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筱葳,出生于臺北,現為影像工作者。2009年,她用90天時間重走70年前奶奶顛沛流離的流亡路,以此寄托對逝去奶奶的思念。
從越南到云南:她的溫暖
奶奶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1935年,爺爺與奶奶訂婚后不久就出門討生活。兩年后,爺爺從四川來信,信里還有一筆錢:“你如果還沒結婚,我也還沒結婚,現在可以來了。你愿意來,就用這筆錢做路費。不愿意,就把錢退回來?!?/p>
當時,淞滬戰爭爆發,中國內陸的交通要道陸續淪陷。想要從上海轉往大后方的人們只有繞路香港、越南,再經過云南和貴州才到得了四川。這一趟路途艱險,當時只有21歲的奶奶念著婚約,就這樣上路了。
在我踏上旅途的21世紀,中國香港到越南的船早已停駛,只能直接飛到越南,再坐車前往昆明。奶奶當年在昆明住了兩個禮拜,等待轟炸停止。而我由于水土不服,一路上吐下瀉。在云南,我獨自住在小旅館中養病,連續幾天只能喝水、吃白飯,等待身體恢復。
在這里,我沒有追尋到太多奶奶留下的痕跡,但關于奶奶的回憶卻如影隨形。
以前拉肚子的時候,奶奶都會煮一鍋咸粥,在小火上慢燉到米粒都融化,放上切細的青菜,打入新鮮的蛋汁,加點兒鹽和白胡椒粉,最后撒下些許青蔥,最提胃口。又想起那段總是為了工作熬夜、臉色特別蒼白的時期,奶奶什么也不問,只是每天都會去買人參熬雞湯,用一只湯罐裝了給我?;蛘咴诤涞亩梗棠虝缶漆劀珗A,配一只半熟的雞蛋。某個傍晚,回家偷吃電鍋里新煮上的紅燒肉被當場抓獲;夏天窩在開了冷氣的房里喝銀耳蓮子湯,與奶奶同住時,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奶奶都用一口夾雜四川口音的上海腔問的那聲:“吃了沒?。恳灰覠岵顺园??”這些都成為了我溫暖的記憶。
貴州:她的聲音
跟著路上結識的司機的車,奶奶從云南一路顛簸到貴州。在這個“地無三里平”的地方,車子整天在山里轉,上去下來,連綿的高山看不到邊。路顛簸且窄,路邊就是深深的河谷,兩車交會時尤其驚險。途中車子還拋錨了幾回,大膽的她都被嚇壞了。
而我經過這里時,這條路已經變得平坦寬闊。我住在一個叫做“河口”的村子里,這里有條寬闊潔凈的河流,傍晚時男男女女便會三三兩兩拿著水桶來洗澡。遠方青山綿延,宛如水墨畫里的景象,成了我心中貴州的風景。
我在這里住了兩個禮拜,日子過得很慢。依然沒找到熟悉的味道,閑時便拿著iPod里奶奶生前的錄音一聽再聽。老人家說話總是很瑣碎,有時候敘述正平穩進行,卻突然插入很日常的事情,譬如:“唉,要不要倒垃圾???”而講到不開心的人情過往,敘述便會在奶奶的抱怨中停滯不前,接著出現父親勸她不要數落別人、趕快繼續講故事的對話。
聲音營造出幻境,仿佛奶奶一直沒離開過。于是我在路上越來越節省,因為知道省下越多錢,就可以在奶奶的路上走得越長,與她單獨相處也越久。
宜賓:她的味道
從貴州坐車到重慶,再轉船去四川。當年奶奶好不容易走到成都,居然發現爺爺竟然另外交了幾個相好的女朋友。戰時的淪陷區和大后方音訊難通,夫妻異地而居、另結新歡的故事太多了。奶奶知道情況后沒有跟爺爺鬧,只是說:“你要和她結婚,那我就吃喜酒唄,吃完喜酒就回上海,反正我養得活自己?!?/p>
這場驚心動魄的婚前戲碼以奶奶的勝利告終——當知道她在訂婚時就已經坐著轎子進過爺爺家的門,競爭對手們便默默退出了。于是爺爺和奶奶終于決定結婚,地點在重慶中山堂,時間就選在奶奶生日那天。
而我到達重慶時,中山堂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查了不少資料,才斷定原址應該是大渡口附近的一處鋼鐵廠。我能做的僅僅是在那里拍下一張照片,默默紀念那場婚禮的71周年,然后回身反顧自己身處這一支家族血脈的開始。
我在四川做的另一件事是上了一堂魚香茄子的烹飪課。爺爺奶奶在四川一住就是8年,辣自然成為了家常菜中重要一味,至今我家冰箱中也總是放著一瓶辣椒油。奶奶鹵的牛肉香辣軟嫩,麻婆豆腐也非常可口。可是自己上手一做,卻發現味道還是跟奶奶做的不太一樣。只能在市集上買了各種辣椒粉、鮮辣椒、干辣椒帶給父親。一生嗜辣的他,正是出生在這里。
上海:她的家鄉
抗戰勝利后,奶奶隨著復員回鄉的爺爺回到了上海。這里是他們的家鄉,而對于我來說,卻是最陌生又最親近的地方。小學的時候學校登記個人資料,我按照戶口本,在籍貫那一欄寫上陌生的“上海”二字——這便是我第一次與上海相遇。
在這時髦的都市里,少女時代的奶奶曾親歷“一二·八”事變與淞滬戰役,曾帶著妹妹與嫂嫂躲到崇明島,曾在工廠里做工養家,也曾在碼頭挑水賺錢。而婚后再次回到這里,奶奶和爺爺又在碼頭邊買地、蓋房,過了兩年夫唱婦隨的好時光。
在這里,奶奶的樣貌突然鮮明了起來。走在大街上,仿佛都能看見當年姑娘們打扮得優雅得體,坐船或坐車到外灘來約會。某個剎那,突然能理解為什么奶奶在80歲時,出門還是堅持要穿旗袍與繡花鞋,還會警告我不準穿著拖鞋上街——那是上海人的天性。
有一年,我們找來白光和周璇的唱片,一家人邊打牌邊聽著,用低沉的嗓音唱“花落水流,春去無蹤,只剩下遍地醉人東風”,打完了4圈中場休息時便煎年糕或是煮酒釀雞蛋湯圓。這是我們偽裝的上海麻將時光,奶奶喜歡這些時光。而我來到城隍廟逛古董鋪時偏偏看見一副古董竹制麻將牌。我把它買下來,心里想的卻是如果奶奶還在,一定會愛不釋手。
江南的菜里也有家常的味道,就像是菜飯加上豬腳黃豆湯。我一直以為奶奶是碰巧做了這兩道菜,卻不曾想在奶奶家鄉,多少年來人們一直會拿這般的黃金搭配作為午餐。又像是在家常餐廳,一拿起菜單我就怔住了,上面幾乎有一半是家中常出現的菜式:爛糊肉絲、蜜糖蓮藕、油燜胡蘿卜原本以為奶奶做爛糊肉絲,只不過是因為冰箱里正好有大白菜,油燜胡蘿卜就是油煎后加點兒醬油的簡易做法。沒想到奶奶的菜單,就像是一封家書,不會寫字的她用味道將我們的胃與她的故鄉緊緊相連。
臺北:她的告別
回臺北的時間終于到了。這里是我這段旅程的起點,也是奶奶那段流亡的終點,是她最終落腳并度過后半生的地方。
在奶奶生前居住的臥室里,我把這段旅程用文字記錄了下來。上路之前,我經常夢見奶奶,她總是做著日常的事情:燒飯、看連續劇、打盹,醒來以為奶奶還在,叫了幾聲才能回過神來。書越寫越多,我獨自寫到哭、寫到笑,奶奶入夢的次數也逐漸少了。我明白時間到了,通過旅行與寫作,我有了新的方法記住奶奶,她也放心地走了。
我的婚禮在臺北坪林一座山上舉辦,跟老公兩人穿著旗袍與長袍馬褂。奶奶曾說過,等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帶我去做旗袍。她沒等到我結婚,但我還是為自己做了一件??諘绲牟莸厣?,風吹著很涼,發絲緊緊貼在臉上,音箱里放著奶奶愛聽的音樂,銀幕上出現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父親母親的結婚照,每一對都笑得那么圓滿。關于我,人生的下一段旅行已然開始,但思念還在嗎?一切無需言傳。在微風中,在書稿里,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桑根達來摘自《ELLE世界時裝之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