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前言
《收入分配體制改革總體方案》(以下簡稱“方案”)多次難產,至今未面世:從2004年開始起草,在2010年初和2011年12月兩次上報國務院,均未獲通過。
在2012年3月的“兩會”上,溫家寶總理曾鄭重承諾,本屆政府要完成的五件難事之首,便是制訂收入分配體制改革總體方案。“方案”最初定于6月底出臺,但數次推遲。去年10月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把制定這一方案作為四季度工作提出——仍然沒有結果。
坊間最新的期待是,等到今年3月“兩會”后有可能公布。
這是影響每個中國人錢袋子的方案。可念念不忘,卻無回響。八年,一項致力于改善收入分配的頂層設計方案,一項作為構建“和諧社會”承諾的核心內容、旨在縮小貧富差距的改革,用自己的難產,映射出改革進入深水區的艱難現實。
而對于百姓而言,2012年的錢袋子,卻總也擺脫不了糾結與尷尬的表情。
“我們每天需要的食物,不是出自于廚師的仁慈,而是出于他們的自利。不要討論他們的人道,而要討論他們的自愛,不是對他們講我們需要什么,而要講什么對他們好”——既是經濟學家,也是倫理哲學家的亞當·斯密,第一個系統地證明了,一個人追求自身目的,可以為社會帶來價值——這個思想被許多經濟學家認為是“人類最偉大的思想”。
亞當·斯密是兩百多年前市場經濟的堅定擁護者,“一個人追求自身目的,也可以為社會帶來價值”,單是對這句話從抗拒到認可,中國就經歷了漫長的歷程。
分配制度進化史
在孫先生的記憶中,改革開放前每個家庭的收入都差不多。自1956年中國建立起統一的工資制度,全國被劃分為十一類工資區,同一等級的工資標準,十一類區比一類區高30%。國家機關工程技術人員的工資等級分為18個,也分為十一個地區類別,共有198個工資標準,工程技術人員的工資標準根據產業不同而劃分為五類——這只是改革的冰山一角,此制度還為警員、翻譯人員、工人等制訂了數百個標準,為科教文衛等國家事業單位制訂了本系統的工資標準。
1956年的工資制度改革龐雜而全面,一直沿用到1985年工資制度改革時為止,它奠定了中國工資制度的基礎。
孫先生出生的地區工資類別較高,在他是個小學生的上世紀60年代,班上同學以父母級別分為不同“陣營”:“最厲害的是1949年以前的老干部,17級125元錢一個月,工資以外的待遇也相當好;然后是八級工,—個月一百七十元錢。”
孫先生回憶,班上有個同學姓董,大家都叫他“董八級”,董同學經常在班上炫耀父親如何操作巨大的氣錘從高處落下,停在離羅馬表表盤一毫米的地方。“董八級”那樣的能工巧匠,是當時大比武的產物,也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干部也是相當不錯的,我的父親在公安系統,21級每個月75元”,孫先生說,“在拿工資的人里,二輕局所屬的集體所有制企業職工收入最低,刻圖章、補車胎、修鞋的人,生活比較艱難。”
然而到了上世紀70年代,這樣的工資制度逐漸顯露出消極性。現在已經退休的青島市原商業系統職工李先生回憶說,1975年他工作了將近十年,因為錯過了漲級,工資是雷打不動的40.5元,妻子在工業企業,類別較高,—個月47.5元。“但人似乎沒什么積極性,幾年漲一次工資,比例從40%到90%不等,從沒有過普漲。經常有人一躺半個月不干活,工資照拿。”李先生說。
孫先生和李先生都肯定那個時代,中國為最大程度地保證社會公平所做的努力,但人是最無法被劃定的物種,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逐漸感受到才干和對未來的希望被束縛在人為劃分的凝固級別中,日漸消極。
今天回頭看,上世紀80年代的改革,以提高人民幸福感并追趕世界經濟發展潮流為目標,對內賦予社會和人民一定的經濟自由,為農業和工業松綁,促進商業回歸;對外則放開國門,努力擴大商品貿易,引進先進技術與管理。
配套改革極大地充實了不同階層人的錢袋子,真正體現了“多種收入分配方式并存”。1978年為克服平均主義,提出了“繳夠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1984年改革了國有企業工資管理體制和事業單位工資制度,1987年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收入分配方式不可能是單一的,必須實行以按勞分配為主的分配方式和正確的分配政策。1992年,十四大首次提出在分配制度上兼顧效率與公平,但也是由此,企事業單位職工、國家公務員等的工資收入,在上漲額度高、覆蓋面廣的同時,兩級分化開閘了。
趕上好時代的人和被落下的人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經濟先導型的,從計劃經濟——有計劃地商品經濟——商品經濟發展過渡,每到關鍵節點均有重要改革措施作為推動。而作為滄海一粟的個人,真正地成為了自己那片舞臺的中心。
學化工出身的青島人李女士在上世紀90年代初放棄了自己穩定的國企工作,在商場租了一個柜臺做“香水加油站”,幾年后散裝香水過時了,她果斷建廠,生產芳香制品。李女士愛漂亮,愛香水,幾個品牌都圍繞芳香制品與寵物制品,產值過億。李女士說:“在那家國企的前同事,現在境況也不錯。我是太不安現狀了,當時社會機遇也多,但如果是這幾年讓我再創業,我真得好好想想了,社會似乎不像我創業時,那么多的機遇給年輕人了。”
2000年以后的經歷,讓國企職工賴女士深感自己是“被落下的人”。50歲的賴女士沒有學歷,除了“33年工齡”,再沒有什么能說明她給一個時代所做的貢獻。“我說不清工資怎么漲,貢獻怎么算,總之就是當工人不合算。”
上世紀末,賴女士所在的一家生產通訊器材與航天器材的國有上市央企工作,企業規模不大,但科技含量很高,與摩托羅拉等世界知名的生產商合作,效益一直很好。早些年,效益明顯體現在工資上,工資、獎金、浮動、績效,各種福利相加,幾乎等于同時同城的處級干部。2000年以來,企業行情依然很好,但工人的工資再沒漲過。“以前也有落差,但沒那么大,也沒那么叫人寒心。這幾年,大學生3年的工資就能拿到我們30年老工人的水平,年底的紅包、獎勵、科技進步獎,跟基層工人一點關系也沒有”,2002年,賴女士的領導作為分廠中層,得到了3萬元紅包,賴女士聽說,這個檔次的紅包是最小的。而基層工人的年終獎就是3000塊,僅與中層就相差10倍。賴女士頗感不平:“沒有基層職工的配合,科研人員能研究出科研成果嗎?”與賴女士同年代的公務員收入后來居上,從上世紀末開始小步快跑,更重要的是,他們在職期間不需要繳納養老金,可退休后的退休金卻比賴女士高不少,這一切都讓賴女士困惑。
賴女士的個人經歷涉及到了幾個難解的問題,國民收入二次分配改革,國企高管收入誰來管控,收入兩極分化的鴻溝如何彌合,效率優先公平如何體現,養老金的全社會統籌……那種推動過改革開放,推動了個人不再以集體的面目登上歷史舞臺,那種讓人有機會把勤奮和才華變成真金白銀裝進錢包的力量,何時再能真切的推動每一個中國人?
十年曲折,何時回響?
在青島,阿桂是那種“只有背影沒有背景”的年輕人,沒爹可拼,只能靠自己的才干和付出。2006年從211重點大學畢業后進人青島一家知名跨國公司工作。企業收入兩級分化明顯,但并非無法沖破。做職員時,阿桂有次無意瞥到頂頭上司的完稅單,比自己的工資還高。于是阿桂調換部門去營銷部,兩年后升職營銷總監,年薪已經高過了自己當時的部門領導。不過工作非常辛苦,危機感像老虎一樣跟在身后,幾乎是朝五晚九無周末,好容易休了次年假,第二天就被公司的“奪命連環call”從老家召回青島。
機會有,可能并不均等;工資會漲,但是非常辛苦,至于公不公平難以評說。在近30年時間里,收入分配問題一直與中國改革相伴相生,但沒有任何一項改革的紅利能吃到永遠。
早在2001年,收入分配改革的“頂層設計”便提上議事日程,這個改革方案至今還在高度機密狀態。到今天,幾乎在事關收入分配的每一個問題上,都充滿了爭議。這個缺乏共識的現實,注定了收入分配改革困難重重。
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宋曉梧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指出了初次分配的三大差距:首先是城鄉差距,中國在全世界基本上是最高的。其次是行業差距,也比發達市場經濟國家高得多。他認為,這個差距不是市場經濟造成的,而是行政壟斷造成的。第三是普通勞動者和企業高管的工資差距,工會組織沒有很好地代表職工利益。
對孫先生和李先生來說,改革好于不改革,對賴女士來說,她的時代變壞了,而對阿桂和李女士而言,他們似乎是趕上屬于自己的好時代。僅截取當今社會極其細微的幾個片段,就會發現收入分配改革的復雜性在于它本身的確非常復雜,它與整個經濟社會體制、經濟結構和經濟發展模式都是相關的,不挖掘它背后的深層機理便無法看清。而由于人所處的階段、階層不同,知識結構、所掌握的信息有差別,對待一個問題也會有多種答案。這樣的復雜使得共識很難形成,好似盲人摸象,有人說是墻,有人說是柱子。
從上世紀60年代的小學生孫先生,改革開放前的李先生,到新世紀以來自感被落下的賴女士,從創業成功的李女士,到找到職業前景的阿桂,這些年來飛速變化的中國現實,是收入分配難題不可忽略的土壤。收入分配改革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是理清思路的問題,而是重大利益格局的調整。盡管各方觀點難以一致,但一個共識是,收入分配問題已經阻礙了中國的社會轉型,改革迫在眉睫了。
中國歷次的社會轉型期,都有配套的分配制度改革來幫助確立經濟制度,推動社會發展,而今天面臨的社會轉型,單純依靠“收入倍增計劃”是遠遠不夠的。今天亟需的正是包括收入分配、勞工權益保護在內的綜合性配套改革,留給中國的時間并不多,這一系列的改革都宜早不宜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