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越與沉潛

何同彬在讀博士期間，就參與《揚子江評論》的編輯工作。屈指數來，我跟他共事已有七年之久。何同彬在日常生活中，為人謙和，善于與周圍的人溝通和合作。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做事踏實，考慮周全，全然沒有在其同齡人中常見的浮躁與狂傲，甚至顯得有些早熟。也就是在這幾年之間，他的文章滿天飛，迅速成長為令人矚目的新銳批評家。

讀何同彬的文字，卻是別有一番天地。文字間洋溢的激情和犀利的鋒芒，讓我覺得陌生和新鮮，呈現出作者與日常生活狀態迥然有別的面貌。他這樣闡述自己的批評觀：“文學批評的世故性觸目驚心，一方面是政治性世故：紅包批評、圈子批評、廣告式批評、頌歌式批評，也包括批評家在文學場及文化權力的‘交際’中所表現的世故姿態；另一方面是知識性世故：批評的理論化、歷史化、學院化，它使得文學批評成為一種由晦澀而曖昧的行業術語形成的職業秘聞。我甘愿冒著泛政治化的風險，以盡量多的‘指名道姓’、‘明火執仗’的批評的敵意來抵御無所不在的世故。”① 在這種不無激越的姿態的背后，寄托著作者對于文學和文學批評的一種執著，他以一種理想情懷和憂患意識守護著這片精神園地，不希望它悄然地淪落為徹頭徹尾的名利場。當然，作者也有一種潛在的自覺，那就是對自我內心的持守，以免被世俗所浸染，在不知不覺中隨波逐流。

何同彬的不少作品評論充滿了野性，他往往單刀直入，絕少拖泥帶水。他認為格非的《春盡江南》是“知識者的倦怠之書”，“只不過是一個暮年的知識者站在某一代際立場上的無力的自我辯護，沒有難度，也沒有樂趣，到處都是拖沓的經驗漩渦里的無力和倦怠。”② 對于莫言的《蛙》，他有這樣的觀點：“莫言在他最有能力寫好的地方戛然而止，相反卻把更多的熱情傾注在一些枝蔓性的人物、故事和小說形式那里，結構的松散和敘事的游移使得人性之‘痛’的傳達，被解構為某種脫離歷史內心的現實再現和人物塑造，姑姑的形象盡管鮮活，但卻不深刻，人物過多拘囿在莫言精心設置的戲劇性‘事件’中，既回避了歷史的復雜和危險，也放棄了更深層次的人性挖掘。”③ 關于葛亮的《朱雀》，他的言說也毫不含糊，“葛亮還不知道如何用長篇小說的形式觸摸南京，觸摸它的歷史和生民，不知道如何描述他們、愛撫他們、厭惡他們，他的《朱雀》顯得堅硬、笨拙，似乎純粹是為了某種長度、跨度而生的”④ 。關于劉亮程的《鑿空》，他認為“《鑿空》的各種力量醒目而突兀，彼此交錯、斷裂，使得小說整體風格混雜而零亂，隱喻、象征式書寫與寫實性書寫互相干擾，社會批判、現實諷喻和魔幻式解構互相纏繞”⑤ 。對于《河岸》，他認為“文本的冗長乏味形成的深呼吸在結尾仍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出口，用來緩解閱讀帶來的壓抑和急迫，那個貌似玄妙的‘家園’構想在一個缺乏耐性的敘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⑥ 。對于以上觀點，或許會引發爭議。但是，作者在這些作品好評如潮的背景下，依然敢于說出自己觀點的批評姿態，是值得肯定的。這些文字短小精悍，見情見性，沒有遮遮掩掩的遁詞，作者忠實于自己的審美感受，像《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一樣童言無忌。說實話，讀完這些文字后，我真的是有些驚奇，也有些驚喜。我本來私下里擔心過這位溫文爾雅的白面書生，寫起文章來會不會有點溫吞水，表達自己觀點時會不會有點瞻前顧后。對于作家作品的評價，難免會有分歧。對于今日的文學批評而言，最有殺傷力的就是見好不說好，見壞不說壞。世故的批評家能夠睜著眼睛說瞎話，明知道作品不好還能大吹大擂，而且還裝出一副沒人比我更真誠的樣子。另一方面，一些故意找茬的酷評同樣喪失了批評的原則。這種虛偽和油滑，使文學批評淪落為轎子和棍棒。通過同彬一些短文的語氣，我分明可以感受到他內心按捺不住的沖動，他對贊歌高揚的批評現狀是不滿的，同時他對于文藝批評也是充滿期待的。他有話要說，不吐不快。正是這種內在的矛盾與沖突，使他的一些批評短文內含一種“憋不住”的沖勁和張力。

為了拓展批評的縱深感，何同彬有意識地不斷優化自己的知識結構。他考察20世紀80年代以來先鋒意識發展進程的文章，一直重視先鋒文學和先鋒美術之間的互動。他在反思1990年代以來的“精神困境”時，一開篇就談到1989年2月5日肖魯在“中國現代藝術展”上用左輪手槍和兩發子彈完成的《對話》裝置作品，并從分析楊志麟設計的“不許調頭”的展標入手，認為歷史進入了一個“‘不許調頭’的大時代”。對于“歷史”的符號化、空洞化和消費化，何同彬一針見血地指出：“以中國文學的具體面貌而言，在我看來，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不但未能成為一種‘非歷史’或超歷史的精神‘強勢’，它與轉型劇變時代的糾纏同構反而把它拖進了歷史的羅網之內。‘詛咒’降臨了，耳朵和眼睛也早已安全地掩上了……”⑦ 《“公共性”與啟蒙文學的困局》一文在考察20世紀80年代啟蒙文學的語境時，何同彬以“公共性”作為核心，在跨學科的視野中展開思辨，并就如何突破啟蒙文學的困境提出個人化的見解。

何同彬的文學批評視野開闊，但視點集中。他在評點作品時，總會從中外文學譜系中尋找參照系。譬如他套用阿蘭·布魯姆在評價《包法利夫人》時的觀點來給阿袁的《米紅》定位，通過追溯從聞一多、戴望舒、卞之琳到臺灣的洛夫、痖弦、余光中的詩歌傳統來判定王彥山組詩《詠懷八首》的價值。在何同彬的筆下，會經常出現細膩的文本解讀，但他從來不滿足于就事論事，他總是希望通過對具體標本的深度解剖，發現更為普遍性的問題。譬如，談到網絡詩歌時，他認為“對于網絡詩歌而言，要突破瓶頸，首先要實現媒介的祛魅和詩意的回歸，要擺脫空間生產的困擾”，他的這種判斷建立在文本分析的基礎上，同時他又試圖跨越泥沙俱下的網絡詩歌的洪流，因為他意識到“網絡空間是空間生產的一個環節，它無非是公共空間無法愈合的傷口之一，各種論壇、網站、博客中以詩歌的形式出現的空間表征，容納的是從公共空間的自由傷痛那里嫁接的憤恨、焦躁和怯懦，不解決‘傷口’的問題，網絡空間就永遠是不可靠的。這一認識應該成為我們討論網絡詩歌的空間前提，藉此方能思考屬于詩歌的空間意識”。⑧ 也就是說，力求將審美分析與文化批評進行有機的融合，是他的文學批評的基本方法和追求目標。在近年的文學批評中，文化研究的大而無當與高談闊論，學院批評的教條主義與刻板僵滯，可謂飽遭詬病。何同彬通過對批評現狀的觀察與反思，能夠有針對性地尋找適合自己的批評方法，在不斷的充實中壯大，并在持續探索中逐漸調整自己的努力方向。

何同彬寫詩，同時也以一顆敏感的詩心研究詩歌。他和黃梵、何言宏、馬鈴薯兄弟、傅元峰、李章斌等一起，在南京形成了一個詩歌研究的松散團隊，編輯民間詩刊，召集研討會，評選排行榜和詩歌獎項，搞得有聲有色。“南京現代漢詩研究計劃”推選的“庸詩榜”，尤其值得稱道。在充滿激情的詩歌實踐中，讓我刮目相看的是那種不無痛苦的自省。何同彬在《關于“介入的詩歌”的談話》中有這樣的表達：“此次柔剛詩歌獎頒給白樺和沈葦的原因不外乎是我們這些評委們面對現實的一種特殊的‘自我安慰’，或者說是彌補道德殘缺和政治殘缺的一種策略性的‘逃避’，既彰顯了所謂的責任感、關懷，又似乎沒有什么‘危險’。”在《邊界互滲的生機與險境》一文中，他尖銳地指出因為身份、機構、媒介、地域、詩學領域的邊界互滲，帶來了民間詩歌實踐的多重依賴性，即道德依賴性、政治依賴性、群體依賴性、媒介依賴性、資本依賴性。鑒于此，他認為：“民間力量在這種日益擴大的互滲性、混雜性當中，為了所謂的‘真民間’，已經到了必須‘減肥’、必須往回走的境地了。假如詩歌的個人性、獨立性、自由性是可以實現的話，肯定不能依賴目前的這種日益蔓延的民間力量。我曾經把先鋒定義為孤獨的噩運，對于真誠的民間或者本質的詩歌而言，它們同樣是孤獨的噩運，而且隨著時代的變革，這一特征應該越來越明顯，盡管它們有的時候帶來的只是喧囂和榮耀。”何同彬在解讀詩歌和研究詩歌史現象時，其懷疑精神極為銳利，常在無疑出生疑，并窮追不舍，在思辨中揭示被遮蔽的面相。在《重返八十年代的詩歌精神：必要性與可能性》中，他說：“我對一切重訪、重返之中的‘反思’充滿疑慮，也對一切建立在時代、民族之上的新的宏大敘事保持警惕。一九八○年代無法被孤立地看待，它緊密關聯著當下；詩歌也無法在時代精神中獨立出來，它在時代的巨大共鳴中是顫抖得最嚴重的。重訪一九八○年代的最大意義是從所謂的積極反思中意識到反思的‘無意義’，或者說是反思的‘無效’，而重訪一九八○年代詩歌精神的意義則是重溫詩學的悲劇性和詩人的荒誕性。”在此基礎上，他提出這樣的觀點：“此時，沉默，是唯一有道德感的選擇，而新的言說也許僅僅滋生更多的世俗權力和現實欲望；虛無，是唯一有希望的指歸，因為它蕩滌一切虛與委蛇的遁詞。所以，沉默和虛無不但不是一種消極的力量，反而會讓中國詩歌最真摯和最虛假的東西都呈現出來，讓所有熱愛詩歌的人重新發現‘自由’和‘真實’，而不是試圖創造新的‘自由’與新的‘真實’。”這樣的追問，有一種直逼人心的銳利，揭示出被種種偽裝掩飾下的“不自由”與“不真實”。

何同彬在文學批評方面是一個多面手，他對詩歌批評、城市文化研究、文學史研究都充滿興趣，也都寫出了深受好評的文章，在多個領域展現了自己的才華，表達出自己獨立的見解。在批評文體的選擇上，何同彬通過短評的寫作來保持自己對文學現場的敏感，文風犀利；另一方面，他通過長篇大論的建構來培養縝密的邏輯思維，文風嚴謹。經過多年的系統訓練和持續積累，從激越到沉潛，何同彬對于出沒于不同邊界之間的游擊戰，一定會更加游刃有余。我想，在繼續進行跨界研究的同時，也該是何同彬開始更加持久的陣地戰的時候了，并在此基礎上逐漸建立自己在學術領域的根據地。

【注釋】

①何同彬：《以鮮明的“敵意”抵御世故——我的批評觀》，載《文藝報》2012年11月12日。

②何同彬：《知識者的倦怠之書》， 載《南方都市報》2011年10月23日。

③何同彬：《太快，太多，太喧囂》，載《南方都市報》2010年1月26日。

④何同彬：《贊美成為文壇的一種災難》，載《南方都市報》2010年11月14日。

⑤何同彬：《鄉村“鬼魂”能否萬古長存？》，載《南方都市報》2010年8月2日。

⑥何同彬：《溺水的童心》，載《南方都市報》2009年6月7日。

⑦何同彬：《回到尼采的質問——1990年代以來中國歷史意識的癥候》，載《山花》2013年第3期。

⑧何同彬：《空間生產與網絡詩歌的瓶頸》，載《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2期。

[黃發有，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本文為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當代文學制度史”（批準號：11ZD112）、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史視野中的中國當代文學期刊研究”階段性成果，批準號：10BZW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