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淳老街

朝陽的第一縷光還沒穿透老街的霧水，夏木的小跟鞋在高淳唯一一條弄上踩出嗒、嗒聲響。胭脂石和深蘚嵌鋪的婉婉青石板道東面，遠遠傳來叫賣聲。“布鞋，老布鞋，李擦得·可來地慢（鋼琴家）買過的布鞋來一雙嘍——”夏木嘴角抿過一絲笑。事實上她是驚異的，沒想到中國江南的這般水鄉小鎮真是寧靜如水，無論七十年前的驚駭與悲傷如何摧毀，她竟然還是，像是一把劍捅進河里拔出來，水只是泛了皺，不久便歸于平靜，歸于最初，不露痕跡。白灰的水，灰白的墻，淺黑的樹，深黑的瓦——還有這張，黑白的照片——也是夏木此行的目的。照片里年輕的女子，西子，夏木的母親，微笑又調皮的盯著鏡頭。照片背后一串褪色的鋼筆印記。

“咚咚叮——”夏木站在吳氏宗祠的檐下，敲響七十年前的黑油銅環——

1937年12月26日。

恐慌在吳儂軟語中激烈的傳開。日本人來了！法西斯來了！人們不知道他們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日本人，見所未見；法西斯，聞所未聞，只看得南京城民的血順著青石板道幽幽鋪張進高淳老街。暴風驟雨前的安靜壓抑的人喘不過氣，高淳老街，像是在等命運的一場安排，無可逃脫的安排。

家家戶戶閂了門，用一切可以抵擋片刻、哪怕只是一秒的物什堵在門后。閉了木窗，窗紙一層又一層狠狠地糊上。一家老少團團圍在被子里靠近墻角。

一條街，一夜，一千人，一晚槍聲，一地鮮血，一片死寂。唯有幾聲襁褓的哭啼才顯得這是一個死過人的鎮。西子使勁頂開伏在她身上的兩具死尸，虛弱的支起身，望了望紅得血腥的殘陽——血都濺到了天上，她想。忽然有一個冰涼的窟窿在后腦勺停住，西子緊張的不敢呼吸。“你是哪兒來的（日語）？”她忽然變得輕松了，是自己人，沒什么可怕的了。她慢慢轉過頭，“我也是日本人，我沒死（日語）。”她幾乎要擠出一抹笑。日本兵猶疑片刻，忽然企圖扣動扳機，可是他的子彈早已在中國人的身上都用盡了。“你敢騙我！中國人也有人會大日本帝國的語言（日語）。”未等西子做任何的證明，日本兵用槍頭很戳西子的頭，沒有幾下，西子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不知道是怎么眩暈著醒過來，眼前模模糊糊是日本兵的嘴臉，“滾蛋！給日本人丟臉（日語）！”西子拼命地喊。一雙手按住了她。再定睛，她才看見，眼前的，是一個藍眼睛。“你是誰？我在哪兒？（日語）”。“大屠殺過去了，我們來援救還有生命跡象的高淳人，你……是日本人？（德語）”西子摸了摸繃在腦后的紗布，忽然有點感激地望著藍眼睛。“你救了我？（日語）”“我是理查德，你來中國干什么？（德語）”“謝謝你，我能做些什么？（日語）”……

夏木在母親后來的講述中很驚異，這樣兩個說著不同語言的人是怎樣前言不搭后語尷尬而又自然的認識起來。

半個月后，西子恢復正常，她決定留在高淳，搬進吳氏宗祠——新四軍一支隊衛生院。當這樣一場戰爭無可避免的時候，從京都大學醫藥系畢業的西子選擇了來到中國，她想盡可能挽救那些無辜的生命，——當然還要謝謝理查德，這個德國志愿者醫生在初來乍到的遭遇中挽救了自己的生命。現在，西子成為理查德的助手，跟隨衛生院東奔西走。

“讓開讓開！李大夫和西護士呢？李大夫！接進來一個重傷員！前線下來的快不行了！”理查德看了一眼，“西子，上手術臺！”“是！準備手術！”西子正劈劈啪啪忙碌著，忽然聽見旁邊的傷員發出微弱的聲音，她以為這傷員早暈厥，忙湊上去。“有日本人……我不做……不讓日本人做……”西子怔住了，她含著淚水，用最不流利的中國話耳語：“你……放心，沒有日本人……”

西子在手術臺上忘了怎樣遞換著手術刀，滿心的羞恥壓過了悲傷，傷員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海里重播，日本，日本人，現在就是這樣了么？我怎么辦？我的理想怎么辦？

“送傷員。”理查德摘下口罩。西子安靜地褪下滿是鮮血的手套，轉而不見其影。

西子一路狂奔到西水河岸，手搭在桿欄上喘著粗氣。她想看河水，不禁看見了糊在手腕上殘留的中國人的血。她掏出手絹拼命地擦著干結在皮膚紋路里的血痕，擦下一些細小的紅色碎片，無聲地飄落在空氣中，飄進秘密流著的西水河。是否理想是一時幼稚堪憐的激情？在這方黑白的土地我也永遠成為敵人的代名詞？西子痛苦地埋下頭，雙拳緊握，忽而又抬起蒼白的臉對著凄涼的日光痛苦的喊出聲來。

一雙溫熱的手握住這只冰涼的拳頭。西子倏地回頭，理查德。

“你，怎么來了？”“我也難過。”“你？”“那個傷員，他不知怎么聽出來我是德國人，他說德國人是法西斯……”西子還未聽完，一下撲進理查德的懷里嚎啕大哭。那一天對于兩個有相同抱負的人來說已然不能說是沉重的打擊或者強烈的激勵。

總之，現如今，夏木手中照片的背面，隱約印著的是：

1945·10·6

西子于中國江蘇南京泰恒照相館。

相遇，相識，相知，相愛

謹以此致我的理查德，

愿我們早日相見，我等你。

西子

“咚咚叮——”

“誰呀？”

“吳氏宗祠嗎？麻煩開門！”

“姑娘，這兒老早不叫吳氏宗祠了，改抗戰紀念館啦！”

“我是想來送一份錄音資料，給，紀念館。”

夏木踏進展館，給每一張照片拍照，當她看見一個署名“新四軍一支隊衛生院手術中”的照片，趴在上面仔細尋覓，忽地兩眼放光，急忙讓管理人員幫她拍照片。

咔嚓——定格的照片里有個夏木，夏木手里有個照片，照片里有個現在的西子，現在的西子手里有個1945年的西子。

“師傅，這是錄音帶。師傅再見！”夏木沒有多解釋什么，捧著相機離開。

要上船的時候，賣鞋童又站在碼頭嘶聲喊叫。夏木從他手里買過兩雙高淳布鞋，站在船舷，對高淳老街，對中國，揮手告別。

留下的是抗戰紀念館里循環播放的錄音：

“中國的朋友，你們好，我是日本人西子。今年93歲。20歲來到中國，在新四軍一支隊衛生院做護士8年，我曾帶著對和平無限的熱愛在這里工作，戀愛，成長。當今面對時代的洪流， 我們依然要相信，和平是任何國度百姓永遠祈盼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