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近乎水火不相容的東西,以我無法想象的方式統一在我身上:熱烈的性格、奔騰的感情和緩慢凝滯的思想。似乎我的心靈和我的思想并不是屬于同一個人的。比閃電更迅疾的情感攫取我的心靈,但它并不給我啟示,而是使我激動,使我迷惑。我感覺一切,但我什么也不領會。我暴躁易怒,但又麻木不仁;我在冷靜下來之后才能思考。令人驚訝的是,只要別人能夠耐心等待,我仍然可以表現出相當可靠的直覺、洞察力,甚至敏感。
這種同敏銳的感受力共在的凝滯的思想不僅表現在交談中,即使我獨自一人,或者我工作時亦是如此,要把我頭腦里的思想調理好,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它們在其中緩慢地運動,在其中沸騰,直至使我動感情,使我振奮,使我激動;而在這整個情感激蕩的過程里,我眼前一切是模糊的,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必須等待。如果我能夠等待,而且能夠再現那些在我頭腦中浮現過的事物的美好的面貌,那么很少有作家能夠超過我。
我之所以下筆艱難,原因就在這里。我的文稿字跡潦草、雜亂,而且由于反復涂改無法辨認,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的證據。
我不僅拙于表達思想,而且甚至難以形成看法。我對人進行過研究,并且自認有相當敏銳的觀察力,然而我對眼前的東西絲毫不能領悟,我只能洞徹那些回憶起來的東西,而且我的理智只存在于我對往事的回顧之中。對于人們當我的面所講的一切、所做的一切、發生的一切,我毫無感覺,我茫然不解。給我印象的僅僅是外部的征象。這一切在我腦海中有時重新浮現:我記住了地點、時間、聲調、目光、動作、環境,一切又都歷歷在目。這時,根據人們的行為或言談,我竟能夠洞悉人們的思想,而且極少弄錯。
既然我獨處時無法主宰自己的思想,人們可以想見在交談中我是什么模樣。為了說話得體,必須同時而且立即考慮許多因素。禮儀那么煩瑣,而我終不免有所疏忽,這就足以使我望而卻步了。我甚至無法理解人們怎么敢當著眾人講話:因為每詞每句都要考慮所有的在場者;必須了解所有人的性格,知道他們的經歷,才有把握不講出什么得罪人的話……我覺得兩個人面對面交談更令人尷尬,因為不停地講話是一種需要:對方講話必須應答,對方沉默時又必須使談話重新活躍起來。這種無法忍受的拘謹已經足以使我對社交生活失去興趣;無話找話說就必須說廢話,這是令人厭煩的……因此人們在我身上看到了許多異乎尋常的舉動,人們往往歸咎于我的性格,其實我的性格并不如此。如果不是由于我深知自己在社交生活中的形象非但于己不利,而且同我本來的面目截然不同,我可能同別人一樣會喜歡社交生活的。投身寫作而躲藏起來,這于我是最恰當的選擇。
(選自《蕩氣回腸的60篇名人自白》,有刪改)
品讀賞析
盧梭是法國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作家。他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卻拙于表達;雖不拒絕社交卻因拘謹、客套、廢話而給人以孤僻的感覺,所以只好投入到寫作之中。文章吐露了盧梭自己真實的心聲,不避諱,不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