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12年,美國傳教士湯姆森寫下這樣一番話:
在最古老的君主專制國家建立共和政體,這是難以想像的,但它出現了。……這意味著世界上最驕傲、最獨立的民族現在必須平等地對待其他民族,和他們交流。這意味著綿延四千年的歷史和驕傲將隨風而去。他們需要謙卑地開啟一段嶄新的歷史。這意味著這個國家將不再只有一個皇帝,四億人每個人都是皇帝……
“共和”成為一個時代最時尚的詞匯。1911年11月14日,鄭孝胥對孟森說:“共和者,佳名美事,公等好為之;吾為人臣,惟有以遺老終耳。”
11月26日,有人告訴回到常熟的翰林徐兆瑋,準備翻譯《平民政治》一書,改名為《共和政治》。鄧秋枚的《國粹學報》滯銷,改出《共和雜志》,大暢銷。他感嘆:“今日惟‘共和’二字稍可賣幾錢耳!”
稍后,辜鴻銘寫信給一位德國牧師說:
現在在中國,袁世凱的喉舌不僅無恥地宣稱共和政體是最好的統治形式,而且實際上宣稱共和國對于中國人民來說,就等于無神論的代名詞……但在我看來,袁世凱及其共和國在中國的直接后果,甚至于比法國的“恐怖統治”還要可怕。
真正愿意守著亡清做遺民、視民國為敵國的畢竟是少數人,“太保”徐世昌照樣做了民國的總統。只是這些剪了辮子、拋棄頂戴花翎的前朝舊臣,并不清楚共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的身體從帝國進入了民國,腦袋還在帝國時代打轉。
袁世凱身邊的唐在禮說:“我們同僚中很多人只知‘共和’,但是這個共和怎樣共法,怎樣建立新局面,新局面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
這當中也包括袁世凱,在美國駐華公使保羅·芮恩施的眼中,“他不解在一個共和國中執政的意義是什么,雖然他受過訓練,見多識廣,但他沒有高深的文化修養,沒有到過外國(引者注:去過朝鮮),也不懂得外國語。因此,他對于中國這時正在開始模仿的外國的各種制度只可能有一個淡薄的、模糊的觀念。他對于共和政體的原則沒有真正的認識和了解”。“他名義上是共和主義者,但內心卻是專制君主。”
魯迅回憶說:“所謂共和,也是美國法國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的共和。”1912年3月25日,甘肅都督趙維熙致電郵傳部:“本日接受護篆,改懸國旗,萬民歡呼,同申慶祝……”甘肅督練公所測繪科科員張昌榮親耳聽到,趙在宣布共和時說:“世受國恩,不敢忘先帝的德澤。”其后又說“宣布共和,乃周厲出奔,周召攝政”。根本不知共和為何物。
革命黨人、立憲派對民國、共和的認識同樣一片模糊。
親歷武昌首義的工程營士兵呂中秋回憶,“營中張維、楊金龍約我效法桃園結義,宣傳革命,1909、1910年時,我兄弟等常伙同外出至長春觀、寶通寺、觀音閣、正覺寺等各廟觀求神問簽,十分關懷革命前途”。
黎元洪的兒子黎重光聽他父親談起辛亥革命:“當時有一些兵士哪里知道革命的意義,他們還說請統領‘黃袍加身’。”
革命參與者熟悉的只是桃園結義、求神問簽、黃袍加身。“中華民國”這些新詞,在他們口中,顯得新奇而又有趣。在武昌參加學生軍的朱春駒記得:
起義數日后,已掛出“中華民國”招牌。定武昌起義為“光復”,自然是指的從滿人手中把明朝失掉的故物“光復”回來。這時,人人都把“光復”及“中華民國”六個新奇的字,在口中當豆嚼,隨時隨地都可應用。我們巡查走過舊藩臺衙門,一堆還在冒煙的火場上,有許多起義的同胞,在那里支著鐵釜,用楠木正梁當柴,燒煮“光復”來的火腿和豬肉,見我們走過,都喊:“同胞快來!中華民國,大家吃得。”……有時互相的拉東西用,口內也常說一聲:“中華民國,大家用得。”
湖南獨立,民政部所出的頭一張布告,署銜為“中華國民軍政府湖南民政部”。當時,“中華民國”四個字在人們腦子里還是相當的生疏。一般老百姓搞不清楚,并不奇怪,然而譚延闿也不懂得。民政部的秘書擬稿時本來寫的是“中華民國”,譚延闿在畫行時,用筆一勾,成了“中華國民”,交到總務司刻印,張貼全城。成邦杰發現后,對譚延闿說:“中華民國錯成了‘中華國民’,太笑話!”他還不相信,文斐上街看了布告,告訴他,“民國”是對“帝國”而言,就是說把“帝國”反正過來,成立“民國”。他才知錯了。隨即借另一事,印一加大的布告,加貼在那張布告上。從根本而言,革命的推動力還是“排滿”,共和只是“排滿”的產物。武昌首義最初發布的文告都以“排滿”為主題。1911年10月22日,西安獨立當天,發起者之一張伯英的日記說:
行至街中,向空放槍數百出。到處宣言曰:此舉排滿,與我漢人商民無干,爾等勿驚。識者門口備茶水,貼“興漢滅旗”字樣……
在陜西風云一時的會黨領袖張云山發布檄文號召“滅旗興漢”,“滅了仇敵,奪回漢家江山,與先人爭一口氣。”
10月23日,留學英國的曹亞伯給吳稚暉寫信說,“漢族山河,指日光復,不覺喜之欲狂也”。
胡漢民自傳說得很清楚:
正惟“排滿”二字之口號,極簡明切要,易于普遍全國,而弱點亦在于此。民眾以為清室退位,即天下事大定,所謂“民國共和”則取得從來未有之名義而已。至于實質如何,都非所問。
重慶獨立后,但懋辛與黃子和相約游龍馬潭,“二人對談之下,都是幼稚的松勁的思想,以為清朝皇帝既已打垮,從此民主共和國告成,任何政黨當權,必須是民主政治,不外富國強兵而已。我們既不懂政治,又不愿當職業軍人,因而都想再出國求學,以為他日之用”。
福州少年薩孟武記得:“辛亥革命后不久,我即問老師,中國何以尚不富強,此問雖然幼稚,然而由此亦可深知,當時的人,縱是小孩,也以‘富強’為第一目標。什么民主,什么自由,一般人不甚注意。”
更多的人,則連“富強”也沒想過,所知不過光復而已。
在宣傳革命時,光復舊物,容易使人明白。周建人回憶,紹興的孫德卿,“他雖是鄉下的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但對于推翻滿清政權這件事是熱心的。他曾經拿明朝人的照片去分送給農民,我看到的一張是明太祖的像,約莫三寸來長,分明是從畫像上照下來。他并且向農民說明,清朝的政府是外面侵入的人組成的,我們應當把他們打出去。對于這主張,農民都贊成,愿意起來去打。《揚州十日記》之類的小冊子,這時候也流行到民間”。
魯迅回憶,那時有些人專意收集明末遺民的著作,滿人殘暴的記錄,翻印了《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等書。有些人則改名為“撲滿”、“打清”之類,“這些大號,自然和實際的革命不甚相關,但也可見那時對于光復的渴望之心,是怎樣的旺盛”。11月4日上海光復,中學生陸澹安到望平街,“購《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各一冊而歸”。這些書大受歡迎不是偶然的。
嘉興16歲的小姑娘沈性仁陪母親坐船下鄉,“講說革命是拿回祖宗之物,不是造反,大家不要怕,而應該幫助,鄉下人很起勁燒茶水請母親和她喝”。
鄉下人對革命的另一理解就是招兵。青年瞿兌之從長沙到鄉下避難,鄉人見他們從城里來,紛紛圍過來,探聽城里消息,且問他們是不是城中的招兵委員。
在呂思勉的家鄉常州西門外。有一吳姓(或胡姓)老而無子,他的遠祖于明亡時,留下明代衣服一襲,命子孫世世寶藏,光復時他穿上祭告祖先。“此人并一衣之而出,謂吾雖無子,眼見漢族光復而死,吾的祖宗,也可以無遺憾了。”
各地以為光復就是如此,任鴻雋從日本回國,去武昌見黎元洪,發現軍政府每一道門的士兵穿著打扮就像戲臺上下來的。四川獨立,“有的人說要復古,就穿著古裝,頭插絨花,像戲臺上的英雄人物一樣招搖過市”。
在湖北襄陽,張玉衡12月2日的日記寫著:
沿途盡軍人,如穿梭,有步者,有騎者,有以鐵絲纏帛作雞矩形縛額上,有以匹帛纏束腰間,著短綾襖,圓領而窄袖,領甚寬、白質而彩繡者,有騎大馬、掛大刀、斜披匹帛,帛上綴五色絹貼大朵花者,有戴老金黃色金絲絨西人鳥打帽者,裝飾不一樣。
以翻譯西方小說廣為人知的古文家林紓寫信給吳畬芬:“弟早晚亦赴上海,以賣文賣畫為生,度此余年。余則教吾數子,為共和國之國民足矣。”
二
民國出現了,然而如何在新生的民國做一個國民,卻是個全新的問題。
翰林徐兆瑋認為,“國民程度如此,豈能高談共和”,報界的鼓吹不過是夢囈。
從湖南凌盛儀日記中可以看出,這位革命的參與者迅速從熱情轉為失望。
12月19日,他認為清朝不難覆滅,但袁世凱、孫中山之間將來南北分爭,方興未艾,尸山血海,不知了局何時。等推倒清朝,大恨已消,他就披發入山,躬耕自足,不忍見漢人自相殘殺。
12月24日,他再次提到,等小子溥儀去位,即當返鄉為僧,隱居鄉下,以山薯為食,以了余年。
1912年1月10日,南京臨時政府雖然成立,“但中國普通程度,實萬萬不足共和”。過兩天,他又說,“當此時代,人民程度如此,專制猶或泛濫,何問共和?子五年來創辦女學,本欲為造就完全民國人民計,以今日無真革命程度也。今者,湖北首倡起義,我湘響應,各省風從,然問及一般人民,實無些許程度。人人思作帝王,其略具上等知識,亦希冀總統都督之想。……大局茫茫,誰能收拾?不才如我,有披發入山之想已”。
1911年12月22日,留日學生黃尊三與同學閑談:“中國要得真正共和之實現,須多得犧牲利祿、忠實為國為民之士。若口頭講共和,而衷心崇拜權勢,共和雖成,亦有名而無實。雖然事實共和談何容易,目前能作到名義共和,也算不差。”他從日本回來三個月,同樣經歷了從興奮到失望的過程:
1912年2月18日滿清雖可望推倒。而共和國家之前途暗礁尚多。革命尚未成功,人人眩于目前之安,不肯從根本打算,爭權競位,意氣橫天,國家利害反置之度外。倘根本不加革改,政治豈有光明之日,思至此,不竟感慨。
3月30日回憶自九月民軍起義,倉卒返國,至滬上,則見所謂志士者,莫不花天酒地,利海名場,終日昏昏,幾忘國家大計、個人本分,不勝詫異。以為縱使革命成功,中國人心非從新改造,國亦必亡:居月余返湘,而湘人之意見沖突,權利競爭,較滬上為尤烈。
于是他決定繼續去日本留學。
胡適在美國收到二哥的家書:
吾國今已進為共和,表面上固可自豪,然實際則危險萬狀,較前尤甚,有識之士多抱悲觀主義。倘常此紛擾,將使中國不亡于專制,而亡于共和,至可痛也!
此次革命,其初不過少數志士提倡鼓舞于海外,然以數月短少之時期,竟能收功于全國,實由心理之作用。蓋二三年來,親貴專橫,暴政虐民,不堪其苦,故一聞革命二字無不歡迎鼓舞,以期其成。并非醉心共和,能知其義,信其真能利國,是其途轍,已與各國之革命大異,無鞏固之根,則搖動亦自易易。……至新政府刻雖已具雛形,然一究其內容,……胸中只有“權利”二字,若國家則不知為何物。……
弟處海外,全不知真相,若使身處祖國,則其憤懣又不知如何!總而言之,今日上下全不知共和、民權、自由等字作何解說,具何界限,唯一味妄行而已。
從帝制到共和,對于飽讀舊書的葉昌熾來說,這變化實在太大,大得他無法看明白軌跡。1911年12月14日,他在日記中說:
此次奇變為千古所未有,如怒龍挾疾雷而下,其勢甚驟,蜿蜒而去,先一鱗,后一爪,不知何日天地始見清夷,守株以待既非計,鄉居亦非樂土。
1912年3月5日,上海《時報》有一歌謠《新陳代謝》:
共和政體成,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成,皇帝滅;……剪發興,辮子滅;……陽歷興,陰歷滅;……
三
新舊交替,新陳代謝,民國要在一夜之間代替帝國,卻遠沒有這么簡單。
2月15日,何煜寫信向徐世昌建議:
共和之形式在政府,而精神仍在國民,此時局面僅以南北兵力相蹙而成,國民程度未足,仍難團結,必政府善為調協,斯專制可免復萌。
唐在禮回憶,退位詔書頒布第二天,北京城老百姓歡天喜地地拱手相告:“換了朝代了,這是共和的天下了,這樣就用不著打仗了!”
當天,朱爾典寫信給格雷說:
北京對待諭旨的態度顯然是冷淡的;人民沒有受到政治變化的影響,繼續進行他們的日常工作。一位滿族人到處詢問:在新的制度下,他的津貼是否仍可領到。世界上這個最新的和最大的共和國的公民們迄今還不能夠理解這件事,統治是可以沒有皇帝的。今后將會表明,那個想法是否會消失或不久將重新表現出來。
時在山東威海衛的英國人莊士敦說:“這個小小的地區里,居民們對于革命顯然是缺乏熱情的,在他們之中對于共和有一點概念的,可能不到五十人,他們也不想去了解共和。”
他在文章中寫道:
現在很難證明,“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盡管皇帝的退位詔書中承認了這一點。也許這樣說更接近實際情況一些,即占壓倒多數的中國人對于共和是怎么回事并沒有一點概念,也不知道共和的建立時他們的生活和命運會有什么影響,所以,建立共和政體是有利或是不利,他們并沒有強烈的主張。
他的觀察是準確的。
景梅九記得,當共和宣布,他回到山西運城,出了一張告白,以安人心。“百姓也不知什么是共和是民國;但聽說不打仗了,真是喜歡到萬分。”
在四川彭縣,有兩個擺小攤子的,一個是賣甘蔗的老王,一個是補鞋的戴皮匠,戴皮匠說話句句都離不了“問你喲”三字,這是他的口頭禪。有一次戴皮匠和老王閑談,戴說,“問你喲,改朝換國?你我窮人還不是窮人?問你喲。”老王沒精打采地回答:“是呀,是呀!”
小南街一個姓王的大地主說:“改朝換國?總離不了我們糧戶上糧納稅!”
窮人還是窮人,糧戶還是糧戶,彭縣還是過去的彭縣:
北街頭綢綢緞緞,南街頭黃糖掛面,東街頭壇壇罐罐,西街頭紅豆稀飯。
1911年11月20日,云南獨立后,英國駐騰越代領事史密斯給格雷寫信說:
實際情況是:改變統治者對大多數人是毫無意義的,而從君主制變為共和制,對大多數人來說只不過是改變統治者而已。關于皇帝和議會,除了作為名稱之外,老百姓們是一無所知的。他們所熟悉的政府機構中的那部分主要是衙門差役,而已經發生的事情并未包含對該部門進行根本改革的希望。最近事件將對他們產生的最明顯的效果,是所有必需品價格的猛烈上漲。
不僅邊陲云南人不明白,就是南京人也不明白總統與皇帝有什么不同。
1912年1月5日,偉晉頌在南京寫信給朱爾典,孫中山出任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值得說明的是,此地的下層人士中,通常談到孫文博士是新皇帝,他們不了解總統這個專門名詞,認為它只不過是更高頭銜的一個委婉的說法”。
孫中山進南京就任時,沿途民眾“排列香案恭迎”。隨他進南京的應夔丞就對許多老百姓說:“你們知道嗎,總統就是皇帝,我這個總務司長就是內務總管了。”吳鐵城等人當面糾正他,不許他再說。
4月12日,朱爾典給格雷寫信:“我曾在離北京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碰見一些人,他們根本不知道民國的成立,而把袁世凱想成是新皇帝。袁氏聽后笑了,并說,要讓民國政體的觀念灌注到民眾的腦袋里,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我表示同意,并說中國似乎還要幾年以共和為名義而實際由寡頭政治來治理,但愿目前的少數獨裁者能認清他們所負的重大責任,去致力改善農民的生活。”
4月29日,英國駐華公使館武官柏來樂在新疆到甘肅的旅行記中說:
政府是帝制還是共和,對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來說,將沒有任何差別。至少在很長的時間內,它不會影響占人口絕大部分的農民、苦力或車夫們的生活。……
1911年11月23日,美國青年史迪威到達上海,在中國共停留了17天,這是他目睹的中國:“不管發生了怎樣可怕的事情,普通人的生活跟過去一樣仍在繼續,也只能繼續。”“他看到貧民窟里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乞丐,到處倒滿了垃圾,一個苦力為了三毛錢把一大堆行李從碼頭扛到賓館,一個街頭小販一瓣一瓣地賣桔子,廟里有些穿著白色喪服的奔喪者,‘闊太太們排列在門口,在燈光下衣著華麗,披金帶銀,可是目光遲鈍,無精打采’。”在廣州,“他在迷宮般的用石頭鋪成的街道和弄堂里走,那里的中國人摩肩接踵,用大聲嚷嚷、吆喝、鈴聲或者敲打木塊來‘罵人,叫人避讓或者叫賣自己的貨物’。所有商品的買賣雙方都在街上進行交易,過秤,講價錢,婦女們圍在籃子旁揀雞骨頭,一個裁縫在做衣服,一個男人往罐子里塞稻草,另一個在稱魚,還有一個在賣頭發。他還提到了吸食鴉片的人,在帆船上養鴨子,歌女,墳墓,在門廊燒香,一些閑人一邊聊天一邊在衣服的縫隙里捉虱子,捉到后放到嘴里咬。用稻草孵小雞,當鋪,籠子里養的云雀,豬和母雞的叫聲,尿味以及公廁的味道,所謂公廁無非是‘一排排蹲坑,人蹲在一根木棍上,有些地方小孩當街大便’。中國是個對比鮮明的地方,一方面中國像在搪瓷上的用翠鳥羽毛制作的精致飾畫,由剪成淡藍和紫紅色的碎片粘貼而成;另一方面則是‘水坑、泥巴、污垢、垃圾、破布,還時不時隱隱呈現那神秘的內部’。”
新的民國就誕生在這樣一片土地上。
華北通州教會的報告說,“中國人根本尚未可擔當大任”,“中國基督徒無領袖,在通州基督教區,欲以透過民主形式的實習培養一個領導人才,但人們不愿受管轄,雖經外國人的再三告誡,仍然未能達到可以自立負責的程度”。
這些外國人的觀察和感受是真實的。
1912年6月13日,李提摩太從上海寫信給謝纘泰說:“破壞只是做了一半工作。困難得多的任務卻是建設,這正好與上帝的意志和世界上重要人物的崇高思想相吻合。”
最重要的建設莫過于提高國民程度。1911年12月26日,葉圣陶在《民國報》第二期讀到《研究共和政府論》,“至博大而名理精微,自是最完全之學說。讀之多有所進益也”。
報紙上討論共和政體的文章隨處可見,小學教科書也引入了共和觀念。國民程度不夠,那么就從培養新一代國民開始。失望的凌盛儀雖然在日記中一再表示要退隱鄉下,但他還是想教五六歲的蒙童,將他們培養成純粹的民國國民,“以為他日建設完全共和的人物”。他說自己過去辦女學,就是從根本入手,“雖迂緩而實切要耳”。
1912年1月24日,偉晉頌在南京寫信給朱爾典:
教育總長已經宣布,今后各初等學堂將采取混合制,即對男女兒童一律開放,中國人認為這是一項很激進的改革。進入這些學堂的兒童年齡為十一歲至十六歲。他進一步宣布,所有頌揚滿清王朝的詞句應從學堂課本中刪去。
蔣維喬應蔡元培之邀進入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即擬定普通教育暫行辦法通令14條,凡各種教科書,務令合乎共和國民宗旨。清學部頒行之各種教科書,一律禁用;凡民間通行之教科書,其中如有尊崇清廷及舊時官制、軍制等課,并避諱抬頭字樣,應由各該書局,自行修改;小學讀經科一律廢止,等等。在錢塘高等小學堂讀書的蔣復璁記得,“學校改用新式教科書,并加入了課外活動,我們曾舉行游藝大會,我被分派到演講‘共和政治’,因為中華書局小學教科書三年級國文課本第一課就是共和政治。”
商務印書館推出的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高小第一冊,第一課是《國體與政體》,第二課是《民國成立始末》,第二十三課《共和政體》說:
考共和國之原則,全國人民,俱有與聞政事之權利,惟國中事業至繁,不能人盡與政,故必選舉議員,以組織國會,選舉總統。以組織政府。議員與總統。概由國民選舉,委托以全國之政權。
在這些課本中,孩子們可以呼吸到民國的嶄新氣息,一切都已開始,如果這個進程不被打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