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往事

只有科學的考察才能給予長城一個權威的詮釋，才能真正理解千年長城的輝煌和在被重新認識之前的苦痛。

素有中華民族精神象征的萬里長城曾經在20世紀70年代“文革”中，被誤解，被忽視，甚至成為被拋棄的“封建糟粕”。我也是在參與了長城考察后，才真正理解了千年長城的輝煌和在被重新認識之前的苦痛。

考察之初 破解謎團

促使我開始研究長城是因為兩件事，一個是公眾熱愛，一個是時代忽視。

20世紀40年代初，有位美國朋友在醫院候診時，翻閱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看到中國長城的文章圖片印象深刻。他后曾奉命駕機轟炸日寇盤踞的山海關軍事要塞，當他飛臨山海關上空，盤旋多圈不忍心投彈炸毀這座歷史名城，私自將炸彈投入渤海復命。1977年他悄悄化妝赴嘉峪關考察，歷經甘、寧、陜至晉北時，因語言不通，被人誤以為是外國空投特務而押送至大同軍分區，方明白是位長城熱愛者。大同派人護送沿長城至山海關，登上“天下第一關”，才實現這位美國友人的心愿。

這則故事讓我深刻感受到長城對于世界的意義。

1978年秋，我隨侯仁之院士一起在河北易縣考察，我建議增加考察紫荊關，紫荊關是太行八陘之一，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況且侯仁之先生不久之前應邀赴加拿大訪問，帶的正是北京拆剩的明代城磚，他選其中一塊，用錦盒包裝送給加拿大，沒想到接待者視為貴重禮品存入博物館珍藏。我從中醒悟并效仿，從紫荊關農民豬圈里選一塊20多斤重的長城磚帶回北京收藏。

讓人痛徹心扉的是，連美國人都如此珍視的中華珍寶，在國內卻被視如糟粕，我決心要投身于長城的研究中。

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社會，對長城幾乎沒有任何保護意識，到處拆長城磚石當“廢物”利用，不僅如此，連八達嶺長城解說詞都存在嚴重錯誤。外國人認為長城只有2500英里，或是把長城誤認為是中國的“北部國界”，或是簡單粗暴地把長城定義為漢族抵御北方少數民族的軍事工程。而長城西起嘉峪關東至山海關，這一定論被后來的考察所推翻，至于長城興建的時間、總長、分布范圍、建筑材料等等，學界一直爭議不斷，因為尚無人整體考察研究過長城。

為了解決重大謎團，幾經周折，我與新華社聯合組成的長城考察隊踏上了征程，隊員由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地理學家和攝影家組成。

在這次考察中，我發現山海關外沿線長城的烽火臺有的甚至被當地木材廠推倒作場地，京原公路沿線長城更是慘不忍睹，三座磚筑的烽火臺被扒下來修路，昔日輝煌的古建筑，到處都留下人為破壞的廢墟。許多地方都出現了所謂的“野長城”，就是遭風雨剝蝕、人為破壞沒修復的長城，有人因為一點蠅頭小利就破壞珍貴的人類遺產，看后慘不忍睹！

我們先后在北京、河北、遼寧、山西、內蒙古等地進行長城考察，后因中美合作啟動，使這項工作中斷，只發表24篇長城考察隨筆，留下了當年的記錄。

我們初步調查認定，長城是一個復雜的軍事防御系統，就地取材、因險制塞是其建造特色。就其建筑結構和布局而論，長城至少包括關隘、亭障、城墻、敵樓、戰臺、烽燧、戊堡、列城和壕塹等。

中國長城可以說是上下三千年，縱橫十萬里，跨越17個省、市、自治區，甚至跨越當今四國。

中國古代有4條萬里長城，以秦始皇長城最早，以漢長城最長，以金長城最獨特，以明長城建筑最精致、工程最復雜、最馳名。歷史證明多代少數民族當政者也主持修建過長城，所以，長城是中華民族共同創造的文化遺產！

更重要的是，明長城的起點不是嘉峪關，終點也不在山海關。根據我們的考察，認定明長城起點在祁連山的卯來泉堡，或是與嘉峪關相呼應的討賴第一墩臺，或長城起墩臺。至于終點，更遠在山海關千里之外的遼寧丹東鴨綠江畔的虎山。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造成亡國亡命是不爭的歷史，足以說明長城源于西周，這是聲、光用于軍事防御的鐵證，而非有些學者所認定的楚長城或齊長城。

這次考察還有一各新發現，即是遼東長城。它最早建于戰國時期，迄今已有2300年的歷史。秦漢長城的遼東段，一直延伸到大同江畔，是在燕長城基礎上修繕的，是中國第一條萬里長城，起臨洮至遼東在論及明遼東長城時，有人把它與清“柳條邊”混淆，這不僅是歷史概念的錯誤，亦是地理概念的錯誤，也蘊含著國際斗爭的內涵。

長城之美 打動世界

第一次長城考察就讓我們深深了解了長城。1980年，突破閉關鎖國的中美合作長城考察緊鑼密鼓地登場了，中華民族的瑰寶——長城研究首次向世界敞開胸懷。

1979年夏，在北京師范大學的中美交流會議上，我向著名攝影家布魯斯·代爾和勞倫斯·馬教授咨詢美國出版事宜，代爾詢問：想出版什么書？我答：萬里長城。他表示愿合作促成此事。后來，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正式來函向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商談合作采編《長城》。協商后決定把采編《長城》擴展為《中國之游》，由黃秉維院士、吳傳鈞院士牽頭，我具體操辦。1980年8月中科院地理所、新華社攝影部和美國國家地理學會三方簽了協議，9月下旬美方分多個采編組來華，對全國10條線路進行考察。

1980年我陪同美方考察八達嶺、承德、遵化冷口、撫寧義院口、山海關、嘉峪關、蘭州、寧夏、內蒙等長城段。我們單獨考察非開放區域，即陽關、玉門關、三關口段長城。這段經歷讓我更深地領悟了長城之壯美。

這年中秋節，我在避暑山莊宮墻后門發現，近景的山莊宮墻十分類似長城，遠景為磬錘峰，而滿月東升，景致壯美，一派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城的雄渾與蒼涼，讓我久久佇立。此景我告訴攝影師斯坦菲爾德，他十分興奮，連續三天傍晚等候此鏡頭，延長了我們在承德的行程。

我設想京、承、秦未來應成為旅游金三角，故安排了承德至秦皇島線的考察，路難走，又有義院口長城拍攝任務，至秦皇島時已是深夜。返京后我還陪斯坦菲爾德登八達嶺南四樓拍了長城落日。

1981年6～7月我陪同美國絲路組蘇姍等考察天山南北兩路烽火臺、玉門關、陽關、嘉峪關、蘭州、西安及八達嶺長城，獲得政府特批在喀什停一天，后因天氣不好，伊爾-14飛機難越天山，我們被迫停五天，使外賓喜之不禁。

1982年10月《中國之旅》英文版在美國出版，發行50萬冊，中國駐美大使柴澤民出席首發式。擁有號稱3000萬會員，發行《國家地理》1200萬冊的美國國家地理會學書籍部主任海曼說：“《Journey into China》向全世界發行50萬冊，還將出版法文、日文版，您們要多蓋50家賓館迎接客人來華旅游。”

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對外宣傳局局長田丹贊道：“您們為宣傳中國立了大功，利用世界著名品牌，外國人的錢，外國人的筆，正面宣傳中國，這是第一次！”

愛我中華，修我長城

1983年，由國家文物局主持的第二次長城保護會議在灤平召開，我正在從事京津唐旅游環境研究，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幾年來考察長城的所見所聞，激起我對破壞長城者的憤慨。河北曾流傳著一句話，“蝎子漲了價，長城遭了殃”，就是當時有人不了解長城的珍貴價值，扒開磚頭尋找5分錢一個的蝎子賣，造成長城嚴重的破壞，更糟糕的是有些單位把長城當成“廢物”。

這簡直讓人痛心疾首！我在會上提出八點建議，包括動員國內外集資修復長城代表性區段，以保護人類遺產，傳承古代文明。集資創意卻遭到少數人指責，理由竟是讓外國人參與集資修長城“有損于”中國社會主義形象。

我聽之認為可笑，反駁道：承認不承認長城是人類文明遺產？中國是否是全人類的一部分？讓全人類都關注長城、保護長城、傳承長城文明，怎么能說“丟”中國人的臉？

文化名人趙洛先生讓我把發言整理成《保護長城，研究長城》一文，送《旅游》雜志社，編輯建議我去掉破壞長城者立“謝罪碑”等觀點，我不同意，撤回稿子，自印200份散發。1984年《北京晚報》等多家傳媒把我的創意集資修長城接手廣造輿論，又請鄧小平同志題詞：“愛我中華，修我長城”，從而掀起集資修長城高潮。山海關老龍頭、角山、九門口、金山嶺、慕田峪、嘉峪關、虎山乃至八達嶺長城南北八樓等都得益修復。

此時的長城得以嶄新的面目迎接著中外賓客。

我們撰寫成了《長城萬里行》連載，開篇便吸引了日本巖波映畫社來華拍攝長城，并邀請我做學術顧問。攝制組踏遍山海關至嘉峪關等地，以《海上長城》、《山岳長城》、《砂漠長城》三集日本紀錄片的形式播放，在日本還獲了獎。

當我跟日本友人氣喘吁吁地爬上山海關角山長城，眼前是一派長城落日的壯觀畫面，逶迤萬里的長城披著金色的余暉，好似古時慷慨悲歌的俠士，在一塊塊磚石下，似乎還飄搖著戰火硝煙的氣息，發出千年文化的悲嘆。

角山長城地勢險峻，連徒手攀爬長城都很困難，可是長城的根基都是重達兩千公斤的條石，很難想象古人是如何把重達上千斤的條石運上山顛的，日本電影人紛紛感嘆：“這是一段怎樣燦爛的奇跡，這是一段何等輝煌的歷史！”

后來，我們又組織中美兩國青年一同騎山地自行車游長城，從嘉峪關騎至山海關，讓世界了解了長城作為旅游品牌的價值。

因為認識到萬里長城是一門科學，在我們率先呼吁下，中國長城研究會成立了。1986年初，我作為北京市旅游顧問，協助延慶謀劃長城博物館、長城賓館，開展夜游長城等。中國第一個特區是八達嶺長城特區，1953年由周總理批準郭沫若院長建議而設置。1987年，長城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終于得到了正確的歷史評價，實現了我們研究長城、保護長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