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西游記》時,覺得孫悟空很是聰明可愛,靈慧透頂。菩提祖師開壇講道的時候,孫悟空在旁聞聽,喜得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自然是孫悟空對菩提祖師的講道領悟至深,從而產生了強烈的共鳴。當菩提祖師問孫悟空要學些什么本領時,孫悟空這也不學,那也不學,于是菩提祖師咄的一聲,跳下高臺,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么?”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里面,將中門關了,撇下那些學徒揚長而去。剩下那一班學道之人,個個驚懼,不知所措,紛紛抱怨悟空,嫌棄悟空,只有悟空一點也不惱,只是滿臉陪笑。原來悟空早已領悟其中奧秘,祖師打他三下,是叫他三更時分來找祖師,倒背著手,走入里面,將中門關上,是叫他從后門進去,然后傳他道術。
在這個情節中,我們看到了孫悟空和菩提祖師雙方心靈的契合與感應,其他學徒都蒙在鼓里,唯孫悟空參透師父的玄機,所以率先得道,學了師父的七十二般變化。我們于是說,孫悟空是有悟性的。其實,古人、今人都十分重視和強調文學要有“悟性”。文學創作,作家要把握現實,必須有所悟,才能有其獨特的審美感受、發現與創造,創作中才能靈感勃發、文思噴涌為讀者展示出獨特、精深的藝術世界。文學作品閱讀,讀者亦須精于此道,才能透過作品的形象悟出寓含的意蘊,做到與作家心靈的溝通,心智的交換,從而進入明理、移情、改性的最高境界。那么,怎么才能在文學作品閱讀中培養出應有的“悟性”呢?
一、了解把握文學作品作者的生平閱歷
《孟子·萬章下》有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認為,文學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思想以及時代背景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因而只有知其人、論其世,即了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寫作的時代背景,才能客觀正確地理解和把握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
如蘇軾的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首詞寫的事情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外出遇雨”實在尋常得不能再尋常了。但是蘇軾大筆一揮便成了經典,個中況味值得探索。“莫聽”“徐行”簡直就是一幅雨中漫步圖,在現代人看來非常愜意、非常浪漫。而且我們也可以從此看出,蘇軾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同行皆狼狽”,而獨有自己有那份閑情逸致來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哪怕是穿草鞋行走于“沙湖道中”。“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是何等氣概!下闕是寫天氣突然放晴后的興奮之情。“酒醒”“微冷”二詞,以寫實手法點出了彼時的切身感受和他的清醒之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回首”“歸去”,時空變化轉移中自然領略到人生之另外一種可能。大自然豈無風雨,人生豈無坎坷和挫折?一切“存乎一心”。如果說在密州時期他遭受打擊尚心有彷徨,借助于質問明月這樣的外在手段來抒發自己的憂憤的話,那么在這首詞里他對世事似乎看得更加透徹,對名利似乎也更加淡泊,而這種頓悟是作者長期躬身自省的結果。了解和把握蘇軾的人生閱歷和思想變化,對于領悟其詩詞歌賦的表達內涵無疑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知人”并非僅僅是從有關作者的傳記資料中去了解其生平,“論世”也不是孤立地去查閱作者生活的時代的歷史資料,而是要將二者緊密結合起來,既要了解作者生平經歷、為人行事和精神世界,又要了解社會生活、政治環境對作者各方面造成的影響。
二、透過作品表層悟出作品的深層意蘊
生活變幻莫測,紛繁蕪雜,千姿百態。作家在創作文學作品時,可以運用象征,可以運用曲筆;時或側面渲染,時或言此意彼,這樣作品的意蘊往往為表層的字句所掩飾,潛存于形象深層之內,欣賞時讀者就要具有審美的穿透力,即應具有審美的“悟性”。
例如,我們閱讀《邊城》。作品中那翠綠的竹篁、清澈的溪水、寧靜的白塔、小溪上的繩渡、茶峒的碼頭、酉水岸邊的吊腳樓,以及端午節賽龍舟、捉鴨子比賽與男女中秋月下對歌等,給我們展現出湘西如詩如夢般的神秘與美麗。但透過文字的表面,我們也要能領悟到作品深層的意蘊:作者從邊城那原始古樸的民風里找到了他渴望的人情人性的美,同時也對湘西人民因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一代又一代繼續著悲涼的人生有一種憂患與痛惜。文中翠翠與老船夫的內心孤獨,他們對未來命運的憂慮,他們心底不被理解的希望與痛苦,又與作者內心的主觀情緒緊緊相連,化為《邊城》的一種內在的悲涼和感傷的樂章,使作品通篇浸透著一種憂郁的抒情詩氣氛。沈從文的高明之處就在于,這種情緒不是直抒胸臆式的,而是帶有很強的暗示性與模糊性。這有時會讓讀者感覺費解,但更多地留下了讓人聯想與咀嚼的空白,使人感覺含蓄而又余味不盡。
黑格爾曾經指出:“藝術作品應該具有意蘊。它不只是用了某些線條、曲線、面、齒紋、石頭浮雕、顏色、有調、文字乃至于其它媒介,就算盡了它的能事;而是要顯現出一種內在的生氣、情感、靈魂、風骨和精神,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意蘊。”文學意蘊的感悟,必須投注整體感受并多方觸摸它所具有的這種發現性審美特征。只有藝術地把握了這種審美特征,才能真正領悟文學意蘊的深層性和審美價值。
三、通過作品的誘發,聯想其他,悟出其新意
文學創作的實踐證明,凡是有較高文學修養的作家,他的思想傾向,他對于生活的分析與評價,他的美學理想與美學追求,都不是直接地、赤裸裸地表述出來的,而是體現于藝術形象之內,滲透在對生活圖景的具體描繪之中。如郁達夫寫“故都的秋”,他沒有選取莊嚴的皇城、繁華的商場、馳名的古跡和鮮艷的顏色,而是選取了“清”“靜”“悲涼”來表達對“故都的秋”的懷念。郁達夫感到最值得玩味的,比之北京聞名遐邇的景觀還要經得起欣賞:
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顯然,郁達夫是在竭力追求一種“高雅”,不是偏重于外在的色彩和形狀,而是側重于內在的意味。沒有一定的文化修養,是很難欣賞出郁達夫所表達出的超脫世俗的、恬淡的高雅情趣。你看,郁達夫對于人生趣味超脫世俗的追求就滲透在對故都生活圖景的具體描繪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房子是破的,欣賞風景,為什么要破屋?漂亮的新屋不是更舒適嗎?但是,太舒適了,就只有實用價值,而沒有多少歷史的回味了。破屋才有滄桑感。因為這是故都,歷史漫長,文化積淀不在表面上,是要慢慢體會的。為什么要泡一壺濃茶?濃茶是苦的,但是有回味之甘,越品味才越有味道。而對顏色的選取,郁達夫是逃避鮮艷而選擇冷淡的:牽牛花,他以為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牽牛花的色調已經十分淡了,他還要強調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通過這個細節的誘發,讀者產生共鳴,心起悲涼,涌起直面生命的衰敗的感覺,這種在閱讀中感悟到的新意,無疑也是一種審美情感的開拓。
當然,有時也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作家塑造一個形象,寫出一部作品,原意是為了顯示他的某一觀點,表明他對現實的某一看法,但讀者卻從形象的另一側面,從作品所反映生活的某一片段,悟出了與作家意愿不符甚至相悖的新意。這樣讀者就必須發揮審美的“悟性”,去捕捉和把握寄于“語言之表”的思想感情。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主張這首詩中有沉重的痛苦的文章說:詩歌的最后一句好像很瀟灑,其實很沉重。康橋如此美好,康橋的生活如此美好,作者怎么會不想帶走呢?……“不帶走”,其實是“帶不走”,就像“詩人只想做一條康橋的水草卻不得不離開”一樣,作者對康橋的千般不舍、萬般依戀都深情地表達出來了。但孫紹振先生卻拿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徐志摩此詩與林徽因有關,為什么輕輕、悄悄?就是因為,過去與林徽因漫步劍橋的浪漫回味已經不便公開了,不像他和陸小曼的關系。而且他和陸小曼已經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之后,結婚了。詩人原意如何?不能妄加判斷,但讀者因主客觀條件不同有著不同的悟,所謂“詩無達詁”這應該是容許的。
責任編輯 黃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