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向右,出小區,再向右,過馬路,經過兩個童裝店、三個水果店,就可以看見超市——清晨上班前,兒子靠近母親耳邊輕輕說;每天,兒子都靠近母親耳邊輕輕說。如同虔誠的教徒餐前的禱告。如果你在家待悶了,就來超市找我。兒子說,記住,出門向右。母親點頭,迷惘。兒子說,不會走錯?母親點頭,茫然。
是老年癡呆,醫生說得好好守著老人,老人病得很嚴重。醫生說得好好照顧老人,老人內心其實很孤獨。兒子點點頭,表示贊同。
母親孤獨了二十幾年。二十幾年來母親一直守在鄉下。那里,有母親反復耕種的三塊水田、兩塊菜畦,還有一座孤零零的墳頭,墳頭雜草叢生、荊棘滿布。母親說,他爹,我忘了給你梳頭;母親說,他爹,我忘了給你換衣服。母親拿了鐮刀或者鋤頭,去清理雜草,可是墳頭光滑如壁。母親就哭,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袋腫脹,直到皺紋堆疊。兒子從城里趕回,抱著母親痛哭了一場。兒子將母親的衣服裝好,將母親的木屋鎖好,朝父親墳頭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濺起一地黃土。然后,兒子拉著母親匆匆往回趕,兒子說明天還要上班。
白天,兒子是超市的一名普通保安;夜里,兒子是路邊燒烤攤的老板。兒子說他活得很累,兒子說他累得很開心,因為多年來他終于在城市娶了一個不算漂亮也不算丑的老婆,生了個不算活潑也不算呆笨的兒子,在城市的某一個偏遠角落買了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子。現在他終于接來母親,一家人終于能夠團聚,只有母親老婆兒子全都團聚的家才算完整。多年來他感覺他的家一直不完整,他甚至終日在夜里夢見母親,母親立在父親墳頭,就那么呆滯地望著他。
是兒子發現母親不識回家的路的。那天,兒子第一次帶母親去他工作的超市。母親從沒逛過超市,母親被超市陳列的貨物驚呆了,花花綠綠的貨物令她眩暈。等兒子轉身尋找母親的時候,母親卻已徹底不見。兒子從收銀臺一路找去,直到超市的盡頭,然不見母親;兒子又從超市的盡頭找回收銀臺,仍不見母親。兒子急了,問立在旁邊的迎賓小姐,有沒有見過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花白頭發,大格子棉襖。迎賓小姐費力地聽他講完卻微笑著說沒見到。兒子再次將超市認真梳理,衣帽區、服飾區、玩具區、鐘表區……還是沒有。最后,一個導購員告訴他,廁所旁邊有一個老太太,站那兒很久了。他欣喜若狂地趕去,果然是母親。母親看到他,突然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母親說超市太大,她找不到方向。母親居然在一個小小的超市找不到方向,這讓兒子徹底后怕,他甚至想象著蒼老即將逝去的母親,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暗淡昏黃的路燈下凍得瑟瑟發抖。兒子再次堅信醫生的診斷是對的。兒子想,幸好母親不是在超市外面迷路。
從那后,母親被留在家里。兒子給母親帶回了整筐的水果,給她帶回整袋的零食。兒子讓老婆陪母親看電視,讓兒子陪奶奶玩彈珠,可是母親不會玩。老婆上班、兒子上學后,母親一個人竟在沙發上睡著了。兒子白天下班回來母親在睡覺,夜里下班回來母親還在睡覺。母親開始在睡覺中急劇蒼老,蒼老的母親像即將融入泥塵的枯葉,越來越憔悴。
兒子抽了一整夜的煙,終于決定再讓母親外出活動。
早上,兒子說你可以不必留在家里,你可以出去走走,或者到我的超市里。母親說我會走丟,兒子安慰說不會。母親說我找不到路,兒子就靠近母親耳邊輕輕說,出門,向右,出小區,再向右,過馬路,經過兩個童裝店、三個水果店,就可以看見超市。兒子問記住了?母親說記住了。兒子說那你再說一遍,母親說全忘了。兒子說那就你走前面,我走后面,我提醒你。
母親果然走前面,說好不準回頭看兒子。兒子說出門了向右。母親就向右。兒子說再向右,母親又向右。那天,母親在兒子協助下終于獨自完成了從家里到超市的漫長的路程。那天,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她在兒子的超市里盡情玩耍。
然后第二天,母親再一次走前面,兒子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提示。然后第三天,甚至第四天……母親終于可以獨自從家里到兒子的超市,甚至她可以把向右換成靠左又原路返回。因為她終于記住了兒子的話,出門向右……因為她每天都能聽到,出門向右……從家門口,到超市,無數個兒子對她輕輕地說,向右。
因為,兒子告訴童裝店老板,告訴水果店老板,甚至每一個路人。兒子說,如果你看到一個神情呆癡的老人,請務必告訴她,向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