,并未親見其作品。陸寶樹摘錄的金氏詩作,使讀者得以嘗鼎一臠,對于金氏的創作狀況能夠略有所知。
陸寶樹對于文獻舊籍也相當關注,在《樵庵詩話》中也屢有涉及,如云:“近讀《唐墅詩存》,明清以來,人才蔚絕,和聲鳴盛,歷數百年不衰。因摘錄三十余家,以志景仰。……參軍俊逸,開府清新,兼而有之。由是知人論世,一編風雅,豈在滄桑劫火中哉!”按:《唐墅詩存》四卷,譚天成編。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現僅存清抄本一冊。陸寶樹所摘錄的三十余家詩中還包括部分閨媛和方外詩人,大部分都無詩集存世,吉光片羽,彌足珍貴。又如:“許湘畹中丞,合肥人,明萬歷丙辰進士,官至廣西巡撫。著作等身。……著有《香雪庵詩集》,民國庚午仲春,楊君開森于肥城冷攤獲舊刊本一卷,函商李君伯琦,重付剞劂,以廣流傳。”按: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十六著錄有“許如蘭《香雪齋詩文》十二卷”,原注:“字□□,合肥人,巡撫廣西,都御使。”文字闕漏的部分就可以據《詩話》所述予以增補。陸寶樹記錄了《香雪庵詩集》在民國時期重新付梓的過程,對了解該書的流傳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陸寶樹的《樵庵詩話》雖然僅有寥寥四萬余言,但包括的內容卻較為豐富,對于不少詩人軼事、詩社雅集、詩文流傳的情況都有比較細致的記錄。其文獻價值所在,不僅為考察清末民初常熟地區的文化生態提供了很多重要的資料,也為了解近代舊體詩學的發展提供了不少頗有價值的線索。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