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在讀大學三年級時,就為謝冕、孫紹振、吳思敬和劉登翰等先生青春激越的文字所吸引,那時,他們都是朦朧詩歌的堅決維護者,正在《詩刊》《文藝報》等報刊上與朦朧詩的反對者辯論。1993年,我才在北京第一次見到吳老師本人。在下午陽光的照耀下,坐在芳草地家中的他溫文爾雅、談吐平靜自然,與我在報刊上想象的同一個人似乎南轅北轍。在《孫紹振訪談錄》中,孫老師也憶及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在很多詩人和批評家遭到不公正批判并受到驚嚇時,吳老師曾勇敢地到《詩刊》編輯部當面抗議的情形,這就更令我這個晚輩對他充滿敬意了。
他新時期出版的《心理詩學》,是我看到的國內(nèi)最早一批從心理學和接受美學角度研究詩歌現(xiàn)象的著作。正像蔣登科老師在一篇文章中所說,該著作為批評和研究新詩“提供了一種方法”。那時,心理美學正在國內(nèi)學界興盛,但極少有人從這個角度解釋分析詩歌創(chuàng)作,而我當時正熱衷詩歌創(chuàng)作,吳老師的著作顯然成為我理解詩歌的引導者。因此,雖然時隔多年,我對此書的印象很深,至今書架上還存放著當年購買的那個版本。在我看來,吳老師是最近三十年來最貼著詩人和作品從事研究的著名批評家。他對詩人,尤其是剛剛出道的年輕詩人充滿了愛心和關(guān)切,對他們的每一步成長都期待殷殷,猶如一位母親看著孩子在漸漸長大。平心而論,這種對詩歌事業(yè)的熱愛和責任感,在我們這代人身上委實不多。我讀過吳老師寫作的大部分文字,他對詩人創(chuàng)作以致是幼稚階段作品的寬容,也使我經(jīng)常驚訝。在詩歌界,只有如此寬厚的批評家,才會發(fā)現(xiàn)和推出一批批的年輕詩人,而且吳老師個人的這種風范,在他許多學生的身上也在默默延續(xù)。這是我大感欽佩的。
吳老師的詩歌研究和批評,是理性與感性的精妙結(jié)合。他是學文藝學出身的學者,有深厚的理論素養(yǎng)和理論的自制,善于從理論原點或框架中找到詩人的位置,同時能輕易在紛紜復雜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中理出來龍去脈,并加以清晰地評析。但與此同時,吳老師的為人和為文也充溢著詩人氣質(zhì)。我每見他參加作品研討會,都以激情的姿態(tài)和口氣在那里發(fā)言,有時候可能是犀利的,有時則寬容婉轉(zhuǎn),但是他的激情也就在這一過程中參與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介入到作品文本之中。他對作品,尤其的細部的感知,往往能給我啟發(fā)。他對作品旋律和意蘊的敏感,常常令我覺得他根本不是已經(jīng)七十歲的老者,而像是一個剛剛涉足詩壇的青年。因此在我看來,吳老師的詩歌批評,實在是一種理論兼詩化的那種文學批評,是最容易抓住讀者并與之展開心靈交流的那種美文式的文學批評了。
最近二十年,吳老師對詩歌最顯赫的貢獻,恐怕是主編《詩探索》和在首都師大文學院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的詩歌研究者和青年批評家了。《詩探索》從80年代初創(chuàng)辦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三十年的風風雨雨,資金困難,環(huán)境掣肘,人事復雜,甚至可以寫一部關(guān)于這個雜志的“小史”。我曾經(jīng)有幸參加過一些編委會,親耳聆聽過吳老師敘述他們?nèi)绾蔚教幓I措資金,如何艱難支撐該刊不致倒閉的逸聞趣事。在性格急躁的我這里,這種生活簡直無法承受,所以愈加體會到辦刊人的不易。《詩探索》伴隨著新詩最近三十年的腳步一直走到今天,不僅影響了一大批愛詩者和研究者,也為當代詩歌史留下了一座活生生的詩歌博物館。近年來,隨著謝冕、孫玉石、洪子誠等詩界三巨頭的退休,培育詩歌研究者的中心開始由北大轉(zhuǎn)向首都師大,這是眾目共睹的事實。在吳思敬、王光明教授的領(lǐng)銜下,許多充滿活力和睿智的青年研究者從這座大學里脫穎而出。最初幾年,他們主要做詩歌觀念研究,偏于宏觀模式。到了晚近,越來越走向了具體和實證研究領(lǐng)域。研究范圍不光是當代詩歌,還深入到現(xiàn)代詩歌的許多領(lǐng)域。我每次應吳老師和光明老師之邀參加首都師大博士論文的開題、預答辯和正式答辯,都受益良多,尤其體會到兩位教授學術(shù)的嚴謹、對弟子的愛心。在我看來,這種風氣逐漸浸染,已經(jīng)積淀為首都師大中國新詩研究團隊的治學精神,我相信它深深影響了從這里走出去的每一個年輕的研究者。
當然,我在此文中最想說的是,吳老師為人的厚道、圓融和隨和,一直是我心里最為敬仰的學人風范。我認識吳老師二十年,每次見面,每次會議,以致是非常私人化的場面,他對人對事總是彬彬有禮,認真負責,從不怠慢,也從不因?qū)Ψ降匚缓蜕矸莸母叩投l(fā)生任何變化。一個人幾十年天天如此,非一般的毅力和修養(yǎng)所能展現(xiàn)。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吳老師一直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這些年來,每逢參加在京當代文學研究會的常務理事會,總見他與白燁先生一起,操持研究會的工作,布置來年研究會的研究計劃和任務。每件事都事必躬親,盡量做到周到細致,人人沒有意見。我心中明白,這些事情雖然平凡,但日積月累,卻足見一個人學界長者的音容笑貌和為人之道。在吳老師七十大壽、治學生涯四十余年的特殊日子里,我寫下這篇小文,謹以表達一位后學對學界前輩的一點敬意。
2012.11.29于北京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