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是現代文學。兒童文學沒有古代形態,只有現代形態。作為一種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產生的一種新文學形態,兒童文學理論必然與現代性緊密相連。自上個世紀末,后現代理論產生廣泛影響以后,現代性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面臨著不可回避的挑戰。因此,今日之兒童文學理論必然要在現代性理論與后現代理論之間進行多向度的反思。
現代性理論也好,后現代理論也好,都不是理論的憑空虛構,而是對其面臨的現實問題的真實、深切的反應。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如果一個作家是有良知和思想力的,其創作也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觸摸到身處時代的脈搏。我讀湯素蘭的幻想小說《閣樓精靈》,就感覺到這是一部耐人尋味的思想性的作品。《閣樓精靈》以其對人類在現代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的表現,在湯素蘭的兒童文學創作中,占據一個特殊的重要的位置。我認為,評論這部作品的思想性,有必要將其置于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的交集語境之中。
《閣樓精靈》:具有
后現代精神的文本
從思想意義上講,《閣樓精靈》是具有后現代精神的文本。我明顯感到,在作品中,作家湯素蘭在有意識地反思現代化的后果:“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大自然本身,其他所有的一切,無論是精靈、幽靈、巫婆和魔法師,還是人類,都是不能永生的。……人類在自然的照料和精靈的關懷中,逐漸強大了。他們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改造著這個古老的世界。他們讓世界按照他們自己描繪的樣子而改變,而不是讓世界按照自然本身的樣子發展。”“人類將森林里的大樹砍下來,用它們建設城市。人類將溪谷中的溪流堵住,讓水變成電,照亮夜晚。森林消失了,草原消失了,精靈們也開始離開人類。”
作為故事主線的閣樓精靈的長途遷移,就是緣于新鐵路的建設導致鄉村的城鎮化。這種城鎮化使得閣樓精靈失去了家園,因為閣樓將不復存在。
何衛青在我與她合著的《中國幻想小說論》一書中說:“在嚴格的意義上,中國幻想小說家們在其作品中透露出來的生態觀是不自覺的,并且有些表面化,多數作品對環境的指責并沒有擺脫常識的范疇,文本里自然界中其他生命體的情感化、人格化似乎更多地出于小說的‘幻想性質’的考慮,而不是出于自覺地對現實困境的思索,可以說,大多數中國幻想小說并不是生態文本。”①我認為,湯素蘭的幻想小說《閣樓精靈》應該不在何衛青所說的“大多數中國幻想小說”之列,因為作家通過大自然生態的變化,表現的既不是人類居住環境的惡化這一物質生活問題,也不是僅僅出于“小說的‘幻想性質’的考慮”,而是關注著“精靈們也開始離開人類”這一精神世界的問題。對《閣樓精靈》的這一思想性,何衛青論述得很清楚——“在精靈們對人類的尋求與遠離的變遷中,有著對人類生態環境惡化的憂慮,而精靈們作為音樂、舞蹈、繪畫和其他一切藝術的靈魂的象征,他們與人類關系的遠與近,他們的生存與死亡,又隱喻著人類尋求理性與感性平衡和諧的努力。精靈的世界與人類的情感世界有著某種對應性,本來要靠人類的愛才能夠永生的精靈們向精靈谷的遷移是人類在理性占據絕對優勢的時代的悲哀。”②
美國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大衛·格里芬在論述自然的本質時說:“對世界和平帶來消極影響的現代范式的第二個特征是它的唯物主義自然觀。第一階段的現代思想是二元論的,第二階段的現代思想則是徹底的唯物的。然而二者都對自然作了唯物主義的理解。二者都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唯物主義的自然觀認為,自然完全是由無生命的物質構成的,它缺乏任何經驗、情感、內在關系,缺乏有目的的活動和努力。一句話,它沒有任何內在的價值。馬克斯·韋伯曾經指出,這種‘世界的祛魅’是現時代的一個主要特征。自然被看作是僵死的東西,它是由無生氣的物體造成的,沒有有生命的神性在它里面。這種‘自然的死亡’導致各種各樣的災難性的后果。”③
在現代性中誕生的兒童文學,本身又具有對現代性的反思能力。其中,特別是幻想小說這一文體,往往在無法超越現實的現實主義小說所鞭長莫及的位置上努力批判現代社會的弊病,探求著更美好健全的人類的未來。德國的兒童文學作家米歇爾·恩德創作的在世界引起巨大反響的幻想小說《毛毛》(亦有中譯本為《時間竊賊》)就是以一群灰紳士奪取構成人們生命的時間,將人的本質異化的故事,直接對現代文明提出了質疑。被譽為戰后英國兒童文學旗手的瑪麗·諾頓的幻想小說《地板下的小人們》描寫了寄居在人類家庭地板下的小人們,被人類發現后,被迫出走的受難過程,明確地對資本主義現代文明進行了批判。
《閣樓精靈》也同樣具有對現代性的反思功能。這部作品通過閣樓精靈的生存危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馬克斯·韋伯所說的“世界的祛魅”(從對現代性對神秘的有魔力事物的舍棄這一角度)的過程。但是,我們也能看到《閣樓精靈》抗拒“世界的祛魅”的努力。作為標志性情節就是閣樓精靈為躲避現代性后果而離開人類后,又重新返回人類身邊。
“城市”:一種復雜
的現代性的符號
在《閣樓精靈》中,“鄉村”和“城市”構成了一組對立的意象。“城市”是一種現代性的符號。
閣樓精靈世世代代居住于鄉村的閣樓里。“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照顧小孩子。”“他們帶領小孩子到草叢中去,讓花仙子教孩子們跳舞。他們領著孩子穿過月光下的荒野,到長滿翠竹的山坡上聽精靈們吹笛子。他們把畫眉、百靈和云雀請到屋檐下,教孩子們唱歌。這就是為什么在一些偏僻的鄉村里的孩子們從沒有學過唱歌、跳舞,卻能成為天才的藝術家。”然而,一條報紙上的新聞傳來,一條準備興建的鐵路要通過閣樓精靈居住的大樹下村。這個村子和上萬個村子要被“建成現代化的小城鎮”。城市里的樓房是沒有閣樓的,閣樓精靈面臨著遷徙的命運。
閣樓精靈朝哪里遷移?精靈奶奶說:“朝遠離城市的地方”,“朝山里去”。當煙斗爺爺提醒精靈奶奶,“山里不只遠離城市,還會遠離人類”時,精靈奶奶說:“人類已經不再是我們古老的祖先們遇到他們時的樣子了,我們曾經照料過的孩子,現在很少回到故鄉……他們已經不會思念了,他們一旦離開故鄉,就不記得小路上的花香鳥語,不記得田野里的谷穗、村口的洋槐。”
毫無疑問,城市是現代化的產物。而閣樓精靈的遠離城市這一情節設定,暗示著作家對現代化(現代性)的一種懷疑心理。整本書所流露出的對鄉村的懷舊情緒,是城市觀照的對應物。精靈“朝遠離城市的地方”遷移,在人類的心靈深處,是具有現實感的。人類的本性中應該具有這種沖動和渴望。甚至,在愛默生、梭羅、繆爾、巴勒斯、利奧波德等美國自然文學作家那里,我們還看見了行動。
我們看看巫婆格里格(其實也是精靈)描繪的“城市”形象:“我知道那個地方,那里是城市,是非常非常奇怪的地方,白天像黑夜一樣,天上布滿了陰云,看不到太陽,晚上卻又像白天一樣莫名其妙地亮著,看不到星星和月亮。那里的人類,像我見過的蝗蟲一樣多……”
就是這樣的、閣樓精靈們避之猶恐不及的“城市”,有一天,他們卻要主動返回去。因為閣樓精靈不得不離開人類,遷移至精靈谷后,發生了重大問題,即他們在迅速衰老:“精靈奶奶站起身,朝木屋走去。她每走一步,都覺得吃力。雖然按理說,三百多歲的精靈并不是特別老,但這個峽谷中的閣樓精靈們,正在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衰弱,因為他們的生命中,缺乏一種東西。”閣樓精靈缺乏的那種東西是什么?是對人類的愛。對此,作品的開頭作過交代:“古老的閣樓精靈就是靠自己對人類的關懷和愛,獲得永生的。沒有對人類的關懷和愛,沒有人類對他們的依戀,他們就不能永生。”幽靈單眼皮也深知這一點:“他們離開了人類,這才是他們消亡的最重要的原因……我們的首要任務是要看住他們,不讓他們再和人類接觸。”
兒童文學是世界觀,是對這個世界的價值和真理的闡釋。我注意到,擅長童話創作的湯素蘭在幻想小說《閣樓精靈》里,運用了相當多的篇幅在議論。這些議論不僅在構建作品的幻想文法和邏輯,以獲得幻想世界的真實性,而且也是在闡釋作家的世界觀。
面對自身的迅速衰老和單眼皮、雙眼皮這兩個幽靈企圖滅絕閣樓精靈的陰謀,精靈們陷入了沉思:“離開人類以后,他們并沒有找到安寧,離開人類以后,幽靈們卻找到了他們……也許是該回歸人類的時候了?”最終,閣樓精靈讓兩個小精靈小西和阿三回到了人類的身邊,來到了城市。
閣樓精靈回到城市這一情節,這是否暗示著作家并不是像盧梭那樣,企圖回到歷史的零度來解決現代社會的問題,也不是想回到前現代去解決問題,而是采取了一種向前走的姿態。這種姿態與建設性的后現代主義企圖創造性地結合現代的真理和價值觀與前現代的真理和價值觀的努力,就有一定的相通之處了。當然,《閣樓精靈》更多的是留下了空白,供我們思索。
我想強調的是,在《閣樓精靈》中,“城市”是復雜的意象符號,正如我們對現代化的愛恨交織。
“童話模式”:前現代性
與現代性的融合
幻想小說的產生既是人類渴求解放想象力的結果,也與現代社會的科學發展有著直接、密切的關系。對幻想小說來說,現代科學稱得上是成敗蕭何。幻想小說萌生時,正是西方的現代化迅猛推進的時代。達爾文進化論的出現,科學精神、合理主義的急速發展,使科學的世界觀擠壓甚至扭轉著傳統的宗教世界觀和泛靈思想。人類對現實的認識已經不是一元的,而是出現了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的分裂。現代人對幻想世界、超自然現象持著明顯的驚異甚至不信的心態。現代的合理主義思想,造成了幻想精神家園的水土流失。但是,幻想作為人類精神領域中的第二現實,是揮之不去的。為了守護幻想這一人類天賦的偉大神性,以保持人類精神的豐富性和超越性,兒童文學作家打造了幻想小說這一有力的武器。在科學的、合理主義的世界觀威脅幻想的生存的時候,幻想小說運用科學的實證主義方法,以文學的方式,對人類精神中的幻想的真實性作了“實證”。可以說,幻想小說的誕生和繁榮是人類幻想力爭取“市民權”的一大勝利。
二十年前,當我第一次將幻想小說(Fantasy)作為“一種新的文學體裁”來倡導的時候,我把這種體裁稱為“小說童話”,原因是“Fantasy是一種以小說式的表現方法創作的幻想故事(這里的“故事”,指敘事性作品),其母體是童話,但又吸收了現實主義小說的遺傳基因”。④ 我所指出的是幻想小說創作的普遍傾向,但是,豐富多彩的創作,當然會出現很多不同的可能。《閣樓精靈》在敘述表現上,就不僅具有小說性,而且還具有童話性。在《中國幻想小說論》中,何衛青甚至將《閣樓精靈》歸類為“童話模式”的幻想小說。
如果你曾經去過茂密的楠竹林,或許你會在竹林里碰到一種小精靈,他們住在空空的竹節里面,特別會吹笛子。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們坐在竹梢上一邊看星星一邊吹笛子。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吹笛子的高手,或者想要一支聲音悅耳的竹笛,你最好在明亮的晚上去竹林里,將身子靠著某株挺拔的竹子,耐心地等待。因為有的小精靈吹笛子吹累了,或者夜太深了,他坐在竹梢上打瞌睡,會不小心從竹梢上摔下來。這時候,你伸出手掌,輕輕把他托住,不讓他摔到地上,不讓地上的沙子硌疼他的屁股,為了感謝你,他就會答應你向他提出的要求,告訴你哪一根竹子適合做竹笛。據說從前的笛子都是用小精靈選的竹子做的,聲音特別好聽。
這段意境空靈、美妙的文字,帶來的的確是我們閱讀優美的童話時的感受。
但是,在整體上,《閣樓精靈》采用的是小說式的結構以及講述故事的方法。我以為,作家采用這種將前現代的童話思維和現代的小說思維,進行雜糅這一藝術形式,很可能內里的原因是前現代意識(潛意識?)與現代意識(潛意識?)在審美過程中的一種交融。在我這里,這種交融的結果是產生了非常有價值的思想信息。大衛·格里芬在《建設性后現代主義》一文中說:“建構性后現代主義……不僅希望保留對現代性至關重要的人類自我觀念、歷史意義和一致真理的積極意義,而且希望挽救神性世界、宇宙含義和附魅的自然這樣一些前現代概念的積極意義。……由于它重新回到了有機論并接受了非感官感知,它愿意從曾被現代性獨斷地拒斥的各種形式的前現代思想和實踐中恢復真理和價值觀。這種建設性的、修正的后現代主義是現代真理和價值觀與前現代真理和價值觀的創造性結合。”⑤
由此我想,如果我們說,希望“挽救”“附魅的自然”的湯素蘭的《閣樓精靈》是包含著前現代思想和現代思想的“創造性結合”,具有某些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的思想因素,應該是不無根據的。
【注釋】
①②朱自強、何衛青:《中國幻想小說論》,234、152—153頁,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版。
③[美]大衛·格里芬:《和平與后現代范式》,見大衛·格里芬編:《后現代精神》,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
④朱自強:《小說童話:一種新的文學體裁》,載《東北師大學報》1992年第4期。
⑤[美]大衛·格里芬:《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桑尼叢書”介紹》,見大衛·格里芬編:《后現代精神》,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
(朱自強,中國海洋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