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詩壇,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吳思敬先生的盛名。有人在文章中稱吳先生是詩壇的引渡者、持燈者,有人稱他為詩壇的仁者和智者,還有人稱他為詩壇的探路者和旗手,稱謂雖各不相同,卻都顯示著人們對吳先生為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的發展所作出的貢獻的高度贊揚和肯定。在這些稱謂的背后,還反映了人們的一個共識,這就是:中國當代詩壇雖然紛紛攘攘、眾聲喧嘩,吳思敬先生的詩學研究和詩歌評論卻是一座繞不開的重鎮,也必將是考察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生態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坐標。
自吳先生的第一本專著《寫作心理能力的培養》始,他就側重于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來系統探索作家的寫作問題。從此,他開創了一個從新的視角透視詩歌寫作現象的研究領域。這一獨特觀察視角不僅體現在他的詩學理論專著如《心理詩學》《詩歌鑒賞心理》《詩歌基本原理》中,也體現在他對于詩人詩作的具體評論中。在十分重視文學與現實社會生活相聯系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傳統中,作家的主觀世界常常是作為一個純而又純的人格精神范疇或者政治觀念“進步”與否的范疇而被談及的,其深層心理機制則長期處于被忽視和壓抑的狀態中。當吳先生將詩學的探照燈射向這一很少有人問津的地下潛流時,他為我們展示了新的礦藏。
在吳先生那里,詩歌寫作絕不是被簡單等同于“高尚”情感和人格的自然流露,而是被視為一種“心理能力”,這種能力必然是要經過刻苦的訓練和培養才能得到的。如他所說:“如果我們能對寫作心理能力有較深刻的認識并通過寫作訓練去有意識地培養,那么就有可能獲得一枝‘生花妙筆’。”① 因而,觀察訓練、思維訓練和想象訓練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尤為必要,寫作絕不可能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
既然詩歌創作是一項相當艱苦的事業,那么詩人的寫作動力從何而來呢?吳先生在他的《心理詩學》一書的第一章便系統分析了詩人“多元的行為動力系統”,其中并不諱言“原始內驅力”“自我實現的渴望”“心理平衡的追求”“成就聲譽誘因”等動力因素,也不回避諸多一向被視為與詩人那“浪漫”“高潔”的形象不相符的潛在動因,但誰又能完全否認這些因素的隱蔽作用呢?或許,正是因為“在可以給自己帶來聲譽的諸多事業中,寫作占有得天獨厚的地位”② ,在詩歌創作的艱辛道路上才從來不乏后繼者。
當我們清醒地認識到,詩人進行寫作的內在動機可能如此復雜,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和評價詩人的創作?是不是可以在詩人的創作成就與其動機間畫上等號?吳先生在他的著述中引入的“心理場”這個概念可以為我們解答這個問題。吳先生認為,詩歌創作需要在一定的“心理場”中才能進行?!皠撟餍睦韴龅男纬?,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暫時中斷了關于外部世界實用的經驗與活動,在此之前因其實用的和功利的價值而深深吸引詩人的東西被棄置在一邊?!雹?也就是說,詩人一旦進入創作狀態,就將置身于仿佛與日常生活相分隔開來的另一個世界,種種功利的動機此時早已被拋開了。創作心理場是獨立的,但又是在現實刺激后的一個反應性生成,因而它與現實世界之間呈現為了一個動態平衡的狀態。它既受主體經驗影響,又不能與詩人的主體經驗簡單畫上等號。
正是因為“創作心理場”的獨立性,詩的藝術思維的核心乃是創造出一種想象表象,而不一定是真實的內心情感反應,故中外詩歌史上向來不少心口不一、欺世盜名的詩人。所以,吳先生在他的詩歌評論中常常由剖析詩人的詩心入手,一再強調對于詩品與人品俱佳的詩人的推崇。他曾如此寫道:“面對詩品與人品關系的種種復雜情況,以至于卞之琳先生要說:‘做人第一,做詩第二。詩成以后,卻只能以詩論詩,不應以人論詩。’盡管卞之琳先生的批評原則有其合理性和可操作性,可是我還是固執地篤信詩品與人品的統一,我對那些人品與詩品俱佳的詩人更懷有十二分的崇敬。因為這樣的詩人不光作品動人,他們本人其實就是一首美麗的詩。”④
在吳先生的詩學體系中,“詩,不僅是情感的書法,也是靈魂的冒險。詩人是人類心靈的探險家……”⑤ ,這正應和了中國古代“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的傳統認識。吳先生由現代心理學入手研究現代漢詩的學術思路,可以說是將詩學的解剖刀直接伸抵了詩的“根”部,正中其最關緊要處。所謂“新詩”,不正是在現代人的現代心理意識之上綻放出的花朵嗎?
詩學與心理學的貫通使得吳先生的詩歌評論呈現出了自己的鮮明特色,尤為突出的就是他常常能從心靈的維度出發去透視詩歌創作的得失,這一點在他的著述中不斷被觸及。在一篇詩歌鑒賞文字中,吳思敬曾這樣寫道:“一首好詩,一要有真摯的情感,二要有鮮明的意象,三要有優美的旋律。”⑥ 毋庸贅言,吳先生在這里列出的這“好詩”的三個條件本是并列關系,缺一不可。但他還是堅持把“真摯的感情”擺在了第一位,以示他對于詩的這一難能可貴的品質的強調。也是由對“新詩”內在精神維度的重視這一點出發,吳先生對現代漢語詩歌詩性內容的強調遠勝于形式、格律、技巧,詩心、詩情、詩魂永遠被他視為詩歌評論的核心。在一篇評論中,吳先生這樣寫道:“我一直認為,詩的好壞主要不在于是否運用了較為傳統的、還是較為現代的手法,而在于是否有內在的詩質,即是否有生命力的涌動,是否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是否有獨創性的東西?!雹?/p>
隨著“新批評”等西方文論觀念的引進,在1980年代以來的詩歌批評中,更為時尚的常常是從外在形式和藝術手法等方面切入,往往不能對作用于詩歌形式和表現手法的內在心理動力進行深入探討。而吳先生在將現代詩學與現代心理學融會貫通后,便常常能在詩人的藝術手法或美學風格與其深層的心理結構之間架起一座座互通的橋梁,顯示出了一種獨特的批評特色。人們常說“批評是人類心靈的指路牌”⑧,這個心靈的指路牌如果缺少了心靈的維度將會讓自己顯得多么尷尬。而如前所述,吳先生在他的詩歌評論中對詩的心靈、情感因素始終最為看重。他說:“衡量詩歌的美不應有絕對的僵死不變的標準……詩的美,從根本上來自詩人灼熱的情感。讀者只有在同詩人的情感交流和共振中,才能領略到這種美。感情的因素,永遠是詩歌美感諸因素中最活躍的因素,遠遠超過詩歌的音樂性、形象性、建筑性?!雹?/p>
在吳先生的詩歌評論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常常由剖析詩人的“詩心”入筆,為讀者細致地展現出詩人的詩心與詩形、詩風之間的內在關聯。這里可以拿吳先生對顧城的評論為例。吳先生在《童話詩人:顧城》一文中這樣寫道:“如果說早年的顧城是憑他的孩子的本色而營建童話世界的話,那么到他成了家、立了業以后還有意賴在‘孩子世界’中不肯出來,那便是一種心理的病態了……顧城的這種心理固著癥,使他越來越偏執,以至模糊了幻想與現實的界線,他不僅在詩歌中,而且還要在生活中營建一個童話世界,一個夢寐以求的天國花園,這自然會處處碰壁,也為他埋下了日后悲劇的種子?!雹鈪窍壬深櫝堑摹靶睦砉讨Y”和偏執心態著筆,分析顧城詩歌的單純底色和表現世界之狹窄的局限,就在詩人的認知結構和心理定勢與其詩作風格之間建立起了一條令人信服的通道。
除了具體詩人、詩作的批評,吳先生還將現代心理學知識創造性地應用于現代詩歌本體建設的相關思考中?,F代漢語詩歌的形式建設是一個長期困擾著眾多研究者的話題,人們雖然已經提出了很多具有建設性的構想,但卻少有人從心理記憶機能的角度去考慮。吳先生獨辟蹊徑地提出,現代漢語詩歌詩行的建設應暗合人類短時記憶容量限制的規律,其“組塊”不宜超過七個字,如果過長,必然增加讀者的記憶負擔。因而,“詩的建行問題,本質上是‘組塊’問題。任何新穎獨特的建行,如果不考慮短時記憶的容量限制,恐難收到好的效果?!?1 從人的心理和生理角度探討美學問題的論述自古有之,中國古人即認為“羊大則美”,因為在那時的人們的生活經驗中,覺得只有長“大”了的羊在烹調后才能給人帶來更為甘美的味道。后來,人們又用“羊大則美”的味覺體驗來形容藝術的精神之美,便有了“韻味”一說,可見人類的精神審美體驗自古就脫離不了共同的生理、心理基礎。古人的經驗和吳先生對現代漢詩詩行建設應暗合人類短時記憶容量限制規律的提示都在啟發著我們,在思考現代漢語詩歌的形式時也必須高度重視詩歌形式美的心理乃至生理機能基礎,避免想當然地去憑空搭建“空中樓閣”。
吳先生在他的詩歌評論中始終不遺余力地倡導“新詩”應是“自由詩”,力圖高揚一種自由創造、不斷創新的精神,這一點眾所周知。而吳先生的這一堅持仍是從詩的內在精神角度出發的,他說:“‘自由’二字可說是對新詩品格的最準確的概括。這是因為詩人只有葆有一顆向往自由之心,聽從自由信念的召喚,才能在寬闊的心理時空中任意馳騁,才能不受權威、傳統、習俗或社會偏見的束縛,才能結出具有高度獨創性的藝術思維之花?!?2 他是由“新詩”應該葆有一顆自由之心、一種自由的信念出發,進而倡導一種自由的詩學精神。理解了這一點,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對多種多樣的詩歌現象總是能夠持有一種寬容、公允的心態。
吳先生不只由解讀“詩心”入手剖析詩,還尤為強調詩的“治心”效果——詩可以影響人們的情感,喚起人們美好的人性。作為一個有著深切社會責任感的詩歌評論家,吳思敬先生在1980年代初曾這樣強調:“陶冶人的性情,凈化人的靈魂,恢復人的尊嚴,喚起人們長期泯滅的人性,這才是詩歌最根本的功能?!?3 在中國正面臨著深刻變革的前夜,他希望詩歌能夠在恢復人的尊嚴、喚醒人性方面起到獨特的作用,正應和了時代的呼聲。而當時間來到2003年,他又曾這樣鄭重告誡:“詩人作為文化精英,不僅要通過他的創作給人們帶來審美的驚喜,同時應當比一般人承擔更多的道義上的責任?!?4 詩人不應只是審美大師,更應肩負起自己的道義責任,這是吳先生在市場經濟時代對于詩人的另一種期待。無論是擔負道義責任還是喚醒人的尊嚴,吳先生的著眼點始終不脫“人心”?;蛟S,在美的“人心”上澆灌出美的詩歌花朵,并用這詩美的芬芳去感染更多人,正是吳思敬先生作為一個詩歌評論家始終如一的愿望吧。
當然,依筆者拙見,吳先生的詩學體系中也不無無懈可擊處。如他將“詩”歸類為“中介系統”的命名15 ,就極易引起人們的誤解。因為“中介”一說,常常讓人覺得只是聯系其他事物的一個環節,而喪失了詩本身的獨立性。這一容易招致誤解處不是吳先生本人理解的偏差,更似是用語選擇略有不妥所致。在吳先生的理解中:“中介系統是介于物質系統和精神系統之間的一種客觀存在”,它屬于“第三自然” 。16 實際上,吳先生所說的“中介系統”,也就是西方哲學家卡爾·波普所說的與世界1(物理世界)和世界2(主觀世界)17 相對的“世界3”(人造產品和文化產品的獨立世界),亦可稱之為今天人們所說的獨立的文化符號系統。但吳先生為了強調詩與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聯系而將其歸類為“中介系統”,或許是其稍顯矯枉過正之處吧。
誠如人們已經認識到的:“學術研究的推進,主要取決于兩個基本條件,一是新材料推翻了舊結論,二是更有效的理論和方法‘發現’了舊材料的價值?!?8 吳思敬先生用現代心理學——這一現代詩歌研究領域鮮有人觸及的理論方法,為中國現代詩歌研究注入了新的動力,不只很多“舊材料”在他的筆下為人們所重新認識,更有諸多理論盲點在他那里被重新照亮。吳思敬先生的詩學評論的意義還有待于我們更深入地了解和認識。
【注釋】
①吳思敬:《寫作心理能力的培養》,2頁,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
②③11吳思敬:《心理詩學》,40、55、137頁,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④吳思敬:《牛漢:新詩史研究的重要課題》,載《湖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
⑤吳思敬:《走向哲學的詩·后記》,見《走向哲學的詩》,382頁,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
⑥吳思敬:《〈鄉愁〉賞析》,見傅天虹主編:《漢語新詩名篇鑒賞辭典》(臺灣卷),中國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⑦吳思敬:《山的凝重,水的靈動——〈黃河魂〉印象》,載《文藝報》2004年4月27日。
⑧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五分冊),383頁,李宗杰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⑨吳思敬:《詩歌的批評標準》,見《詩學沉思錄》,227頁,遼海出版社2001年版。
⑩吳思敬:《童話詩人:顧城》,見《顧城精選集》,8頁,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
12吳思敬:《新詩:呼喚自由的精神——對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的幾點思考》,載《文藝研究》2010年第3期。
13吳思敬:《新詩討論與詩歌的批評標準》,載《福建文學》1981年第8期。
14吳思敬:《欲為詩 先修德》,載《中國文化報》2003年3月20日。
1516吳思敬:《詩歌基本原理》,18頁,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
17趙敦華:《現代西方哲學新編》,23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18王光明:《從批評到學術——我的90年代(代序)》,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李文鋼,供職于河北科技師范學院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