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惟尚有閑力寫此閑文”

摘 要：金圣嘆在點評《水滸傳》中頻繁提到“閑心妙筆”，“閑文”，“閑筆”等字眼，“閑筆”逐漸成為中國小說批評史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范疇。它穿插在主要線索之中，起到調整敘述節(jié)奏.擴大敘述空間，延伸敘述時間的作用，同時，還能豐富文學敘事的內容，加強敘事的情趣，增強敘事的真實感和詩意感。它和“正筆”“忙筆”一起完成小說的敘述，揭示小說的主題，可以說——閑筆不閑。

關鍵詞：閑筆；特點；類型；功用

作者簡介：韋慧敏（1986-），女，廣西河池人，中南民族大學2010級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4-0-02

一

“閑筆”這個概念最先出自金圣嘆，他在《水滸傳》評點中頻繁提到“閑心妙筆”，“閑文”，“閑筆”等；稍后的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也曾提到“閑筆”。張竹坡評點《金瓶梅》時把“這個范疇強調得最為突出”。“閑筆”遂成為中國小說批評史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范疇。

何為“閑筆”？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都沒有下過定義。直到近現代學者才從不同的角度給“閑筆”下了一些定義。如葉朗從審美學角度出發(fā)，認為“閑筆就是用點綴穿插的手段，打破描寫的單一性，使不同的節(jié)奏、不同的氣氛互相交織.從而增加生活情景的空間感和真實感。”1。而童慶炳則側重從敘事學出發(fā)，認為“所謂‘閑筆’是指敘事文學作品人物和事件主要線索外穿插進去的部分，它的主要功能是調整敘述節(jié)奏.擴大敘述空間，延伸敘述時間。豐富文學敘事的內容，不但可以加強敘事的情趣，而且可以增強敘事的真實感和詩意感，所以說‘閑筆不閑’。2

由此得出，“閑筆”應該具備以下特點：

其一為與“忙筆”、“正筆”相對。在敘事性文本建構流程中，凡圍繞主體人物的性格塑造，所發(fā)生的大事件、大場面而進行的或按時間順序或按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先后次序進行敘述的筆法即“正筆”。但除了建構大事件、大場面外，還需要建構與大事件、大場面相關的小事件、小場面，這些小事件、小場面，甚至是“旁邊沒要緊的”，都稱為“閑筆”。如《金瓶梅》中西門慶正式娶金蓮前，先插娶孟玉樓；娶孟玉樓時，又夾插一段嫁大姐的事，張竹坡認為這種筆法則屬于“百忙中故作消閑之筆”。

其二為“穿插”。從宏觀上看，小說中的主要情節(jié)具有完整性，即故事都有其起因，發(fā)展，高潮和結局幾個階段。它們是小說的“主線”，貫穿整個小說，故前后順序異常嚴密，且都分布在一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自然銜接的時間鏈條上。但如果平鋪直敘，則流于呆板單調，“了無替策動人之處”3。為了使故事更精彩，人物形象更豐滿，情節(jié)過渡更自然，作家則需要插入一些合理的點綴和轉折，這就是閑筆的“穿插”運用。所以，“閑筆”只能穿插在“主線”之中，不能堆砌，更不能以直接代替主線。

其三為“情趣”；這里的“情趣”主要是指兩個方面，一是小說文本本身的要有生活情趣。要使小說本身有情有趣，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有真實感，也就是凌濛初所謂的“耳目之內，日用起居”。若整部小說只用“忙筆”，“正筆”，只有一種節(jié)奏，一種氣氛，往往會把生活表現得呆滯，干巴，缺乏空間感和真實感，讀者也覺得枯燥無味，容易產生審美疲勞。二為作者自身的“情趣”的表現。小說家不便直接使用諸如“太史公曰”或“我認為”的體式直接抒情，但若把抒情或議論附在“閑閑之筆”中，則可以收到三重效果，于文本則可以活躍情節(jié)氣氛，于讀者則可以調節(jié)接受情緒，于作者則可以抒情表意。難怪金圣嘆對《水滸傳》中的“閑筆”常有“作文向閑處設色”4，“偏是百忙時，偏有本事作此閑筆”5。“極閑極有味”的感慨。

其四為“相關”，即閑筆要與主情節(jié)有一定的相關性，不能游離得太遠。中國小說講究“閑話少敘，書歸正傳”的美學規(guī)則，故所謂的“閑筆”都是為“正傳”服務。如《水滸傳》第十九回，金圣嘆認為宋江討閻婆惜都是閑文，但卻不可或缺，它為宋江流放滄州的“正文”作了鋪陳：“一路只是要宋江失事。便特特生出殺婆惜來，殺之無名，便特特倒裝出張三勾搭來；又恐張三有玷宋江閏閨，便特特倒裝出討做外宅。曲曲折折，層層次次。當知悉是閑文。不得亦比正文例，一概認真讀也。”6宋江殺惜后，張三極力唆使閻婆上告宋江。金圣嘆認為：“夫張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縣乃至滿縣之人。其極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謂波瀾者也。張三不唆，虔婆不稟；虔婆不稟，知縣不捉；知縣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現。蓋張三一唆之力，其筋節(jié)所系，至于如此。”7似乎不相干，卻是“千里伏線”，閑閑之筆帶出系列道具，帶出大事的因由，帶出主情節(jié)的高潮。

二

小說家運用各種“閑筆”穿插在文本中，綜合起來，大抵有以下幾種類型：

“節(jié)外生枝”型。一部小說除了主要人物，主故事外，還會有許多小場景、小事件、“閑筆”作為陪襯，共同來揭示主題，就是一個主故事往往也會再引出的許多小枝節(jié)。諸如，《三國演義》第二十五回，主要寫關公過五關斬六將去尋劉備，偏要在路上生出許多事來：路上忽然遇一少年，忽又遇一老人、和尚、強盜等等，毛宗崗對此點評“點綴生波，殊不寂寞”。

再如，魯達先三拳打死鎮(zhèn)關西后逃難，倘若就此隱姓埋名，就不會大鬧五臺山；可偏又上了五臺山當了和尚，倘若和其他和尚一樣念經誦佛，到頭來應該就在寺廟里終老；可偏又酒后大鬧五臺山；假使老方丈將其驅逐出寺，那還罷了，可偏又將其遣到東京的相國寺，清長老又派他去管菜園；倘若魯智深兢兢業(yè)業(yè)管理菜園子那還好；可偏又結識一群潑皮，才有后來的玩槍弄刀，倒拔垂楊柳。經歷這么多枝葉——和豹子頭林沖認識了。

金圣嘆在《水滸傳》第六回的回前批說：此文用筆之難，獨與前后迥異。蓋前后都只一手順寫一事，便以閑筆波及他事，亦都相時乘便出之。可見，“一手順寫一事，便以閑筆波及他事”是小說家常用的方法。

“生活實錄”型。這主要指小說中夾著日常生活中的閑言碎語，以增加小說的真實感。葉晝認為，真實性是小說藝術的生命力之一。他說，“《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所以便可與天地相終始。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兩人情事，咄咄如畫，若到后來混天陣處都假了，費盡苦心亦不好看。”（《水滸傳》第九回回末總評）先來看第九回中李小二夫妻的一段對話：

……（李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后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里吶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后聽說甚么。”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么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么。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錢？只聽差撥口里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生命！’” 金圣嘆用的點評中用了“慣語”“說得是”等字，表明了如果在實際生活當中，不管誰遇到此事，反應大抵和李小二夫妻一樣——忐忑不安，欲知而未知的心理，這就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和思維邏輯方式，作家運用這種“極近人之筆”，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增強小說的生動性和感染力。

“烘云托月”型。烘云托月源自畫家筆法，意為要畫的是月亮，卻不直接去描繪月亮，而是通過寫云彩來顯現月。金圣嘆把它引入了文學批評領域，他在《西廂記》評點中對它做出了這樣的描述：“亦嘗觀于烘云托月之法乎？欲畫月也，月不可畫，因而畫云。畫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

事實上，小說中大多閑筆都屬這一類型。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將這種筆法稱為“以賓襯主”，他認為：《三國》一書，有以賓襯主之妙，如將敘桃園兄弟三人，先敘黃巾兄弟三人，桃園其主也，黃巾其賓也。將敘中山靖王之后，先敘魯恭王之后，中山靖王其主也，魯恭王其賓也。將敘何進，先敘陳蕃、竇武，何進其主也，陳蕃、竇武其賓也。敘劉、關、張及曹操、孫堅之出色，并敘各鎮(zhèn)諸侯之無用，劉備、曹操、孫堅其主也，各鎮(zhèn)諸侯其賓也。劉備將遇諸葛亮而先遇司馬徽、崔州平、石廣元、孟公威等諸人，諸葛亮其主也，司馬徽諸人其賓。8

三

《水滸傳》“智取生辰綱”一回，白日鼠白勝給楊志等人賣了有蒙汗藥的酒后，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金圣嘆在此處有一夾批：“不惟尚有閑力寫此閑文”。小說家們不遺余力的加入“閑文”，并非他們有“閑力”，而是運用“閑筆”來完成一些“忙筆”照顧不到的任務。因而，一部偉大的小說，總是不忽略“閑筆”的功用。

“閑筆”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當起伏筆的作用，就是能對未來事件的發(fā)展方向進行暗示或預測。相當于西方敘事學所謂的“預敘”，也是評點家們所謂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金圣嘆對“閑筆”的伏筆作用大加贊賞，他在《水滸傳》第五十一回評點中說：“每于事前先逗一線，如游絲惹花，將迎復脫，妙不可言。9事實上，這種“事前先逗一線”例子在小說中數不勝數：

如《水滸傳》中第九回林沖刺配剛到滄州，作者便寫了他遇李小二一事。在了卻這一花絮后，作者寫道：“且把閑話休題，只說正話。”作者自己明確指出這是“閑話”。金圣嘆在評點這段文字時接連在三處說它“為后文也”，又說“都是為后文緊緊作地步，卻雌閑話，蓋惟恐讀者誤認為正文也”10這已指出其作用是為后文李小二偷聽陸謙等人談話伏案。林沖與草料場老軍交割時，作者寫道：“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軍漫不經心的話看似“閑筆”，其實它為下文林沖買酒躲過一劫.以及在山神廟聽知陸謙陰謀作了伏案。所以金圣嘆于此批云：“閑閑敘出大葫蘆及投東大路一句，非但寫老軍絮叨故態(tài)，蓋絕妙奇文，伏線于此。”

除上述的兩點，“閑筆”還擔當起了起承轉合的角色。小說家為了使整部小說是形成一個嚴密和諧的整體，除了需要合理地安排敘事中的情節(jié)，還要安排好情節(jié)與情節(jié)之間，段落與段落之間的起承轉合。

《水滸傳》第三回寫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在兩次醉打山門之間，有一段過接“閑文”：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李，酒能致享”，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門去。忽一日，天氣皋吸，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彩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嘴嘴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

這段“閑文”雖為作者的旁白，于整個故事情節(jié)關聯也不大，但在這里卻十分合情合理，甚至有畫龍點睛之效果——魯智深之前大鬧五臺山，是因為醉酒；接下來的兩次醉打山門，亦是因為醉酒。作者將兩次鬧事的相同點作為過渡，既可以補敘前一次鬧的緣由，又可以預示著下一次再鬧的必然性。

“閑筆”是敘事文學作品一種重要的藝術表現技法，是對“正筆”的襯托和補充。需要注意的是，“閑筆”運用時需忙里偷閑，需惜墨如金，要利落，洗煉。一筆宕離忙筆，卻不能宕得太遠，要適時收煞，回到忙筆，用得好，極富美感。否則，反會使節(jié)奏陷于淤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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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陳曦鐘等.水滸傳會評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980.

6、[明]施耐庵著.[清]金圣嘆評點.《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上冊[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9.310.

7、[明]施耐庵著.[清]金圣嘆評點.《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上冊[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9.329.

8、丁根錫.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923.

9、陳曦鐘等.水滸傳會評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950.

10、陳曦鐘等.水滸傳會評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