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8日,王澍獲得普利茲克獎。作為中國第一位獲得該獎的建筑師,王澍、象山校區……都成了人們并不太了解卻津津樂道的關鍵詞。風頭直至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王澍獲獎一年后。這個“建筑界的最高獎項”對建筑師和中國建筑來說,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改變?
拆掉的不是磚瓦,而是文化
2012年2月底,王澍幾乎同時收到了一條好消息,一條壞消息。
好消息來自妻子,她打電話告訴正在洛杉磯講學的王澍,他獲得了此次的普利茲克獎。
壞消息來自朋友,一個畫家給他發來一條彩信,彩信的照片上是北京市東城區北總布胡同老3號院,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居,被拆得一片狼藉。
“我希望這次獲獎能夠影響年輕一代的建筑師關注中國本土,同樣也希望年輕一代的建筑師能夠明白,中國的發展不能以拆除歷史為代價。”這是知道自己獲獎后王澍的反應,而對于被拆掉的梁林故居,“第一反應就是想哭,沒有憤怒了,已經憤怒過無數次了。當然,憤怒是不能解決中國城市建筑的現狀的,每當觸及這個話題,王澍說的似乎有點悲觀:“我就是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我基本是絕望的,多少有點像是最后的悲壯。”
王澍小時候生活在北京建國門附近一個小四合院中,在四合院外,極目都是農田,沒有任何建筑,看得到城市邊緣。改革開放后,老家旁邊建起建國門立交橋,他回到北京,發現故鄉已陌生到恍如他鄉。“這個四合院就要拆了,拆完之后,北京跟我再沒有關系。”10余年前,他在杭州一家書店翻到一本老相冊,一名傳教士拍攝的1900年的北京,頓時潸然淚下:“當時的北京多么美,比巴黎還美,現在呢?掉到一個東南亞國家的狀態。這幾十年究竟在干什么?”在王澍看來,現在中國城市結構支離破碎,每棟高樓大廈就是一片“殖民地”。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書法家魯大東曾調侃地將“CHINA”解讀成“拆哪”。他組建的與人樂隊曾唱過一首歌《再建一座雷峰塔》。歌中,這樣唱到,“為什么中國人這么喜歡拆呢?因為我們中國就叫做拆哪!”
拆掉的不是磚瓦,而是文化。
城市建設,正在吞噬中國自己的文化特征。可在國際舞臺上,文化身份卻尤為重要。“你把文化身份搞沒了,我們在國際舞臺上,面對全球的時候,你用什么身份跟別人說話?”對此,王澍急聲質問。
城市文化毀了,“禮失”。而“禮失求諸野”,根源性的文化只好去鄉村找。可現在,鄉村城市化,“以新農村的名義,花錢讓你拆”。
3個月前,王澍去富陽考察,親身經歷“鄉村的禮失”。其實這幾年,王澍也做過許多類似的考察。
“我去富陽考察,一個農村里的中國式鄉村民居,很漂亮,都是國寶級的遺產。但是,正被拆。我說,‘你們能不能停一下?’他們的書記就說,‘我們先停下’。接下來,他問我一個問題,‘你要幫我解決問題,不能說停下就停下。’我說,‘為什么?’他說,‘我拆掉這個房屋,有6畝地,一畝地40萬,我有240萬元好拿的。’”
“這種現象并非富陽一地,而是在全省普遍存在的現象。這樣拆下去,可不得了!照這個速度下去,我看,5年就基本拆完了。”王澍痛心地說。
“拆完變成什么?不可想象。”王澍痛斥,“我們用30年的時間,把5000年文明整成如此糟糕的狀態。”在前不久結束的浙江省兩會上,他遞交了一份關于鄉村保護的建議,希望政府能發出“禁拆令”,禁止拆除傳統鄉村與傳統建筑,為中國文化留下未來。
“我這個人是不愿意輕易服輸的,哪怕是最后的努力,中國文化的保存,哪怕是戰斗到最后一個人,像王成一樣說向我開炮,中國其實到了這個程度了。”說到這里,王澍變得嚴肅起來,極具學者風范,當然更像是一個文人教士。
建筑師首先要是個哲人
這種不服輸、不妥協品質的形成,可以追溯到孩提時候。
王澍的童年正好趕上“文革”。別的孩子都跑出去“停課鬧革命”,只有他,借著母親是圖書管理員的便利,翻遍了幾乎所有被譯成中文的世界名著。這讓他比別的孩子早熟很多,并逐漸產生對同齡人的疏離感。
1981年,王澍進入南京工學院(今東南大學)建筑系學習。彼時的王澍,留著長發,言行激烈,很快就成為學院的風云人物。大二的時候,他就成了“造反派”,聲稱已無課可上,沒有老師能教得了他。還有一個更著名的段子,說他宣稱中國只有“一個半建筑師”,他自己算一個,系里最權威的老師只能算半個。
讓同學們記憶深刻的,還有一次他對建筑設計作業的“叛逆”。按照慣例,當時建筑系學生常常要做1:500的平面設計圖。但王澍交上去的卻是1:100的總平面圖,除了房屋設計、道路系統外,所有的景觀他全部作了設計,甚至設計了一個帶有完善灌溉渠道的農業種植系統。這在學校歷史上從未有過,“連很多老師也畫不出來”。
本科畢業后,王澍繼續留校攻讀碩士研究生。研二時,他寫了一篇一萬余字、題為《中國當代建筑學的危機》的長文,從梁思成開始,對中國近代建筑史上的著名人物一個一個地批判,一直到他的導師齊康院士。文章不可能發表,他便自己募錢印了150本,廣為散發。據說,這篇長文曾在建筑學界廣為流傳,也真正刺痛了很多人的神經。
這還沒有結束。研三時,王澍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死屋手記》為自己的碩士論文命名,繼續對建筑學現狀進行批判。論文答辯時,王澍和評委們發生了激烈的爭論。評委們或許一方面覺得這個學生太狂了,另一方面覺得這個學生講得有道理,論文答辯雖然是全票通過,但希望他對論文作出修改。王澍一個字也沒有改。有人提醒他這樣就拿不到碩士學位,王澍回答:“薩特人家頒給他諾貝爾文學獎,三次他都拒絕了,我拿不到一個學位算個啥?”
最終,學校未授予其碩士學位。但雪藏在東南大學閱覽室的論文副本,沒過幾年就被學弟學妹們翻爛了。有人說它像個寓言,前瞻了中國建筑界未來的20年。
20年后,王澍從學生變成了中國美術學院的老師,并依然保持了學生時代的“另類”。在他的帶領下,中國美院建筑藝術學院的學生,要從鋸木、挖土、砌墻學起,五年本科學習的重要目標是逐步掌握成為一名工匠的能力。象山校區15號樓的天井里有一堵矩形的墻,每年都是上一波學生砌完,下一波學生再推倒重砌。
大一新生剛入學,就要親手設計并制作一個1:2大小的木凳。那些在家里連倒開水都不會的學生,到了這里照樣要拿起銼刀鋸條。有的孩子上課時把手上劃的全是小口,依然興致不減。上學期末,好幾個學生拿著自己打造的1:1大小的木凳,興奮地找到木工課老師陸文宇(王澍的夫人):陸老師陸老師,你快過來坐坐。陸文宇往上一坐,“不錯,沒倒”。
在王澍看來,這并不是以培養工匠的標準來培養建筑師,相反,正如作曲家需對器樂音色和演奏技巧嫻熟掌握后方能譜出名曲,能夠對建筑材料和建造方法信手拈來,正是成為一名優秀建筑師的基礎。少了這兩方面的知識,再好的創意也會在實踐過程中大打折扣。
為了開闊視野,王澍還經常邀請外國建筑專家來學校上課,專家與主題每年不同。比如2011-2012學年,生土研究方面的國際權威、法國卡代研究中心派出兩名研究人員帶著一整套實驗設備來到象山,為研究生講授“土壤的手工鑒定方法”,著名的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也送出師資,與本科生探討氣候對建筑營造的影響。
學生們眼中的王澍式教學,多靠一語點撥、當頭棒喝幫他們“大徹大悟”,而非你講我聽的填鴨式灌輸。
王澍是在力圖恢復一種“想象中的”傳統建筑教學,因為中國古代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建筑教育”。而在他看來,一個建筑師首先要有某種一以貫之的思想,然后不斷用建筑去表達。所以,成為好的建筑師之前,首先應當成為一個“哲人”。
“建筑到底該怎么發展。城市該怎么發展”
整個下午都是王澍的工作時間。象山二期工程以后,王澍的項目是對外保密的,連他的上司、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獲獎讓王澍不得不面對更多應酬,但也讓他“比以前安靜”,“以前大家對我會有很多疑問,現在很多人沒這個疑問了。”
疑問從王澍初涉建筑業時就開始了。1990年,王澍接手浙江美院(即現中國美術學院)大禮堂的改造項目。美院想把這座始建于1930年的禮堂改造成大畫廊。按流行方式,這些古董要么封存不用,要么“修舊如舊”。這都不是王澍想要的,“原本真實的建筑,你把它修一遍,過去的痕跡都消失了,這是作假”。
他想要一個“活的建筑”——按自身的規律演變,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涉。最終建成中國美院國際畫廊,王澍把大禮堂完整地保存下來,未加任何修飾。畫廊則被嵌在這個禮堂的內部——他在大房子里修了另一個房子。畫廊和禮堂之間,留了大概一米的間隙。
還有一個月竣工的時候,時任浙美的領導去了趟禮堂,在現場勃然大怒:“拆掉!”王澍急匆匆奔到禮堂來。“可能剛開始做,他還看不出來是怎么回事,快做完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王澍得意地笑著。
他勸服當時的領導:“這東西花了很多錢,拆了可惜。首屆西湖藝術節馬上開幕了,這兒要做主會場,現在拆了再重修也來不及。不如等造好了,聽聽大家的反映再說。”
可直到西湖藝術節開幕前,都沒幾個人說這建筑的好話,“連美術家們都不能理解:太奇怪了,這是什么東西?”王澍被這個工程累得要死,做完后到西安休息了一周。
回到杭州,開幕式已經結束了。王澍在學校碰上畫廊負責人,對方遠遠跟他拱手:“謝謝你。”第一次辦國際藝術節,主辦方請了許多世界級畫廊的藝術指導過來。這些人進了禮堂嘖嘖稱奇:他們沒想到,這個中國畫廊跟歐洲畫廊不差什么。最后藝術節上被訂出的畫,數量遠遠超出主辦方的想象。
“后來有人告訴我,在那之前,浙美最多有30%的人可以理解我的感受,70%的人堅決反對。外國人一夸,就發生了逆轉。70%的人表示他們完全理解我在做什么,還有30%的人沒想通。”王澍說,“可見對所謂創新,人們的判斷還是缺乏自信的。”
逆轉不止一次。當2004年中國美院象山校區第一期建成的時候,杭州的建筑師圈子里傳出來的評價是,如果要在杭州找最難看的作品就去象山看。
“他們不能理解,他們不認為滿城的房地產是難看的,他們認為象山一期難看,當然大家的觀念也變得很快,只有短短的兩三年,觀念就發生巨大的變化,因為你真正反復來看體會它之后,很多人逐漸意識到真正有一種不同的東西在這里出現了。其實大家做事情是需要參照物的。它是這樣的一個探索,隱含著這樣的一種情緒。”
據說,有一天,中國美院院長許江站在3號樓數米高的門洞前往外看,突然說:“咦,這不是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嗎?”王澍帶著孩童惡作劇被發現般的驚喜答:“你發現了?”這就是王澍故意在校園里造了一幅“畫”。王澍回憶,繪制二期的圖紙前,腦子里整天都像在“過電影”,各個細節變成一個個分鏡頭,這樣過了三個月電影,他最終只用4個小時就把整幅草圖一氣呵成。他自稱這套工作流程是“胸有成竹法”。
“這些磚都是舊的,而且不同規格,新的舊的都有,這是新的,這是舊的,混在一起。我就想探討,我們今天拆那么多房子,老房子,新房子,浪費驚人,怎么樣把這個東西回收,而且要把它變成有尊嚴的藝術,而不僅僅是回收,傳統是有這種做法的。”當各種學校、寫字樓、公寓打著“人性化”的幌子建造奢華時,象山校區卻反其道而行,不僅成本低廉,只及普通大學校園造價的一半,就連電梯、空調這樣的現代化“必需品”也被限制使用,每棟樓里只有一小塊地方設有空調,以供人們需要時使用。
“人要過一種有理念、有信念的生活。”王澍解釋。
建筑界中有人認為,荷蘭建筑師雷姆·庫哈斯的央視新大樓和王澍的象山校區是城市建筑的兩個極端,分別代表了現代與傳統兩種發展方向。然而,普利茲克獎的評審辭中卻寫道:王澍的作品已然超越了中國城市建筑“應當基于傳統還是應當面向未來”的爭論,它喚起了“場景與回憶之間的共鳴”。所以,對于外國人來說,也是認可王澍建筑中那種“符號化”的中國傳統美學意向的,畢竟,他建筑的形式是具有原創性的,操作的舊磚瓦也是獨特的,反觀一下中國建筑師圈似乎確實也找不出第二人。
一直以來,王澍都被歸為“實驗建筑運動”一分子。他認為自己之所以能夠獲得普利茲克獎,很大程度是因為評委們發現,這種原本只能設計藝術家工作室、茶室等小型建筑的藝術探索,競被如此大面積地實現了。他說:“直到得獎,我才驚異地發現,原來過去十多年里,我做了如此之多的項目。”
作為實驗建筑的代表人物,王澍曾經三次參加威尼斯建筑雙年展。“時至今日,我在國外做講座時,會有人對我說,你2006年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作品‘瓦園’真的很震撼。”王澍說。王澍最初設想把25萬片拆遷下來的舊瓦帶到威尼斯,代表中國城市的大拆遷。后來,瓦片數減少到6萬片。“運過去時,海關一打開,里面都是灰,海關問是什么,我們說這是中國的廢品,就象征性地報了個價。”中國當代建筑研究學者王明賢回憶:“西方蓋一個建筑,是把舊的推翻,用新材料重做,但中國老建筑的舊材料可以繼續用,建筑可以再生。威尼斯雙年展是很喧鬧的地方,可看到‘瓦園’,人們就會變得安靜,這是讓人沉思的地方,讓人沉思建筑到底該怎么發展,城市該怎么發展。”
早在25年前,王明賢就與王澍相識,他把王澍稱作實驗建筑最重要的代表,也是一直堅持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建筑師之一。王澍的刻苦、克制與堅持被認為是他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他堅持“實驗”十幾年,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完全沒有其他建筑師身上出現的“分裂”現象。
在王明賢看來,很多現代建筑和城市的關系很突兀,王澍獲得普利茲克獎,提醒了整個世界建筑界,中國有這樣一條獨特的建筑道路,對世界建筑而言是補充或者新的出路。王澍也表示,有一群建筑師,在做不起眼的建筑,這不是因為他們年輕或者分量不夠,而是選擇了一條反標志建筑和巨大建筑的道路,自己得獎是對這個群體的巨大鼓勵。
“我在學生時代已經很突出了,很多同學很羨慕我的工作狀態,但是他們又說,等我賺到錢或等我評上職稱了,我就像你一樣工作,”王澍意味深長地說:“但這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到他們賺夠了錢、評上了職稱,就是另外一個‘王澍’,已經在杭州南宋御街陳列館那條路上走得太遠,無法回頭了。”
(本刊編輯綜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