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和我的讀者,都共同將近老去了”
1956年提出并逐步實施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所形成的“早春天氣”,一直延續到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作《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的講話,以溫和的口吻宣告大規模的階級斗爭已經結束,肯定了王蒙等人干預生活的作品。① 沈從文列席了這次會議,并做了詳細筆記。
在文藝政策“調整”的形勢下,動員老作家重新拿起筆來寫作,成了文藝工作的一個特別重要方面。譬如,1957年7月大型雜志《收獲》創刊,《發刊詞》十分突出地強調:“《收獲》應該團結更多的作家,尤其是老作家們。他們在文學的大道上辛勤地工作了幾十年”,接著列舉了老作家的種種“優勢”,然后說到現在,“他們有多少心底涌出的話語要說呵,他們有多少歡樂的感情要寫在紙上呵!老作家們的個人的收獲,將成為《收獲》的最豐盛的果實和糧食?!眲摽柊l表了老舍的《茶館》、艾蕪的《百煉成鋼》、柯靈的《不夜城》以及冰心的詩、沙汀的短篇、巴金談《家》的文章、嚴文井的童話,等等。②
《收獲》的創刊及其編輯方針,是反映時代氛圍的一個例子。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們就不難理解會發生這樣的事:周揚對《人民文學》主編嚴文井說:“你們要去看看沈從文,沈從文如出來,會驚動海內外。這是你們組稿的一個勝利!”③ 不久,7、8月號的《人民文學》就發表了沈從文的散文《跑龍套》和《一點回憶、一點感想》。
中國作協要沈從文提交創作計劃,3月他起草了一份,但就是在寫這份計劃時,他的心思也不全在文學寫作,反倒更偏重文物研究。他說“大致有兩個中篇的初步準備”,一以安徽為背景,一以四川內江糖房生產為背景;“又還想試再寫些短篇游記特寫”。接著筆鋒一轉,“如照目下生活方式,大部分腦子中轉的,只是一堆待進行未能好好進行的研究工作,和越來越多的一些壇壇罐罐,綢子緞子,花花朵朵問題,及將來如何轉用到新的生產上問題。用頭腦方法不是寫小說的,即拿起筆來,也難望寫得出什么像樣東西?!弊詈?,他談的還是文物研究,對工作條件之差難掩其火:“我在歷博辦公處連一個固定桌位都沒有,書也沒法使用,應當在手邊的資料通不能在手邊,不讓有用生命和重要材料好好結合起來,這方面浪費才真大!卻沒有一個人明白這是浪費,正如沒有人明白這部門工作落后,對于其他部門工作影響一樣,好急人!談到這里我腦子不免有些亂起來,因為正像一輛破車子在爛泥中掙扎前行,許多工作好難推進!如善于使用人力物力,這邊研究工作會更作得具體些,抽出部分時間來寫作業就方便得多;這輛車子也許還可走好遠的路,如總這么下去,恐怕什么都作不好,定的任何好計劃也必然落空!”④
8月,各方協調后安排沈從文去青島休養和寫作。1931—1933年,沈從文在青島大學(1932年改名山東大學)教書,這座海邊城市給他留下了深切的記憶和感情,那兩年也是他生活得相對愉快和從容的時期。二十多年后再來這里,沒有工作任務,他一下子體會到了久違的自由感:“似乎生命全部屬于自己所有,再也不必為上班或別的什么老像欠債一般,還來還去總不會完,——這里卻真作到了自己充分支配自己?!彼绯课妩c即起床寫作,“簡直下筆如有神,頭腦似乎又恢復了寫《月下小景》時代,情形和近幾年全不相同了?!雹?休養不足一個月,他就寫出了三四篇文章,其中有一篇后來未發表的長文《邊遠地區少數民族文化與中原文化之關系》。
不過,他剛去沒幾天就完成的一個短篇,卻被張兆和潑了冷水:“拜讀了你的小說。這文章我的意思暫時不拿出去。雖然說,文藝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寫重大題材,但專以反對撲克為主題寫小說,實未免小題大做;何況撲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即或不是在明辨大是大非運動中,發表這個作品,我覺得也還是要考慮考慮?!雹?/p>
“明辨大是大非運動”——全國范圍內的“反右”,到8月已經如火如荼。春天開始的“大鳴大放”還在興頭上,正風風火火地進行,形勢卻出乎意料地直轉急下。5月15日,毛澤東撰文《事情正在起變化》;6月8日,中共中央發出毛澤東起草的《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黨內指示,《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么?》,就此正式拉開了大規?!胺从摇边\動的序幕。
沈從文因為在“早春天氣”里拒絕了有關“鳴放”的約稿和采訪,幸免此劫,但許多熟人和朋友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從報紙上,從張兆和的信里,他不斷得知誰又被揪出來了的信息:彭子岡被點了,陳夢家見了報,程應镠已逐漸交代,?。幔╆悾ㄆ笙迹﹩栴}有詳細報道,批評蕭乾右派言論的大會開了……在這樣的氛圍中,凡事謹慎就成了自然的反應,即便海邊的清靜讓沈從文明顯地感覺到體力和腦力的恢復,他又能寫什么、又能怎么寫呢?內心里,他恐怕不得不承認張兆和的批評有道理,他試寫的作品其實是失敗的。他跟大哥信里說:“可惜的還是寫短篇的能力,一失去,想找回來,不容易……人難成而易毀……”說起這點他當然會有傷感,特別是想到早年的抱負的時候:“三十年前用筆時,只想把紀錄突破契訶夫。”好在他另有安心的事業:“現在又變成了半瓶醋的文物專家。而且有欲罷不能情形。聊以解嘲,也可用古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自慰。若又因此出毛病,那就真是天知道是怎么辦才好了?!雹?/p>
沈從文寫信囑咐妻子把僅有的幾百元存款捐給鳳凰辦中學,“將來如有錢,還是得學你爸爸……許多對人民有益的事,要從看不見處去作,才真是盡心……”⑧ 張兆和的父親張冀牖20年代獨資興辦了蘇州樂益女中,沈從文可是把自己裝牙齒的錢也捐了。離開青島前幾天,沈從文去蕭滌非家里吃了頓晚飯,兩人是青島大學和西南聯大的同事;又一起去看望了趙太侔,青島大學時期的舊識。
回到北京后,沈從文馬上投入到故宮保和殿9月舉辦的中國古代織繡展覽的工作中。10月,北京十三陵的定陵地下玄宮大門打開,沈從文應邀前往發掘現場,考察剛剛清理出來的服飾、絲織物等。
1957年沈從文發表的與歷史文物、民族藝術相關的文章不少,有《故宮的建筑》(《人民畫報》第一期)、《從一本書談談民族藝術》(《旅行家》第五期)、《人民時代人民藝術的成就——慶賀全國工藝美術藝人代表大會》(《光明日報》7月27日)、《古代鏡子的藝術特征》(《文物參考資料》第八期)、《湘西苗族的藝術》(《民族團結》試刊號)、《埋藏了兩千三百年》(《人民畫報》第十二期)等,當然他寫的不止這些,還有幾篇未能發表的手稿。尤其讓他欣慰的是,12月,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出版了《中國絲綢圖案》,署名沈從文、王家樹編。這是他文物研究的第一本專書,在自存樣書扉頁上,他題寫了幾句話:“此書重要處,即大部分均系唯一圖樣,且多據殘本復原,家樹同志貢獻特別多。”⑨
這一年他還有另一本書出版,引發的感受則復雜得多。還是在“早春天氣”里,人民文學出版社準備出版沈從文的小說選,1957年1月他就著手搜集自己的舊作進行編選,但同時心里很清楚,“這個選集即或印出來,大致也不會有多少讀者,只不過是供一小部分教書的作參考材料,同時讓國外各方面明白中國并不忽視‘五四作家’,還有機會把作品重印而已。”清醒到這樣的程度,自然就不會歡欣鼓舞;而想到當年寫作時曾經懷有的巨大野心——“拿作品到世界上去和世界第一流短篇作家或文學史上第一等短篇作品競賽成就”——便不能不倍增傷感:“過去看契訶夫小說時,好像一部分是自己寫的。……現在來看看自己過去的寫作,倒像是看別人的作品,或另一世紀的作品,也可說是‘古典’的作品了。不僅不像是自己寫的,也不像是自己能夠寫成的。……近來北京正在上演巴金、曹禺、老舍等人的戲,很熱鬧,因為這些人的名字都為讀者極熟悉。我完全如一個在戲院外的觀眾,只遙遙的聽著戲院中的歡笑喝彩聲音,覺得也滿有意思。這一切都像和我已隔得遠遠的,正如同大學校和我隔得遠遠的一樣。”⑩
10月,《沈從文小說選集》印出來了,收舊作二十二篇,約三十萬字。這是他1949年后第一次出版舊作,他告訴大哥這個的消息,不但沒有顯出多么高興,還吐了口在心里壓抑了很久的不平之氣:“解放后,有些人寫近代文學史,我的大堆作品他看也不看,就用三五百字貶得我一文不值,聽說還譯成俄文,現在這個人已死了,這本文學史卻在市面流行,中學教員既無從讀我的書,談五四以來成就,多根據那些論斷,因此我這本小書的出版,是否能賣出多少,也只有天知道!這也真就是奇怪的事,一個人不斷努力三十年工作,卻會讓人用三五百字罵倒,而且許多人也就相信以為真。令人感到毀譽的可怕,好像凡事無是非可言??吹侥切┎还呐u,除灰心以外還感到一種悲憫心情,想要向他們說:‘你們是在作什么聰明事?你那種誹謗,對國家上算?你不覺得你那個批評近于說謊?’”11
這樣的激憤,自然不會寫進書的“題記”,他在“題記”里只是說,“我和我的讀者,都共同將近老去了……”這句話夾在長長的文字中間,像沒人會在意的一聲低微的嘆息。12
二、長子被劃成“右派”,“心中十分難過”
“反右”沈從文沒有攤上事,他大兒子沈龍朱卻意外地攤上了。沈龍朱在北京工業學院讀到了四年級,已經入了黨,擔任班團支部書記,“反右”剛開始時還是領導小組成員,但到暑假運動迅速發展到黨內“反右”的時候,他就成了被批判的對象,1958年初正式定為“右派”,開除黨籍、團籍、學籍,轉到校辦工廠當鉗工。這一年他才二十四歲,等到1979年徹底摘掉“右派”帽子,已經四十五歲了。
沈龍朱早就認為自己做到了在思想上和父親劃清界限,即使被打成“右派”,還覺得“我是黨內反右的,不是外頭反右,不能隨便和你們說”。實在熬不住了,才在信里向父母透露自己的遭遇。有一個星期六,沈從文為苦悶卻又不肯跟父母交流的兒子安排了一個特殊的會面,他邀請了劉祖春到家里來。劉祖春是鳳凰人,1934年到北京,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是沈從文家里的???,受沈從文幫助和影響寫過一些湘西題材的小說;抗戰爆發后到山西、延安投身革命;1949年任中南局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后來調任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來沈從文家的時候他下放到昌平,代職縣長。“父親把劉祖春邀了來,把我弄回家。給我們創造一個機會,讓我跟他吐出來,你懂嗎?我覺得這是個黨的干部,應該是能夠傾心說話的,而且劉祖春又是那么多年前就跟我父親有交往。于是,我就真是把什么東西都抖出來了,一下子很多東西都放開了?!薄拔矣X得父親為了我,精心策劃了這一招。那對我幫助真是非常大?!?3 表面上,沈從文對兒子卻什么都沒有說。
在《“反右運動”后的思想檢查》里,沈從文寫道:“許多熟人都成了右派,我思想中不免有種錯覺,只擔心以為我也屬于右派。又家中大孩子,本來人極老實,入團多年,且已入黨,在學校忽被劃成右派,心中十分難過?!迸錾洗笮∵\動,要求寫思想檢查,這已經成了慣例,沈從文寫過不少這一類的東西,總是備受折磨痛苦。這一次,他以這樣的話結束檢查:“讓我工作,頭腦還擔負得下。寫思想檢查,實在擔負沉重,不知如何是好?!?4
但檢查還是會寫下去。1958年“紅與?!睂W習期間,他又得寫自我批評,還得從自己的歷史談到現實,談到運動中的表現:“九年來,在各種運動中,我雖參加,多似乎被‘推’著前進,而缺少自覺的‘力爭上游’。……越來越怕事,無能?!辈坏珱]有“做一個新國家主人翁”的態度,反而“表現出一種精神分裂退化的現象。未老先衰,而微帶白癡的呆相,常反映到許多方面?!薄氨旧硪咽且环N‘古董’,人在歷史博物館中工作,求在工作中不見出‘厚古薄今’的傾向,能辦得到!能避免!”15
1958年6月,沈從文參加中國文聯組織的第三次去十三陵水庫工地訪問,隨后被安排到市郊八大處長安寺,寫出紀實散文《管木料場的幾個青年》,編入作家出版社《建設十三陵水庫的人們》第二集,7月出版。這樣的文章,寫得怎么樣,沈從文豈能沒有自知?他跟妻子說:這種寫作方法,“得先考慮寫的是否真,再考慮讀者,自己興趣、文字,放在第四五以后,寫出來不可免會見得板板的,或者簡直就寫不下去。……讀者和編者要求支配作者向淺處寫,一時還不能習慣。”16
8月下旬,沈從文帶著一批故宮和歷史博物館收藏的明清絲綢、刺繡,到杭州、蘇州、南京做巡回展覽,目的是貼近絲綢、織繡生產基地,為生產第一線提供古為今用的參考資料,以促進產品花色紋樣的改進和提高。巡展歷時三個月?;氐奖本┖?,又立即投入到故宮準備在武漢舉辦的文物展覽做陳列設計、撰寫說明的工作中。
這一年沈從文在中央工藝美院主辦、9月份創刊的《裝飾》雜志上發表了兩篇論文,《龍鳳圖案的應用和發展》(創刊號)、《魚的藝術和它在人民生活中的應用與發展》(第二期),并擔任該雜志的編委。還有一篇《談染纈》發表在《文物參考資料》第九期。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11月出版了他又一本文物專著《唐宋銅鏡》。
沈從文晚年曾經講起過1958年發生的一件事:“為慶?!从摇窢巹倮?,周揚在西長安街郵局對面一個飯館里,設宴招待文藝界人士,有三十多人參加,我也去了。席間,周揚當場宣布:‘老舍工作很忙,準備讓他多作一點全國文聯的工作。北京文聯主席,想請沈從文擔任。’我一聽急了,立即站起來說:‘這不行。我還是作我的文物工作,我是個上不得臺盤的人……’”17
三、“不算是學問”的學問,
“生命力還充沛的一種象征”
“上不得臺盤”,不合時宜,不懂政治而且對政治真沒有興趣,沈從文當然有這種自知之明。不過,有時候犯起“天真”來,也會讓人驚訝。1959年1月3日,蘇聯成功發射“月球一號”探測器,《人民日報》第二天發布特大新聞稱“開創星際飛行偉大新紀元”。沈從文給大哥寫信說:“全北京都為蘇聯衛星上天興奮。(我覺得真是只有請求入黨,來紀念這件大事,才足以表示對社會主義陣營理想全面的擁護和成功深深信心?。?8 如何來理解他“入黨”的念頭呢?黃永玉描述的情形既真切有趣,也分明地顯示出,實在不必從政治上來過于復雜地理解這個“貌似”政治的想法:
有時他也流露出孩子般天真的激動。五十年代蘇聯第一顆衛星上天,當日的報紙令大家十分高興。
我恰好在他家吃飯,一桌三人:我、表叔和一位老干部同鄉大叔。
這位大叔心如烈火而貌如止水;話不多,且無甚表情。他是多年來極少數的表叔知己之一。我十分欣賞他的靜默的風度。
“啊呀!真了不起呀!那么大的一個東西搞上了天……嗯、嗯,說老實話,為這喜事,我都想入個黨做個紀念?!?/p>
“黨”是可以一“個”一“個”的“入”的;且還是心里高興的一種“紀念品”!
我睜大眼睛,我笑不出來,雖然我想大笑一場。
大叔呢,不動聲色依然吃他的飯,小心地慢吞吞地說:“……入黨,不是這樣入法,是認真嚴肅的事。以后別這樣說了吧!……”
“不!不!……我不是真的要入黨……我只是,……”從文表叔囁嚅起來。
大叔也喑著喉嚨說:“是呀!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話溫暖極了,生怕傷了老朋友的心。19
1959年,為向共和國十周年大慶獻禮,北京十大建筑相繼落成,歷史博物館新館是其中之一。老館包括端門、午門兩座大門樓和兩廊的大部分建筑,叫北京歷史博物館;新館坐落在天安門廣場東側,更名為中國歷史博物館。春末,沈從文寫了一篇《歷史博物館十年》,以館方的口吻概括工作,大概是館里讓他寫的,手稿原件現存歷史博物館檔案室;他自己在這里也正好用去了十年歲月:“十年來作職員,一天上下班四次,得來回換車八次,每天大約即有二小時在車中擠去,總是頭昏昏的,黃昏過馬路時,還得擔心被車撞倒,除了我自己知道這么方式使用有限生命,真是對國家一種不大經濟的浪費,此外絕對沒有人會想得到?!钡?,“我居然還存在,真應了詩人所說‘此身雖在堪驚’!”至于工作,“忙的全是別人事情,學的又似乎永遠不算是學問。”20
不過,這種“不算是學問”的學問,其核心和脈絡越來越清晰起來。經過十年的摸索,從與種類雜亂、數量巨大的文物的廣泛接觸中,沈從文自己研究的重點慢慢凸顯出來了,對自己的研究方法也愈發明確地意識到其特殊的意義。他給大哥寫信,是不必掩飾自己的想法的:“以全國言,搞綜合文物研究工作的,簡直是屈指可數?!娭袩o大將,廖化作先鋒?!腿昵皩懚唐≌f差不多,我于是又成了‘打前站’的什長一類角色,照舊戲說則是‘開路先鋒’。例如綢緞研究,千百年來沒有人注意,完全近于空白點,即談到些,也似是而非,一枝一葉的,不著邊際。這幾年來機會好,條件好,摸了幾萬種實物,又有個綜合文物基礎,問題差不多就明白了。工藝美術裝飾圖案,過去也無人敢下手,也無從下手,這幾年綜合一搞,線索也有了,且因此發現了許多問題,為工藝花紋發展史打下個好基礎。又從文物制度衣冠服飾上來研究人物繪畫的時代,也是個新問題,再深入一步,將為這部門鑒定工作建立些新觀念。總之,還是得力于文物和文獻的結合和綜合研究方法。新的藝術史研究工作,此后將成一門科學,是一定的。”有十年工作打底,他對研究自有信心;即便想到個人精力是否匹配的問題,他還是很驕傲地說:“一個人能夠在許多新的工作中,擔當披荊斬棘開荒辟土的任務,也極有意義,能這么作,精力旺盛是條件之一,至少也可證明是生命力還充沛的一種象征!有時不是真正的精力強健,倒是一種學習勇氣!”21
歷史博物館7月下旬開始搬遷,9月底完成新的陳列布置,沈從文參與了近于戰斗的繁雜工作;再加上搬遷前幾個月就為設計陳列、提供參考資料而忙亂,國慶日之后又有二十多天陪同外賓分批參觀,這一年的大部分精力就用在這上面了。同時另有一件事是參加中國科學院組織的歷史圖譜編輯工作。
故宮博物院織繡館國慶對外開放了,實現了沈從文的一個心愿。這個館的陳列設計是沈從文做的,一萬一千多字的《織繡陳列設計》縝密而系統,得到批準后他又參與了布展。織繡館從籌建到終于開放,沈從文付出了大量精力,可謂有篳路藍縷之功。吳功超在1954年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不久,就聘沈從文參與故宮的有關工作;故宮檔案記載,1957年擬定沈從文為織繡組研究負責人。他雖然沒有正式調入故宮,但作為故宮兼職研究員,實實在在地常常來故宮上班,神武門內東側大名堂原織繡組辦公室有他的辦公桌??椑C館的建設和織繡人才的培養是他為故宮貢獻突出的方面。22
忙亂的一年里還發表了不少文物文章:《關于文物‘古為今用’問題》(四月全國政協會議上的書面發言)、《裝飾》雜志第三、四、五、六期上的《談桃花》《介紹幾片清代花錦》《談皮球花》《蜀中錦》,《文物》第二、六期上的《金花紙》、《談談〈文姬歸漢圖〉》,《光明日報》11月8日的《談瓷器藝術》。
老朋友靳以去世,他寫了《悼靳以》,發表在《人民文學》第十二期;另一位老朋友、也是他隔了幾層的上司鄭振鐸出訪飛機失事遇難,他寫了《懷念鄭西諦》,但未發表。
年底他還寫完了一篇回憶錄《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或者是應什么刊物的約請而寫,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刊物沒有用。
11月中旬,沈從文把弟弟沈荃的女兒沈朝慧從老家接來北京,并作為女兒撫養。
2013年3月2日
【注釋】
①毛澤東的講話在1957年6月19日《人民日報》正式發表時有改動,標題也改為《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
② 《收獲》創刊號《發刊詞》,文末有寫作時間:1957年6月24日。創刊號7月24日出版。該雜志由巴金、靳以主編,出版者為人民文學出版社。
③涂光群:《沈從文寫〈跑龍套〉》,見《中國三代作家紀實》,273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5年版。
④沈從文:《創作計劃》,見《沈從文全集》第27卷,509、510—511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原稿存中國作家協會檔案。
⑤沈從文:《致張兆和(19570813)》,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185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⑥張兆和:《致沈從文(19570811)》,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183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⑦沈從文:《致沈云麓(19570822)》,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197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⑧沈從文:《致張兆和(19570826)》,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207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⑨ 見 《沈從文全集》關于《中國絲綢圖案》的編者說明,第30卷,2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⑩沈從文:《致沈云麓(19570109)》,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138—140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1沈從文:《復沈云麓(19571103)》,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220—221頁,北岳文藝出版2002年版。沈從文這里所說的文學史,應該是指丁易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初版,此后多次印行。丁易于1954年去莫斯科大學講學,數月后病逝于莫斯科。此書是由在國內外講課的講義稿修改而成。有意思的是,這本書的英譯本 A SHORT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外文出版社,最新出版時間為2010年8月。
12我們無從考察這本書的讀者情況,但這樣的一條信息,有點意思,不妨記在這里:這本書有個比沈從文還“老”的讀者,即一貫欣賞他作品的周作人,他在1957年12月18日給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松枝茂夫的信中說:“近觀《沈從文小說選》,頗有廢名之作風,而無其晦澀之缺點,故亦寄閱。又廢名等人近亦有小說選之出版,日內亦擬寄奉。”《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小川利康、止庵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其實早在1938年,東京改造社就出版了松枝茂夫翻譯的沈從文小說集《邊城》,收九篇作品;1954年東京河出書房出版《現代中國文學全集 第八卷 沈從文篇》,譯者是松枝茂夫、岡本隆三、立間祥介,收小說、散文十一篇。
13劉紅慶:《沈從文家事》,300、301、302頁,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
14沈從文:《“反右運動”后的思想檢查》,見《沈從文全集》第27卷,159、161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5沈從文:《我》,見《沈從文全集》第27卷,166、167、168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6沈從文:《致張兆和(195806)》,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243—244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7凌宇:《風雨十載忘年游》,《沈從文印象》,孫冰編,128頁,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
18沈從文:《致沈云麓(19590107)》,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280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9黃永玉:《這一些憂郁的碎屑》,見《沈從文印象》,孫冰編,221頁,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
20沈從文:《致沈云麓(19590108)》,見《沈從文全集》第20卷,286、285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21沈從文:《致沈云麓(19590316)》,《沈從文全集》第20卷,301—302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22關于沈從文與故宮的關系以及他在故宮所做的多種工作,詳見鄭欣淼:《沈從文與故宮博物院》,載《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1期。
(張新穎,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