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這話是我們喬部長說的。我們喬部長有很多頭銜,縣文明辦主任、縣文聯主席、縣關心下一代工委主任……這些都是兼職,我們喬部長最貼身的職務是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部長半年前去省黨校學習了,一年半后才回來,而且升職的可能性顯而易見,現在宣傳部的工作由我們喬部長全盤主持。明白了吧,我們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這還有假。
明天是元旦。昨晚我們文明辦開了個生活會。喬部長說,誰也別叫了,就咱們五個。生活會其實就是湊一塊吃頓飯。平日里大家張口工作閉口工作,忙忙活活的,感情上未免有些隔。來到節假日,幾個人拋開工作,放松精神團團圍坐,邊吃邊喝邊聊,心一熱,隔著的那層膜就融掉了。
按照我們喬部長的吩咐,我提前去飯店準備了一下。打開電視胡亂選臺打發時間的工夫,三位副主任陸續趕來。三個都是聰明人,又見多識廣,幾句超智慧的玩笑話,氣氛就有了。我們喬部長一落座,我關上電視安排服務員上菜上酒。我們喬部長一擺手,上啤的怎行,大冷的天,也不怕腸胃凍成了冰坨子。三位副主任面面相覷,臉上的笑自然抹上了油彩。我們喬部長說,兄弟幾個好不容易湊成堆拉拉呱,明天又沒多少事,光等放假了,上白的,二鍋頭,青花瓷瓶的那種。那就上二鍋頭,青花瓷瓶的。我對服務員發號施令。
生活會上,幾個人的喝酒作風向來爽快,三下五除二,滿當當的門前杯就干了。按慣例,接下來從我們喬部長開始,然后三位副主任按照組織部的提拔的先后順序,依次打官。我前年剛從下面鄉鎮學校考上公務員調來文明辦,還不是領導,年齡雖然比兩位副主任大,落在最后也是情理中的事。服務員不在,我主動離開座位,捧起青花瓷瓶給我們喬部長滿酒。就在這時,我們喬部長掂量著我的滿酒技術,自語道,呵,小柳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
給三位副主任滿好酒,又把自己的杯子倒好,我坐下來,耐心等我們喬部長打官。一位副主任提醒道,小柳,咋這么老實,沒聽見我們喬部長剛才說的話,趕快敬酒啊。另兩位副主任極力撮合。就是啊小柳,廟門敞在眼前了,咋不趕快磕頭,也不怕我們喬部長把話收回去。趕快敬酒,小柳!就這樣,往常喝酒的順序本末倒置了。我向我們喬部長敬酒,三位副主任當然也不能慢待,用今天早晨一位副主任的話說,昨晚的生活會,我成主打了。二鍋頭清爽剛烈,酒力發作起來,便把我的記憶轟得落花流水,但酒前我們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的話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倒下。
依照慣例,縣里每年春節前后都要調整部分領導干部。組織部稱此為“微調”。大致是:哪些領導年齡到了,身后的空缺需要填補一下;哪些領導年齡大了,需要從實職向虛職過渡一下,享受的待遇高了,實權卻沒了,算是明升暗降;哪些青年后備干部到火候了,需要提拔一下,充實充實領導力量,對本人也是一個不小的鼓舞。牽一發而動全身。微調微調,微著,調著,滿打滿算全縣也得牽連四五百人。所以春節前后這段時間,成了一些懷揣包袱的人的期待日,也是一些不愿就此閑下來的人的鬼門關。我們文明辦已經三個副主任,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得個實職,弄個副主任科員對我來說就心滿意足了。像我們喬部長說的,有了這張牌便坐到官場的桌跟前了,雖然還輪不到吆三喝四,可已經有了底氣。我們喬部長說這些的時候,二鍋頭正暗地里和我較勁,原話不知怎么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我對我們喬部長的那句話是有預感的。今年下半年,我們文明辦以“同住一座城共愛一個家”為主題舉辦了一系列活動,知識競賽,演講比賽,還在全縣中小學生范圍內搞了個征文大賽,效果不錯,影響不小。我們喬部長知道我是活動的主要組織者,每次總結會,對活動給予充分肯定時都滿臉和藹地看看我,有一次還忍不住給了一句我對活動立下汗馬功勞的評價。所以來到年末的尾巴梢上,我們喬部長說出那句話,我并不太吃驚,有一種“渠成水到”的感覺。
明天周五。根據縣委辦公室的安排,與周六、日連起來,元旦放假三天,今天下午三點半就可以提早下班。難受了大半天,下午喝過幾杯熱茶,腸胃才不那么攪心了。身體一緩過勁,精神頭就上來了。我打開我的年度工作總結草稿,字斟句酌地品味了一遍,心里美滋滋的,覺得今年過得很充實,自己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
門開了,我們喬部長來到我的辦公室。我趕緊站起身。小柳還沒走啊,到點了。喬部長平伸了胳膊,五指下扣,示意我坐下。我說,早回去家里也沒事,再待一會。我們喬部長和藹地笑笑,說待一會就待一會吧,家里沒事的話。我嗯了一聲,把本來準備四點回家的打算拖延成四點半。
回到家,老婆正在洗排骨,旁邊的白鐵盆里泡著海帶。我心里一樂。昨晚的生活會上,有個排骨燉海帶的菜吃著很可口,也經濟,醉兒咕咚地回家后我可能跟老婆說了。老婆不是個很順從的人,菜兌現得這么迅速,估計我把我們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的話也透露給了她。我嘗到了當領導的甜頭,心里暗自感慨,怪不得人們都削尖了腦袋往里面鉆,有個一官半職,在外面混著體面,在家里老婆也好領導。
我看著老婆的眼睛咧嘴一笑。老婆也笑了,說別落腳了,快去接女兒吧,尋思燉上鍋我去接呢。接女兒,大白天的接女兒做啥。我疑惑地看著她的眼睛。老婆說,還沒迷糊過來啊,昨晚還不知喝多少來,女兒今晚不上晚自習了,下午上完三節課就離校,那么多書本,去幫幫她。我恍然大悟,說行行行,轉身出了房門。路上,老婆的眼睛老在我的腦海上空晃。她本來就好看的眼睛,現在好像鑲了層毛絨絨的邊,更耐看了。
家離學校不遠。以往出了家門,踢踏著路燈光去接下晚自習的女兒,是一件挺愜意的事。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腿腳不由自主地拘束起來,身板也不由自主地往正里端。看門的老頭遠遠地看著我笑,我醞釀好表情準備走近了和他搭訕,他卻一閃身進了傳達室。傳達室門口蒙了厚厚的布簾,里面什么也看不見。
出了小區大門,走到縣公安局附近,已經有學生斷斷續續往回走。一個個昂首挺胸,像戰場上得勝歸來的將士,心安理得地把身上的累贅統統卸給旁邊的家長。我加快步伐,加入學校大門前守候的家長隊伍,目光灼灼地等待女兒的出現。
2
夕陽吊在西邊的樓群頂上,看樣子很不情愿就此墜落下去,又沒有翅膀和手腳,無助地憋出一臉紅彤彤的哀艷,讓人不忍細看。
從幾個高大男生后閃出的女兒朝我走過來。我正納悶女兒怎么戴上了眼鏡,她抬手朝我一指,側身對后面跟上來的一個中年男人說,就是他。中年男人放慢了步子仰臉瞄我,白皙的臉上漸漸聚起敵意。我轉臉看女兒。卻不是我的女兒了,只是身形、衣著和發式非常像,如攤上的水果,遠處看著一模一樣,走近了細一打量,它們的區別便顯而易見了。我對給我制造女兒假象的女生疑惑道,就是我,什么就是我?女生不理我的茬,抬手又沖我指了一下,語氣更加堅定地說,爸爸,就是他,還裝蒜。中年男人瞇起眼定定地看著我,很不友好地說,你是來接孩子的?我說是啊,你倆找我有事?我一臉的愣怔打敗了中年男人臉上的敵意,他猶豫著,突然拽起女生的一條胳膊,說你認錯人了,走吧。沒認錯,就是他,別裝蒜了。女生走得很不情愿。
兩個人相互牽連著沒進人群。我對他們不滿起來,無緣無故,憑什么沒頭沒臉地給我這么一榔頭。從女生的情緒看,一定是有人對她做了什么。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能做什么呢,惹得父親跟了來,調動起那么大的敵意和我對陣。幸虧接到孩子的家長急著往回趕,沒接到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人流攢動的校門口,沒留意到這邊女孩對我指責,不趁機弄個水落石出,萬一在什么場合再蹦 出這么一出,我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個就要奔赴官場的人,最忌諱的就是猛不丁冒出些臟人耳目的下三濫事。這樣一琢磨,我對他們的不滿更強烈了。我決定變被動挨打為主動出擊,追上他們,澄清真相。
現在的孩子怎么這么能長,盆里育的豆苗一樣,一個個又細又長。父母的高度差不多都僵固在他們的肩膀以下,臉上的光澤也被歲月磨弄掉了,穿了厚厚的御寒衣裳,看起來笨笨的,皺巴巴的。我側著身子,沿父女倆沒去的方向,張望著在高高低低的人群里穿行,擠出校門口圍攏的人堆也不見父女倆的蹤影。
在一棵干枯的大柳樹下環顧了一會,我悻悻地往回返。突然看見馬路對面的讀者書店一前一后出來的兩個人,正是我要找的目標,我毫不猶豫地橫穿馬路。一輛電動車急剎車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車上的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埋怨我,你看你這個人,過馬路也不看看有沒有車,要是撞著你怎么辦。我無言以對,訕訕地往前走。
兩輛銀灰色的商務車并行而來,其中的一輛不耐煩地對婦女按響喇叭。婦女掉轉身推著電動車靠向路邊的慌亂樣子,一下子解除了我的尷尬。我忍不住咧嘴一笑,嘴角彌散起幸災樂禍的氣味。
父女倆看見我時臉上泛出的詫異告訴我,這一趟我是來對了,我的主動出擊不光能弄清事情的真相,也會留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這就是不問青紅皂白胡亂誣賴人的后果。我想,既然那女生一口咬定是我,不妨就從她這里入手揭出事情的謎底。于是我向她近前走一步,雙手插進褲兜,端正了身子心平氣和地說,說說吧,你一個勁地說就是我,就是我什么。就是你。女生一梗脖子,斜眼不看我。我被她生硬的態度噎了一下,忍住怒氣,重復了剛才的問話。她也重復了剛才的反應,聲音和梗脖子的幅度明顯加大。
附近的人覺出異樣,傾了身子朝這邊看。書店門口一輛藍色面包車的門哐啷打開,下來一個瘦高個,遠遠的,就能看出他是個歪脖子。瘦高個隨手帶上門走過來。近了,才看出他的高是瘦襯托的,其實也就和我個頭差不多。身體的瘦和脖子的歪倒是特別突出,尤其是那歪脖子,翹翹的,顫顫的,讓人過目不忘。我靈機一動,暗自給他取了個“瘦歪脖”的綽號。
瘦歪脖雙手卡腰站在父女倆身后。女生摸弄著手里一本新買的雜志扭頭不看我。旁邊的父親不知所措地和她僵持了一會,向前一步,陪了笑臉對我說,老哥,孩子可能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我一蹙眉毛,可能,這么說還是不死心,來來來,今天咱非得把事情弄清楚不可,省得都在心里掛著,不肅靜。女生突然掉轉身子,目光匕首一樣朝我刺過來,就是你!我被刺得火冒三丈,聲音都有些打彎了,好好好,你說說,什么就是我,我究竟怎么了。
附近觀望的人有的開始挪腳向這邊靠。女生的父親突然抓起她的胳膊,拽起女生就走。女生擰屈了身子試圖掙脫,口氣異常堅定地說,就是他,我的兩個同學也看見了!女生拋出證人的話讓我心里發毛。大凡不論怎樣蹊蹺的事,從一個人嘴里說出來,聽的人或許不以為然,若是出自兩個人的嘴,聽的人就會將信將疑了,如果三個人都這么說,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女生的父親已拽著她走出十來步,我心里犯慌,就此借坡下驢,撥開周圍的目光橫穿馬路。
守候在學校門口的人不多了,里面出來的學生稀稀拉拉。我湊到傳達室門前,朝校園里張望了一會,估摸女兒已經回家,于是轉身往回走。真是新鞋踩上了臭狗屎,剛要有個好事,無端地就碰上這晦氣。我邊走邊做深呼吸,努力將染上的晦氣從胸腔里呼出來。
臨近縣公安局大門,一輛藍色面包車停在我前邊。副駕駛門口下來一個穿棕色皮衣留八字胡的青年,他麻利地拉開車后門,對我做了個“請上車”的姿勢。我說我不坐車。他將鼻窩里的八字胡夸張地翹了翹,說,不讓你坐車,有個事和你交流一下,耽誤不了多長時間。我冷起臉,說有事在這里說吧,不用到車上去。八字胡轉著上身滿天底下看了看,皺著眉頭為難道,大冷的天,還是上車吧,車上暖和。我扭頭看一眼縣公安局門邊掛著的白底黑字的莊嚴的大牌子,不太情愿地上了車。
在車上,我還沒有站穩,門就哐啷關上了。車身劇烈一晃,倏地掠過了縣公安局大門。
3
老婆的娘家在離縣城不遠的村子,同往年一樣,這個元旦,我們打算先買點東西給女兒的外公外婆送去,然后三口人一起去老家我父母那里過。往年,給岳父岳母買送東西的任務都是由我獨立完成的。吃過早飯,我改變了主意,把任務交給老婆。我去?老婆疑惑地看著我,說她自家的親生父母,去不去的不在這一霎,我平日里忙,去得次數少,在這節骨眼上去一趟表示一下心意,多好。我果斷地沖老婆一擺手,別說了,又不是在單位,啥事都分個子丑寅卯,自家人哪有這些講究,你去我去還不一樣,去吧。老婆見我堅決,匆忙梳洗了一下,出門了。
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昨晚就和老婆商量今天不出門,在家做作業。老婆答復不了她,女兒又來和我商量。我當然不能應她,這是元旦,比不得一般日子,怎能不回家團圓團圓呢。女兒一臉的不高興,清晨老早就起來趕作業,早飯都是叫老婆端過去,邊做作業邊吃的。我怕影響女兒做作業,沒開電視,屈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呆,正要沏杯茶水瓦解一下肚子里的脹悶,手機短信鈴響了:老兄,提醒一下,別叫節日的喜氣沖昏頭腦啊,昨晚的事,好好掂量掂量做個決斷,我們受害者一方正嚴陣以待呢。我的手一抖,手機落到沙發坐墊上彈了彈,啪地掉在地上。
昨天,一上面包車我就認出開車的司機是瘦歪脖,這人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別說背對著,仿佛將他的腦袋擰下來隨便放在哪個地方,我都能搭眼認出來。我的旁邊坐著一個大胖子。我質問倚在副駕駛座上的八字胡,你們要拉我去哪里,有事現在就說。八字胡不理會我,從兜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慢騰騰地點上,不一會面包車里就煙霧繚繞了。
我咳嗽一聲義憤填膺,不說我要下車了,你們認錯人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沒什么好交流的。說著我做出起身要下車的架勢,屁股還沒離開座位,我的一只肩膀就被旁邊大胖子的粗胳膊按住了。老哥,急啥,咋能沒什么交流的,慢慢你就知道不光有,還挺必要呢。
我拱不起身子,只好打消強行下車的念頭,重新坐回座位的時候,有意看了一眼旁邊的大胖子,他的一張闊大的方臉上陷滿了麻坑。我拼命轉動腦筋,極力檢點最近有沒有做得不妥的事。沒有,不只最近,再遠點的時間也沒有。我瞥一眼外面還算敞亮的天光,離開麻坑臉往一邊挪了挪屁股,渾身放松下來,暗想,混賬東西,你們搞錯了,等著向我道歉吧。
從前有個人呀,
長得真不錯,
滿臉的麻子一個接一個。
上街買黃豆,
不用拿東西,
一個麻子盛一個,
能盛二斤多。
一路上,我的耳畔反復回響著女兒小時從鄰居阿姨那里學唱的這首兒歌,直到面包車停在城外的一座亂草崗子前,我的腦瓜還被大胖子臉上密密的麻坑籠罩著。
車一停,麻坑臉便要推門下車,被八字胡制止住了,不用,外面怪冷的,在車上說就是。麻坑臉遲疑了一下,退回來,看著八字胡的后腦勺說,那你張羅吧,我只負責干力氣活。車里一陣靜默后,八字胡突然回轉上身,掐滅煙頭扔到一邊,兩眼專注地看著我問,老哥報一下家門吧,姓甚名誰,干什么吃的。我反感他問話的語氣,本不想回答他,但看著他鼻窩里不倫不類的八字胡,心里突然逆反了一下,我堂堂縣委大樓里的公務員,雖談不上有職有權,最起碼算得上后備干部了,有什么不可說的,于是仰起臉將自己的大致情況倒背如流。
公務員,在縣委大樓上班,憑老哥這年齡,該混上個一官半職的了吧,這就更好辦了。八字胡說著,和麻坑臉對望了一眼。麻坑臉回應著活動一下身子,座位下面的支架被他的重量扭曲得吱吱咯咯響。
八字胡干咳幾聲,向我攤牌了。他說他們三個是那孩子的親戚,遭受這么大的打擊,一家人咬牙跺腳地要去派出所報案,被他們好說歹說摁下了,先來找我討個說法,討不出說法再報案也不晚。我疑惑道,那孩子,哪孩子?瘦歪脖的脖子輕松地擰了個麻花,一張尖嘴猴腮的臉沖著我揶揄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撒泡尿的功夫就記不起來了,還哪孩子,書店門前指認你的那女學生啊,人家爺倆找上你,你還想抵賴。我哦了一聲,語氣強硬地說,是那事啊,兩個人猛不丁扯絡上我,弄得我云里霧里的,我還想找他們問個究竟呢,我倒底怎么了?我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發問的時候,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高里彈了彈。沒彈起來,被旁邊麻坑臉的粗胳膊按下了,這混蛋胳膊上的力氣真大。
裝吧你,怎么了你自己知道,實話告訴你,那孩子的同學也看見了,人家還搶著要作證呢。瘦歪脖沖我揚了揚下巴,將脖子上的麻花松開,晃給我一個后腦勺。我的脊梁骨像被硬物猛烈擊打了一下,斷裂的訊息一下拱上腦門,把腦瓜脹得暈乎乎的。什么時候,我感到兩唇從嘴骨上撕裂下來,卷曲的樹葉一樣往上漂,像是漂浮到一個類似水面的地方,無力地冒起一串氣泡:你們要討個啥說法。
啥說法,你當領導的見多識廣,還用得著我們給你提綱挈領啊。八字胡伸出一個手指頭,估量上面的指甲蓋。我的兩唇漂漂的,湊不到一塊。麻坑臉不耐煩了,沖八字胡一梗脖子,秦哥,別跟他玩深沉了,把路子抖摟給他,走不走由他,不行,咱去派出所報案就是。八字胡慢慢把目光從指甲蓋移到我臉上,終于蜷起指頭,開口了。老哥,這事你看著怎么辦好吧,現在你姓甚名誰、干什么吃的我們也知道了,兩條路,一是上班后我們去趟你單位,把你做的好事向你們領導匯報一下,看看怎么處理,再就是,稍稍松一下你的腰包,給點賠償,我們回去開導開導親戚,明天元旦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大過節的,最好別把你弄進去。
我集合起全身力量把兩唇拽到一起,賠償多少?三萬,這是底價,希望你不要討價還價,我們沒這閑心。八字胡說得輕巧,目光卻錐子一樣扎在我的眼珠上。我的兩唇被他嘴里丟出的數字濺起老高,顫顫地落向兩邊,再也聚攏不起來了。怎么樣?怎么樣?怎么樣?三道錐光紛紛扎到我的眼珠上。我惶惶地低下頭,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手機來摸弄。不一會,手指肚就熱熱的,濕濕的了。
什么時候八字胡探身揪過我的手機,熟練地按幾下,他的褲兜里想起“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我們唱歌,我們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的男女二重唱。他轉著身子對瘦歪脖和麻坑臉說,這樣吧,我把老哥的手機號記下來了,給他點時間準備一下,我看還是破費點小財算是消災吧,不就是三萬塊錢啊,明天下午咱找個地方了卻這事,要不就去百脈廣場吧,那里五點半左右不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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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裝了事和平常就是不一樣。昨天回到小區,樓上的燈已經亮了。一進家門,老婆就埋怨我,你看你,叫你去接孩子,孩子沒接著,自己倒找不到了,不行,咱家得安電話,要不,買個便宜點的手機也行,看不見人聽不見聲的,悶煞了。女兒聽見動靜開門出來,樂呵呵地掀開桌上的不銹鋼盆,露出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排骨燉海帶。老婆拿來勺筷,說都回了兩回鍋了,再回排骨上就掛不住肉了。女兒彎了手指捏起一小塊排骨,咬一口說,真是的,可爛了。我丁點胃口也沒有,對娘倆說,你們吃吧,碰到個熟人,說了會話,又去吃了點飯,吃不下了。老婆警覺道,你請還是別人請?別人請啊。我淡淡地抹去她臉上的緊張,轉身進了臥室。聽得出,這頓晚餐沒有我的參與,娘倆吃得有些孤單。女兒問,媽,爸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喝酒喝的,喝多了話多,喝少了就害困。媽,以后叫爸不喝酒不行啊,這么好的菜都不和咱一塊吃。老婆咕噥了一聲,我沒聽清她說的什么。
早早上床,卻整夜沒有睡著。閉上眼我就被八字胡、麻坑臉和瘦歪脖包圍了,他們像三頭來勢兇猛的怪獸,齜牙咧嘴地嗷嗷叫著輪番向我叫陣。睜著眼又擔心老婆察覺提出疑問,我只好暗自忍受他們劍拔弩張的恐嚇和挑釁,無路可逃的躲閃把我耗得筋疲力盡。很顯然,聽任他們向派出所報案或者來單位找我們領導,對我都是絕路,可三萬元的賠償款對我來說負擔又確實太重了。
我從洼峪鎮中學考上公務員來到縣文明辦,坐公共汽車,在隔了五十多里的縣城和鎮子間來回跑了兩年多,讓老婆辭掉鄉鎮企業的工作,帶上孩子住進這套花了二十一萬買的二手房。用老婆的話說,期間我們兩口子經受的磨難,絲毫不亞于抽筋扒皮。鎮上的房子剛還完賬,一點積蓄也沒有,掐頭去尾談好賣十萬,買主付款時死皮賴臉地扣下兩千硬是不給。那些天,我們腆著臉走南串北,八竿子戳不著的親戚朋友都走過了,勉強借到兩萬多。岳父見我們確實難,忍痛折價賣掉兩間破沿街房,給我們送來五萬塊。岳父一走,老婆激動得哭成了淚人。不足的四萬,只有找人擔保貸款了。老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一個月兩千來塊錢的工資,除去一千多還貸款,剩下的便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全部經濟保障了。住在縣城,別說吃喝穿戴,下樓倒垃圾都得花錢。鄉下父母就我一個孩子,每月還等著我送生活費。女兒上高中,說不準哪一時就要交輔導資料費,少則三十五十,多則上百。所以,說我們一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一點也不為過。別說三萬,就是三千塊錢猛不丁壓在肩上,也得拽個趔趄。
老婆提一包東西,笑著一臉的燦爛回來,還沒換上拖鞋就看見我掉在沙發下的手機。哎,你的手機咋掉地上了。我慌忙俯下身。起先光顧發呆了,竟忘了撿起來。撿手機時,手指碰了上面的鍵,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我沒敢看,匆忙把手機裝進衣兜里。換上拖鞋的老婆將手里的東西放在桌上,說岳父岳母非讓她帶來的,里面有火腿、香腸、粉絲,還有一個周黑扒雞。說完,臉上一緊張,哎,時間不早了,咱得趕快走。
老婆兩眼晶亮地看著我,給孩子他奶奶爺爺買點啥?我看一眼她放在桌上的那包東西,不假思索地說,別買了,帶上這個就行。老婆額上漾起幾絲細紋,猶豫著看我。我說就這樣吧,應應急,省幾個,等日子過好了咱好東好西的一家買一大堆。說這話的時候,我鼻子一酸,兩眼忽地潮了。
老婆還在猶豫,囁嚅道,還是再買點吧,咱窮也不窮在這幾個錢上。我果斷地站起身,算了,別買了,自家爹娘,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沒啥。那你咋不早說,我去俺家時也少買點啊。老婆為難起來。我不理她的茬,轉身去敲女兒的門。從墻上的玻璃鏡片里,我看見老婆趕緊抓起桌上的東西塞進一只布包,又揪起布包的帶子用力打了個結。我知道老婆是怕女兒看見里面的吃食,拗著打開品嘗。
去車站的路上,女兒惦著沒做完的作業,很不情愿地落在后頭。我和老婆并肩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尖了嗓門招呼她。女兒佯裝沒聽見,用走得更慢的步子和我們賭氣。我和老婆搭訕,孩子外公外婆身體都好吧。可好,精神頭比去年好多了。看得出,老婆的精神頭也挺好。她說女兒的外公一個勁地夸我,夸我人厚道本分,也挺有上進心,當初老婆沒看走眼,等混上個一官半職,我們這個小家慢慢就顯山露水了。我問女兒外公怎么知道我能混上一官半職。老婆抿嘴笑了笑,說她把前天晚上我喝酒回來說的話跟他說了。
醫藥公司門口有賣糖葫蘆的,老婆把布包遞給我,去買糖葫蘆哄女兒。我趁機掏出手機,翻出那條未讀短信:老哥,再提醒一下,活動按預定計劃進行,下午五點半,百脈泉廣場噴泉池邊碰頭,不見不散。
想想看,這一生經歷了大大小小那么多事,還沒有一件比得上這次坐車坐得順利。我們一家三口進了車站大門,找到一輛開往我老家那邊的車前,站在車門口的售票員急切地沖我們招手,快上來,要開車了。車上恰好三個空座位。老婆和女兒并肩坐在一排,我去后邊的坐了。車真的就開了。
售票員扶著椅背走到車后邊,挨個賣票。我拿出錢候著。售票員快走到跟前時,我的肩膀被同位用力拍了一下,柳建軍,不認得我了,我是你同學張大為啊。我對著眼前一張白里透紅的圓臉愣怔了一會,認出他來了。張大為是我初中時的同學。我向售票員付了錢,回身與張大為說話。張大為一臉的喜出望外。他說,柳建軍,聽說你去縣委大院上班了,可真行,咱那幫人就你出息了。我趕忙低調地敷衍,行啥,混碗飯吃吧。
我問張大為怎么知道我去了縣委大院。他說聽同學佟憲兵說的。佟憲兵,那不我們班的勞動委員嗎。是啊是啊。我們倆都笑了。佟憲兵是我們班當了一個星期的勞動委員。佟憲兵學習跟不上,卻一心想當班干部,有事沒事地湊到班主任跟前獻殷勤,還斷不了添油加醋地打同學的小報告。新學期,班主任提拔他當勞動委員。咸魚翻身的他趾高氣揚起來,拿勞動當成正事了,一下課就組織班里干這干那,指使得同學不著閑。全班同學集體找班主任彈劾他,下星期一的班會課上班主任就把他罷免了。張大為和我不約而同地笑,肯定也是想起了佟憲兵的那段小插曲。
我問,張大為,你現在干啥工作?他一齜牙,談不上工作,小老百姓,戳擊著玩吧,在濟南買了九臺福利彩票機子,賃出去了,見月去收收租子。我說你才叫真行呢,咋樣,錢掙得花不了了吧。他說還行,這輩子吃穿住行是不愁了。我們彼此投入地回憶了一些有趣的舊事,引得前后座位上的人探了脖子饞巴巴地看我們。
張大為下車下得早。我們相互留了手機號,握手道別。他捏索著我的兩個手指頭說,柳建軍,終于和你接上頭了,以后有啥事去縣委大院找你,可別裝做不認識啊,咱沒啥大本事,就有幾個錢,用著的話,多了不敢說,三萬五萬的隨時去拿。我連連搖頭,又接連點頭,說哪里的話,老同學了,去就是,能辦的我一定幫你辦。
我們在老家村頭下車。老婆提起手里的布包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臉的難為情,說,這樣真不是個事,我去那邊小賣部再買幾包點心吧。我爽快地答應了。女兒突然有了笑臉,追上老婆,說她要吃巧克力。我停下來落在后頭,端詳面前這個破破爛爛的村子,胸腔里緩緩涌起一股衣錦還鄉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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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去老家相比,回來坐車就不那么順當了。父母陪我們在村頭車站等車,好不容易等來一輛,上面滿滿的,停也沒停。第二輛,我和老婆上了車,女兒看看滿車擁擠吵嚷的人,不肯上來,我和老婆只好作罷。看看表,時間不早了,第三輛車一停下,我不由分說拽起女兒就往上擠。車門一關上,我們三口子就被擠散了。
車上亂糟糟的,我的心里卻很有秩序。我在挨個推想對我的選拔任命下來后有可能出現的好情形。我在縣文明辦的大頭兵身份會徹底改變。我們喬部長說,春節后要招進一個公務員的,那樣的話,我在文明辦的墊底排序也有所改觀了。岳父岳母聽到我的好消息,老兩口肯定會關起門來偷著樂,高興他們當年同意女兒嫁給一個偏遠小鎮窮教師的選擇,是正確英明的。同學朋友聚會的酒桌上再蹦出我的名字,他們帶了醉意的眼神肯定又多了幾朵艷羨的小花。當然,想得更多也最讓我舒心的,是享受父親的歡喜。我父親以上的祖輩,最起碼從曾祖父以下,都是地地道道的草根。曾祖父是個賣油的孤兒,老大不小了才遇上討飯的曾祖母。祖父是一個老實人,只能靠從曾祖父承繼下來的那點微薄家業繁衍生機。倒霉的是祖母過早病逝,我父親十三歲就跟著人去闖關東,小小年紀顛沛流離,嘗盡了人間的悲苦。比父親小一歲的姑姑,過早地承擔起祖母舍下的家務活,因不勝家中的困苦,十四歲就哭著鬧著跟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外省貨郎。我考上師范的那年,父親歡喜得一個人就著咸菜喝下半斤白酒,醉倒在床沿下反復念叨我們家的祖墳冒青煙了。以后有了女兒,抱著她玩耍,我常常想起那次我把爛醉如泥的父親抱到床上的情景。
中午,我和父親喝酒。沒扯絡幾句,父親就問我去縣委大院好幾年了,現在有沒有啥長進。不等我出口,老婆就笑瞇瞇地插過話來,說領導跟我談話了,看來年底這次微調問題不大。父親當然不知道什么微調,但從老婆的口氣里,斷定我要被提拔了。他歡喜得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之后的興奮情緒便溢于言表了。父親扳著手指列舉了我在我們馬蹄莊的三個第一。第一個考學吃上國家糧,第一個考上公務員進了縣委大院,也將是第一個被縣委大院提拔當上正兒八經國家干部的。父親歡喜得剎不住車了,揪住女兒的衣角煽風點火,鼓勵她考上個好大學,讓我們家祖墳的青煙冒得更粗更高。女兒被扇動得飯都不好好吃,吵嚷著趕快回家做作業。
在小區附近下了車,我一拍腦瓜,說想起個事,辦公室的電腦忘記關了,得去關上。老婆惶惶地問,誰的電腦?我說我的那臺,下班時打掃了一下衛生,大意了。老婆緊張了臉子埋怨我太粗心,開了這么長時間會不會燒毀了。我放松精神,笑著寬慰她,沒事,就是浪費點電,現在去關上就是。女兒急著回家做作業,煩躁躁地拽著老婆往家走。
穿過馬路,我在一個小書攤前胡亂翻看了幾本舊書,等老婆和女兒進了小區大門,迅速掏出手機給張大為打電話。手機振了一下鈴張大為就接話了。喂,建軍你好。我說,大為你好,真不好意思,剛接上頭就有事麻煩你。啥事,說就是,不要客氣。我稍作停頓,支吾道,是這樣,我家里有點急事,想借你兩個錢。借錢啊,多少?得三萬呢。張大為艮也沒打,說三萬啊,沒問題,我和老婆安排一下,一會給你打電話。裝起手機,我裂開嘴巴,顧自笑出了聲。對面走來的女孩以為我在和她笑,靦腆了臉子,扭身小跑起來。
過了文化中心,張大為的電話還沒有打來。麻煩人家,怎么能等別人給自己打電話呢,我主動給他打過去。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我看了看表,還差三分鐘五點。我不著急。我早就想好了,我才不順順溜溜把錢準備好,到時乖乖交到他們手上。他們不是有車啊,我要他們和我一起去拿。
拐過農業銀行前安裝ATM機的小亭子,就看見廣場邊高大的葡萄穗式的燈飾了。我給張大為打手機。關機。我責備自己不仔細,按錯了鍵,找準號碼又打過去。還是關機。接連幾次,我的頭一下子大了。
走上廣場的時候,我像走進洗浴中心的小蒸屋,體內的汗汩汩往外涌流,還冒著熱氣。我有一種騰云駕霧的虛飄感。有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之前熟視無睹的許多世理,可怎么也弄不清我到底對那女孩怎么了,惹得他們這樣對我趕盡殺絕。十六七歲的女孩,我,她的家人、親戚怒氣沖沖的臉,我沒有膽量往細里琢磨。我們的喬部長,我的老婆、女兒,我的岳父岳母,我的老父老母,我沒有勇氣凝神觸摸他們的眼睛。
我熱汗淋漓地走到廣場中心的噴泉池邊。這是一個下陷的立體梯形池子,以前來過多次,從沒這么仔細觀察過。我圍著池沿轉了幾圈,扭身走到列成弧形的噴水管前。噴水管根根碗口一樣粗,明晃晃地直豎著。我突然發現,中間噴水管上端箍著幾圈黑鐵絲,鐵絲圈兩邊翹著一大一小兩個鐵絲套。我心頭一熱,知道這是給我備下的了。我在濕漉漉的汗水的浮托下漂過去,飛身一躍,兩手鉤住了小點的鐵絲套。鐵絲鋒利成刀子,像要把我的手指割下來,我咬緊牙關聳身將頭探進大鐵絲套里。我感到我的手指被鐵絲齊刷刷割斷了,血淋淋的指頭紛紛落下,有兩個還蹦 著跳進前邊的梯形池了。
一陣憋悶后,我的腦瓜里突然靈光一閃,眼前躥騰出一個情節。地點很顯然是在女兒學校大門對面的讀者書店前,一只尖嘴猴腮的腦袋被一截歪脖子從一輛藍色面包車里挑出來,搖晃著跟從書店里走出的女生和他的父親打招呼。坐車嗎?女生的父親搖搖頭,領著女孩走開了。這么說,那女生和瘦歪脖、八字胡、麻坑臉三個人根本就不認識,三個混蛋利用我們之間的誤會,借機對我敲詐。
沒來得及埋怨這遲到的靈光,全廣場的燈倏地亮起,我沉沉地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