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富人家,總有些銀器,除了女人的佩飾或者其他可供觀賞的物件以外,也有實用的銀器,比如前荒后河出名的魯家,就有一套銀餐具,酒杯、飯碗、湯匙、筷子等都是銀的,銀餐具可試毒,魯家用銀餐具待客當然不是為了試毒,而是為了顯示闊綽。
比得上魯家的自然沒有,因而少有人家擁有銀器,偶然有一兩家有點婦人的陪嫁是銀的,也不過是一根簪子或是一個挖耳子,這小巧之物是不好稱作“器”的。
比魯家次之又還有幾分殷實的人家沒有銀器,銅器是不能少的,銅盆、銅鍋、銅碗、銅罐、銅火爐,再不濟的人家也該有一把燒水用的銅炊壺,置辦不起銅炊壺的人家多用鼎鍋燒水喝,鼎鍋燒出的水除了鐵腥氣還有一股煙干氣,很不好喝,加之不便傾倒,喝一次都要揭開蓋子舀一杯出來,所以那時候,要說一戶人家的貧窮和困頓常有一句話:燒水都是鼎鍋,還有啥?
也有不用銅炊壺也不用鼎鍋的,用的是鐵炊壺,倒水倒是方便,但燒水比銅炊壺慢,一個最大的毛病是喜歡生銹,晚上睡覺前要將沒用完的水倒出來,把炊壺倒過來瀝著,不然再燒出的水就有一股鐵銹味,或者半年一年就蝕穿了。
我的曾祖是舉人,雖然一生未曾出仕,卻也有一份威儀,家門口起了沖天樓子,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不過,我們家地處偏遠,離縣上二百多里地,去鄉里也有幾十里,幾乎沒有什么文官武官到過,那玩意不過就是個擺設,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還可以看到它當年綽約的風姿,到“文革”時才徹底拆除,把那些條石拉去修橋鋪路了。
曾祖父既沒出仕,又未曾有商賈之舉,一家的開銷全仗著那幾十畝薄田的田租,自然算不上富庶,倒還稱得上殷實小戶,加之曾祖父常為人撰個碑文,寫個文告,擬個訟詞,也有不低的潤筆收入,日子倒也滋潤。
因而,銅器倒是有好些件。
堂屋的香案上供的是銅鼎,銅炊壺有三把,銅碗、銅盆、銅罐、銅火爐都有,還有一把銅篩子,不過曾祖母極是節儉,除了一把銅炊壺每天燒水以外,其余的銅器她都收著,極少拿出來用。
那年過年,太姑婆回娘家,帶回了家人,平日里用的泡桐木箍的洗臉盆不夠用,曾祖母取出一個銅臉盆讓客人用。當她把一塊白織布洗臉巾搭在锃亮的銅盆邊沿上遞給太姑婆時,太姑婆有些受用不起,“這要不得,要不得。”
“也好幾年沒回來了,該享幾分尊貴,囑咐娃兒們仔細些就好。”
太姑婆接過銅盆對著臉晃了晃,竟然照出了自己的影子,已然有幾分憔悴,原先在溫家也是小姐,嫁的人家也還殷實,只是丈夫死得早,拉扯兒孫就熬成了現在的樣子。
那天早晨,太姑婆的孫子倒洗臉水,手一滑,連盆摔了出去,那個銅盆叮叮咚咚地從枇杷樹邊滾到稻場坎下去了,太姑婆顛著小腳從坎下把銅盆撿回來一看,摔了幾個大坑。
曾祖父在書房聽到銅盆滾動的聲音,知道盆八成是摔了,連忙進廚房穩住曾祖母:“姐姐也是好幾年不回來一趟,你再心疼也忍下了……”
曾祖母也是讀過詩書的,雖是節儉,究竟還是知書達理的人,非但沒說半個不字,還直安慰太姑婆:“不打緊,不打緊。”
待太姑婆過完年回家了,曾祖母才請來鄭銅匠修理那盆,費去一兩銀子不說,總覺得沒有原來的平整圓潤。
至于那銅篩子只是每年冬天做糖片子時拿出來篩米子用一回就收起來了,那個銅碗好像是有一回和曾祖父一起參加過鄉試的羅舉人來后,拿出來吃過幾頓飯,以后再也沒有用過。
曾祖母最心疼的還是那只銅罐。
銅罐原是一對,是曾祖父在秀峰書院念書時曾祖母請鄭銅匠打的,罐幫上各有一只鴛鴦,罐底是曾祖母用小楷寫的《孟子》上的“不景于俗,不飾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眾”的話,鄭銅匠好手藝,把曾祖母的字毫不走樣地刻到了罐底上。
這一對銅罐曾祖母是花了大價錢的,鬧得她心疼了好幾天,細一想,值,它們是用來給念書的曾祖父送飯食的,一小罐米飯,一罐湯肉或是豆腐或是荷包蛋,每半個月要送兩三回的,多是差下人去送,曾祖母自己也去送過。
當曾祖父揭開罐蓋,隨著那罐蓋翻過來落下時的一聲脆響,飯菜的香味就彌漫了一室,一起念書的同窗就羨慕不已,羨慕曾祖父和曾祖母情深意篤,羨慕曾祖父有這樣一位賢內助。
曾祖父在省府趕考,也是帶著這一對銅罐的,曾祖母怕客棧造飯的米過于粗糙,叮囑書童自己買些米來煨飯,菜涼了怕鬧肚子,也用銅罐熱一熱。
省城去了好些時日,回來時銅罐只剩下一只,那只有雌鴛鴦的不見了,曾祖母追問,曾祖父說,被賊人盜了去,曾祖父出來追趕,跌跛了右腳,讓賊人跑了,曾祖母好生心疼,聽說曾祖父跌壞了右腳,起身要看,曾祖父站起來起了幾步,“早已痊愈。”
只有書童知道,曾祖父讀書趕考寂寞,喜歡上了客棧老板的千金,臨行時,被那女子索了一只銅罐去。
書童受了曾祖父的恩威,回來自然不提。
后來曾祖父過世,祖父長大成人,他不事耕讀,卻吸上了鴉片,包括那些銅器在內的好些東西都已變賣,曾祖母跪在祖父面前說:“溫家也曾是書香之家,怎會出了你這不肖之子,我行將就木,也管不了你許多,你賣瓦賣房也不能賣這只銅罐……”
曾祖母隨之撒手西歸,祖父倒是永遠記得她臨終的話,賣了許多田產,解放時已經賣成了貧農,倒是沒賣這只銅罐。
再后來,二伯和父親分家,一個兒子沒有一件銅器留傳實在說不過去,祖父借了些錢,請人打了一把銅炊壺,加之那只銅罐,一個兒子可以有一件銅器。
因為銅炊壺比銅罐大幾倍,而且是簇新的,而那只銅罐實在過于破舊,所以祖父準備用抓鬮的方式來確定誰分銅罐,誰得炊壺的,沒想到父親說:“炊壺是新的,就給二哥吧。”
二伯和二媽都很高興,祖父自然高興,一件他認為難辦的事竟然解決得這樣迅速而圓滿,是他始料不及的。
銅罐拿回來,母親洗了又洗,又用絲瓜瓤擦了又擦,再用菜油涂了,用草紙包了木炭放在罐里,牛皮紙里三層外三層包好掛在房梁上。
我上高中時,哪怕只有十幾元的學費我們家都拿不出來,父親砍了一根松樹,想賣了交學費,樹還沒運回家,大隊干部就來了,木材充公,罰款三十元,還開了半夜的批斗會。
母親一狠心,把那銅罐賣了五十元錢,交了學費和罰款。
父親大哭了一場,“那是我們溫家的文脈啊……”
“現在還有文脈嗎?”
母親丟下一句話,下地挖洋芋去了。
后來我多少有了些收入,就老想把那把銅罐買回來,母親說是遠處的一個買木材的買走了。我又想置辦些別的銅器,母親反對:“別置辦些金光閃閃的東西在家里。土人,土家什,命硬。”
這話也是,母親現在快80歲了,身體依然硬朗。
陽雀花
陽雀花總是在暖洋洋的春天開花,金燦燦的,一粒挨著一粒,掛在帶刺的枝條上,看上去很是養眼。
它為什么叫陽雀花,很小的時候我問過祖父,他說,就叫這個名字,說不出什么道理。
祖父不知道的,別人肯定不會知道的,因為我的曾祖是晚清的秀才,秀才的兒子自然是有學問的。
其實,秀才的兒子并不十分愛好讀書,多少讀了一些子曰詩云,就輟學不去了,后來竟然抽上鴉片,每天躺在床上吞云吐霧,任祖母怎樣叫罵,他都不管不顧,除了偶爾在有陽光的春日里出來走一走,或是去酒坊打酒,或是去面鋪拿點掛面,地里的活路他是不沾邊的。
抽鴉片的開銷實在太大,再大的富戶也會被抽垮的,曾祖父并沒留下太多的家產,只有幾十畝田,在我們那小地方也還拈得上筷子,祖父抽幾個月鴉片就賣一快田,兩年時間就有十幾畝田隨了別人的姓。祖母實在沒法,跑回娘家,她娘家的表兄覃順釗是有名的釗大王,不僅在響潭園、落山名聲很響,就是榔坪鎮上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也是要給他送帖子的。他把祖母送了回來,把祖父教訓了一通,隨他來的兩個家丁坐在堂屋里擺弄那兩支漢陽造,把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祖父陪釗大王在桌上吃飯,端酒杯的手竟有些顫抖。
祖父不得不準備戒鴉片,但那東西卻不是好戒的,于是他竟然買來鴉片種子,在屋后的洋姜地里種了一片,本來洋姜的植株很高,可是罌粟花過于鮮艷和美麗,還是讓人看見了,告到禁煙局,不但把那一片罌粟悉數割走,還把祖父關進了局子。
祖母再次回娘家請釗大王出面,才把祖父保了出來。
鴉片不能種了,祖父還是得抽,他依然靠賣田來買鴉片,到1949年10月,只剩下兩三畝地了,祖父被劃成了貧農,而那個教導祖母成家好比針挑工,敗家如同水推沙的釗大王被劃成惡霸地主執行了槍決。公審的那天,祖父也去了,有一秒鐘,他和釗大王的目光還對上了,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一種快感,但這種感覺很快消逝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凄涼。
這個靠打了一只老虎賣虎骨酒起家的一生勤儉發財也教導別人勤儉發財的釗大王被槍斃了,一種新的價值觀新的生存文化興起了。
這種價值觀和生存文化實在是太強大了,它過分依賴流氓無產者,這種人缺乏信義和廉恥,沒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唯官員馬首是瞻,又下得起手,剛剛誕生的新政府似乎特別需要這樣的人。祖父是首先嘗到這種人的厲害的,政府斷了鴉片的貨源,祖父買不到鴉片,這些人每天把祖父架到田間勞動,每天派兩個人值班,監督祖父的勞作,中午還得供他們一頓午飯,望著越來越淺的米缸,祖母常常暗自垂淚,這些人卻還不滿意于有些簡陋的伙食。
祖父終于挺過來了,他對管制他的人說:“謝謝二位幫我戒掉了鴉片,明天我親自下廚為二位做上一頓可口的飯菜,你們就不必來了,再若發現我抽鴉片,我自愿受罰。”
一般來說,懶惰的人自然好吃,而好吃的人多善于烹調。
四九年前,祖父常常躺在床上抽煙,別人起床了,他還在睡覺,別人下地了,他慢吞吞地起床,自己動手造飯,他也不做多的菜,一個葷菜,一個小菜,一個湯,而那做法卻是極為講究的,色香味俱全,說起來,他還有一套理論:抽鴉片的人,菜差了,就沒有胃口。
祖父說親自下廚,監視他的人自然高興。
其實說祖父下廚,他只做了一個菜,其他諸如豬蹄子火鍋、酢廣椒炒臘肉、糯米蒸排骨等都是祖母操辦。祖母移動著三寸金蓮忙來忙去,倒還有幾分欣喜,因為祖父的鴉片戒掉了,她愿意傾其所有做這頓飯。
祖父摘了半升陽雀花,把它洗好漂在涼水里,然后把臘肉切成肉丁(我們那兒叫肉梢子),放在鍋里,小火燒鍋,臘肉丁在鍋里慢慢化開,香味溢出時,端起鍋來撒進大蒜、生姜、花椒,起鍋前再撒辣椒粉,肉丁要燒出油來又不能變焦,大蒜生姜香味要出來又不能變色,辣椒粉更不能有糊味,然后再準備一只小鐵鍋,盛上冷水,把燒好的臘肉丁及佐料倒進鍋里,陽雀花也倒進鍋里,打上五個雞蛋,拌勻,撒上鹽,把扁韭(不能用蔥和蒜苗代替)切細倒進鍋里和勻,再在三叉爐子里發好木炭火,把小鐵鍋架上去,讓它慢慢燉開燉熟,金黃的雞蛋和陽雀花、褐色臘肉丁、白色的大蒜、綠色的扁韭、紅色的辣椒粉,一看就有了幾分食欲,這時再把三叉爐子里的炭火去掉大半,只留少量保溫,祖父邀客人入席了,祖母做的菜雖也好吃,客人對祖父做的陽雀花燉雞蛋大加贊賞,那一頓飯,比平日多喝去一斤燒酒。
這就是祖父告別鴉片的告別宴。
從此,我們沖里人都知道陽雀花燉雞蛋好吃,過去見到陽雀花就要砍了燒火糞的人家不砍了,有些人家還在田坎上栽上一排,但是他們做的陽雀花燉雞蛋總不如祖父做得好吃,后來竟有人摘了陽雀花帶了雞蛋來找祖父加工,但總覺得沒有從前做得香,祖父說,人老了,手拙了,不行了,不行了,其實,有一門關鍵的佐料后來弄不到了,那就是鴉片葆子磨的粉末。
那些陽雀花樹倒是沒有人砍,時常還有人燉雞蛋吃,畢竟發現一種過去不知道可以吃的東西,而且味道還不錯,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不單在于味道,還在于好玩。
三年自然災害時,陽雀花真還成了寶物,燉雞蛋吃的倒少,多是摘下來在開水中焯了,晾干,拌上包谷面蒸飯吃,那些的陽雀花還頂不少日子。
我小時候,吃過不少祖父做的飯菜,南瓜絲煮面條,豬大腸蘿卜絲蒸菜,自然也有陽雀花燉雞蛋,祖父做得很精細,味道很不錯的,祖父卻說:要有一兩片鴉片葉子就好了,他說這話時,眼中閃著一絲光芒。
前幾年,縣上整理地方飲食文化,有人提到了陽雀花燉雞蛋的菜肴,收集整理的人找到我詢問有關情況,我將我知道的告訴了他們,他們說等書印出來一定寄我一本,時間過去了幾年,一直沒有收到他們寄來的書。那一天,突然接到他們的電話,說發現了曾祖父的一本札記,書中記載,陽雀花燉雞蛋的菜肴是他在省城趕考時從一位客棧老板女兒那兒學來的,書中詳細記載了配方和做法,還有曾祖父同客棧老板女兒過從甚密的記載和感悟。
彼時的教育真不是應試教育,一邊趕考,一邊學烹調,還一邊調情,真是再人文不過。
祖父的陽雀花燉雞蛋終于有了出處,不過,鴉片葆子粉末顯然是他自己加的。
什么時候有了時間,一定要去把曾祖父的札記復印一本,我只在附近的好多碑上見到過他寫的字,還沒見過他寫在紙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