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舊歲新年交替時節的習俗,到普天同慶的全民狂歡節,春節,花開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在陳生宏老人蕪湖南陵縣的老家里,墻上掛滿了老照片。他最鐘愛的一張相片是年幼的自己坐在父親的肩頭,手里拿著兩根拉拉糖,沖著鏡頭咧著嘴笑,他們的背后是沸騰的舞龍燈隊伍。
這個瞬間定格了一個6歲孩子永久的春節記憶:父母帶著孩子們在街上觀看舞龍燈、舞獅子燈的表演,祖父母遞過來裝有壓歲錢的紅包,全家一起朝著廳堂正中發著暗褐色光澤的祖宗牌位和天地君親師牌位鞠躬,自己和小伙伴挨家挨戶讀大門春聯,舅舅給自己送來的紅紅的燈籠,還有睡眼朦朧中父親剪蠟燭芯子守歲……
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對于陳生宏來說過去很多濃郁的過節場景,只能在記憶中尋找了,他的過年記憶也在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發生變化。
“春節”元年
陳生宏的父親1906年出生在安徽太湖縣,與他同年出生的還有清朝末代皇帝溥儀。陳生宏記得,父親偶爾會在過年時講一些他幼時過年的情景。
晚清時,陳生宏的爺爺在太湖縣經營著一家小雜貨鋪,家境殷實。臨近過年正是雜貨店最忙的時候,父親總要到店里幫忙。“過年時太湖人有吃臘味的習慣,小小的雜貨店里因此堆滿了各色臘肉、臘魚、臘雞這些臘貨,陽光照進來,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時刻傳遞著即將過年的信息。”在父親兒時的記憶中,年味就是臘制品的香味。
父親跟陳生宏說過,那個時候的年還不叫春節,老百姓就叫過年,官家稱之為“元旦”,他7歲的時候才有了“春節”一說。
1913年7月,當時的北京政府內務總長向大總統袁世凱呈上一份四時節假的報告,稱“我國舊俗,每年四時令節,即應明文規定,擬請定陰歷元旦為春節,端午為夏節,中秋為秋節,冬至為冬節,凡我國民都得休息,在公人員,亦準假一日。”但當時袁世凱只批準以正月初一為春節,同意春節例行放假,次年(1914年)起開始實行。如果以“春節”正名之日算起至今,春節已走過整整一百年。
王思潮是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的研究員,他介紹,中國老百姓過年的歷史已有4000多年,從古至今,過年的習俗也處于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先秦時期,新年習俗處于萌芽階段。《詩經·七月》中有“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描寫舊歲新年交替時節風俗的詩句。漢代時,新年習俗基本定型,漢武帝頒行《太初歷》,將新年定在正月初一,此后歷代相沿,很少變更。隋唐至兩宋時期,經濟繁榮,年節風俗至此發生裂變,漸漸從祈報、迷信、禳除娛神的氣氛中解放出來,變成具有強烈娛樂和禮儀色彩的娛人節目,真正成為普天同慶的佳節良辰。這種趨勢一直延續至今,春節成為中華民族的第一大節。
在春節被確立的19世紀初期,陳生宏的父親在太湖縣度過了童年期,雖然當時中國處于軍閥割據、混戰迭出的年代,但是偏居一隅的富足生活,讓他童年時期的春節過得津津有味。
動蕩之年
陳生宏的童年,正好趕上抗日戰爭爆發,在他兒時的過年記憶里,有與戰爭有關的過節場景。七歲開始讀私塾,八九歲時陳生宏已經認識很多字了,過年的時候他和小伙伴一起到處看別人家貼的春聯,“除了‘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種傳統的春聯之外,很多諸如‘除舊歲保衛國家舊山河,過新年創造華夏新中國’這種抗戰題材的春聯讓我印象深刻。”
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為人們的春節注入了時代的元素,那個年代的春節有著濃濃的抗戰情結。著名新聞記者周立波1938年從晉察冀邊區阜平南下晉東南時,記述了沿途的見聞:
“因為是新年,少婦和小女孩子,都穿著繡花鞋子和制作的紅褲和紅衣,發髻上插著紅綠色的紙花、倚在門口、驚奇的看著過路的生客。她們的兩邊,是用紅紙寫的春聯。今年的春聯有些異樣了,大都是‘驅逐日寇,最后勝利’。有的是‘中華萬歲’的橫幅。”
除了春聯之外,在很多抗戰地區,每家門上貼著的門神也變了,已不是傳統的秦叔寶、尉遲恭,而是標有“加緊站崗放哨”、“捉拿漢奸敵探”字樣,手持紅纓槍和大刀的自衛隊員英姿。家里的年畫也從《麒麟送子》、《老鼠娶親》等傳統的樣式被替換為《開展民主運動,選舉好村長》一類的抗日年畫。
新年中各地的文藝活動也都有了新的思想,各種文化娛樂形式如秧歌、打火鼓、社火、旱船、民謠等舊形式都被注入了新的內容,主題是抗日、擁軍、生產。在戲劇方面,演的最普遍、最受歡迎的是兄妹開荒,小二黑結婚等等。
針對抗日戰爭的特殊時期,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魏宏遠認為此時的春節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文化環境。它改變了民眾古老的生活秩序,新文化的進入激發了人們的感情,引導人民走理想之路。這里所產生的變化給人以永遠的啟示,它教導人們去愛什么、恨什么,去批判什么、尊重什么。文化藝術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巨大推動器。
那時,日本鬼子不定時掃蕩,不斷響起的槍聲也讓那個時候人們的年過得很動蕩。
“記得有一年大年三十兒,聽說鬼子要來掃蕩,我家還是堅持把年過完再撤退。”陳生宏的小叔是個建筑工程師,當時在廬山工作,日本人要包圍廬山,主管部門告訴他除夕晚上12點要撤退,收拾好東西之后,他和傭人還點起蠟燭,吃了年夜飯才走,“在我和父母那輩的人看來,年是非過不可的,哪怕是天災人禍。”
退了色的票證
新中國成立之后,中國社會仍然處在一種劇烈的變動之中,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百廢待興的經濟,天災人禍裹挾著貧窮向春節撲面而來。
“那個年代,主食和副食都是按人頭配給供應的,春節期間南陵縣的年貨是限額制的,所以,平時的油啊、米啊就會少吃一點,囤積糧票用于過年采購。”陳生宏記得每人憑票購買五包香煙,半斤白糖,1斤豬肉。
這樣的狀況在全國各地無一例外。據《洛陽市志·大事記》記載:1962年2月5日,春節。當時大肉、雞蛋實行憑票供應,每月按定量購買。根據洛陽市的定量標準,在1962年春節時,干部和職工每人僅供應豬肉100克,雞蛋2個,市民每人僅供應豬肉50克,雞蛋1個。
當時的陳生宏在縣里的商業局上班,比一般的人家過得寬裕點。他的一個農村朋友來置辦年貨,結果只買到了2盒最差的香煙。他于心不忍了,回家拿了兩瓶酒兩包煙送給他,朋友高興得不得了。
正月十五之后,朋友從家里拿了10個雞蛋來看他,這件事情陳生宏一直記在心里,成了那個艱難歲月里一段溫馨的回憶。
那時實行破除封建迷信,倡導新生活,春節的活動變得單調和乏味。“解放之后,像擺香案燒香,迎祖宗回家過年等帶有封建迷信性質的表演都禁止了,文革中,更是取消了以往傳統的民俗,政府要求過革命化的春節。”陳生宏記得鄰里之間除了相互串門拜年,就是看少得可憐的電影和樣板戲。
河南大學民俗學教授高有鵬認為,在過春節方面,1949年到1978年是一個特殊的階段:一方面,物質的貧寒讓人們的春節過得格外短缺;另一方面春節還增加了破除迷信的文化內容,把春節作為舊習慣進行強制改造。由于沒有新的過節內容和形式補充,這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狀況客觀上造成了春節生活的單調。
陳生宏記得,用票證生活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這時的除夕年夜飯有了改觀,“飯桌上有了雞肉和鴨肉,有鯇魚,有牛肉,多年沒有出現的豬肉釀豆腐也上桌了,整整的兩大碗。”
春晚新民俗
1988年陳生宏終于可以買起一部電視機了。從1989年春節開始,他們全家開始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我覺得改革開放之后做得最好的春節文化活動就是春晚。一家人圍著桌子吃年夜飯,看一個團圓的節目,這成了我們家的過節傳統,從1989年春節到2012年春節,我一個春晚都沒落下過。”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思想保守與銳意改革雖然仍然在不斷發生碰撞,但是渴望突破、渴望創新的曙光已經顯現,1983年春節聯歡晚會就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誕生的。
600平方米的演播室、60多位演職人員、200名現場觀眾的1983年春晚開創了一個全民狂歡的新的時代。此后春晚就像大年三十兒放鞭炮、吃餃子一樣不可或缺地走進了中國人的除夕生活。春晚創造了一種傳統,一種民俗,一種延續了30多年的過年儀式,她讓人溫暖,讓家團圓,讓千百年來的春節有了國富民安的嶄新內涵。
近年來,隨著種類繁多、花樣百出的各類文藝綜藝節目和娛樂方式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不斷豐富著人們的精神生活和視野,觀眾們眼界開闊了,除夕夜的選擇也越來越多元化。
但是誕生于1983年的春晚卻永遠定格在中國人的心中。北京大學張頤武教授指出,春晚誕生于改革開放之初,那時候中國剛從匱乏和封閉中蘇醒過來,中國的電視文化也才起步,公眾迫切地需要從過去刻板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以輕松樂觀的心態面對未來。同時文化生活的選擇還不豐富,公眾還很難享受到多樣的文藝生活。于是“春晚”應運而生,成為過年的新風俗,“看春晚”成了過年最重要的事情。
著名社會學家、文藝家艾君在回顧春晚30年的發展歷程時撰文稱,春晚經歷了80年代啟動發展期的火爆,走過了90年代成長期的壯大,也迎來了21世的成熟期的穩定。但無論如何變化,春晚這個誕生在改革開放初期的電視綜合文藝形式,已經成為家喻戶曉、聞名海內外的春節期間節日文藝大餐,成為所有炎黃子孫追求和諧、進步、吉祥的民俗盛典。
在春晚節目中,陳生宏最喜歡看小品,在他看來春晚和年夜飯是除夕夜的絕配。盛世唱繁華,伴隨著國家一天天富裕與強盛,大眾文化也由貧乏走向豐富,春晚的走紅就成了一種必然。
尋找春節烏托邦
在陳生宏眼里,近年來很多年俗的消失無聲無息,還來不及細細回味就沒有了,這讓自己倍感失落。
陳生宏兒時最喜歡看的民俗活動“舞龍燈”,“單龍戲珠”、“雙龍戲珠”、“蛟龍漫游”、“蛇蛻皮”、“龍頭鉆節”、“金龍追寶珠”、“龍騰跳躍”還有“龍頭龍尾齊鉆節”,耍龍燈在鑼鼓的樂曲伴奏聲中,巨龍追捕著紅色的寶珠騰飛跳躍,一陣子龍頭高聳似沖云端,一會兒又騰空飛舞,好似蛟龍狂舞,忽而低下,像入海破浪,這樣高低錯落,蜿蜒盤旋的精湛表演,使觀者陶醉。
陳生宏清晰地記得過去在皖南農村每個村子在過年期間都會耍龍燈,即使沒有龍燈也會用稻草扎一個草龍來耍耍,一村人圍著舞龍隊一邊看一邊笑,這個龍燈能從正月初一耍到正月十五。但是現在他所生活的縣城早已沒有這個傳統,就是在農村這項活動也很少見了。“改革開放之前,過年時我沒有吃過花生米更不要談什么花生糖、芝麻糖了,現在過年的食品太豐富了,想買什么都能買得到,不過我老覺得這些東西沒有以前好吃了。”
時間進入21世紀,經濟的高速發展,工業化、城鎮化、信息化的浪潮來勢洶洶,在各種時代因素的沖擊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秋辛勤勞作,冬春休養生息的生產、生活方式早已不復存在。
生活方式的改變注定了很多民俗文化的消亡,那曾經與人們的風俗習慣緊緊結合在一起的過年風物,已漸漸隨著社會的變更而衰落。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考沒有春聯、福字、和年畫等物,“年味”還存在嗎?沒有了花燈、猜謎活動的元宵節還像元宵節嗎?沒有傳統價值觀、家庭團聚附麗的春節還叫春節嗎?人們嘗試追回自己記憶中的春節烏托邦。
2006年春節,河南大學民俗學教授高有鵬發表了《保衛春節宣言》,將保衛春節這個口號大聲地喊了出來。
宣言從“端午祭”被韓國人搶注為非物質遺產和蒙古國成功將馬頭琴申請為非物質遺產等事例說明,春節離我們越來越近了,但許多人卻嘆息找不到過年的地方了——我們的春節會丟失嗎?
從“閨女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頂新氈帽”的傳統年俗講到過年的來歷,宣言從以春節為代表的傳統節日的內涵講到保衛文化遺產的重要意義。
紅紅的蠟燭,喃喃的祈語,莊嚴的儀式,溫暖著每一顆中國心。吃餃子,喝團圓酒,在平時是家常飯,在此時便是數千年古老文化的延續,是對人與人之間相互祝福、相互關愛的文化理念的具體實踐。“我就是要向人們發問:年是什么?年在哪里?我們為什么要過年?我們會過年嗎?我更要將保衛春節上升到保衛民族文化安全的角度。”高有鵬說。
《宣言》在一定范圍內引發了人們對于春節的思考,高有鵬認為,這一次思潮讓中國人開始意識到要捍衛和守護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就要不斷開掘傳統文化的新內涵,尋找新載體,從而更好地完成民族文化的過渡和傳承。
2012年大年初一,陳生宏坐在自家的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上重播的央視春晚,一邊想著要是縣里的公園如果能組織一場舞龍燈和獅子燈的活動就好了,自己好些年沒看過了。
大海可以問候黃土
陳生宏家的春節有個傳統,那就是要一家團聚,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全家生活在北京,自己跟小兒子一家生活在安徽南陵縣。往年春節大兒子會趕回來過節,不過今年情況有些不一樣了,孫女去了英國留學,兒子兒媳也要去倫敦看孫女。“大兒子平時工作很忙,趁著年假能去國外休息一下,放松心情,增長見識,我和老伴都很贊同,所以不回家過年也沒關系。”
東南西北中,外地過大年,春節外出旅行過年已經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春節新習俗,并且這個群體還在不斷擴大。
根據《2012年春節黃金周旅游統計報告》顯示,2012年春節黃金周期間,全國共接待游客1,76億人次,實現旅游收入1014,0億元。如此平均下來,每八個中國人中就有一個選擇春節期間外出旅游。在出境游方面,2012年春節選擇出境旅游游客數量明顯增多,到境外旅游過春節漸成氣候。
春節期間的旅行,白領一族圖的是痛快,長假不多,一放假就要用盡每分每秒;家庭游圖的是熱鬧、親熱,一家齊齊整整。
春節期間,如果你踏上海南島給遠在黃土高坡旅游的親友發了一條拜年短信,這是來自大海對黃土的問候,親友給你回了一條短信,這就是黃土對大海的回應。“雖然是在旅行中過年,但是傳統的拜年習俗仍然可以傳承下來,這種過年習俗的創新其實不應該被稱之為年味的淡化,這是一種新的年味。”海南旅游發展委員會巡視員陳耀說。
陳耀認為,如果說基于農耕文明的春節是黃色的,那么人們在春。節外出度假的春節是紅色的。“老年味是黃酒,鄉土氣息濃厚、歷久彌香,新年味就是紅酒,代表著健康、浪漫和品位”。
從退休之后陳生宏一直在鍛煉身體,沒事就去游泳,現在身體倍兒棒,別說在國內旅游了,老人家還想出國游呢。“小兒子和兒媳今年春節期間都比較忙,我家拿出完整的時間去外地旅行過年現在似乎不太現實,不過找個機會出去走一走,去感受一下異地的年味,我想一定會有別樣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