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大陸,凡稍微了解一點“文革”中期歷史的人,很少有不知道“《紅都女皇》事件”的。宦國蒼先生通過訪問當年肇事的維特克教授,揭示了所謂“周恩來策劃離間毛澤東與江青的內幕”(見《中國時報周刊》第三十一期),讀后令人觸目驚心,嘆為觀止!
按照維特克的假設,在與江青集團的斗爭中,周恩來利用江青好出風頭的弱點,刻意安排了維特克教授采訪江青,并且讓自己的親信章文晉夫人陪同在側,了解全部內容。隨后,周恩來以審查為名,扣留錄音帶,并指示章文晉夫人(極有寫作才能)據此寫成《紅都女皇》一書,并且匿名在香港出版。然后,將此書交給黃華,由其作為“重大事件”的物證,交給周恩來,再由周以關心和維護毛的聲望的理由轉呈毛澤東,激怒了他,從而使毛、江疏遠,云云。
但是,宦國蒼也議論道:“至于上述假設是否符合歷史,恐怕只有等當事人出來說話才能真相大白了。”
其實,在今年4月發表的一篇回憶錄中,當事人之一的張穎已經披露了這一件事件的經過。
張穎女士,是外交部副部長、前駐美大使章文晉的夫人,抗戰時期在重慶擔任周恩來的文化秘書,說是周的親信也不為過。聽過了維特克教授的,不妨也聽聽張穎女士這一面的說辭:
1972年夏天,維特克女士抵京訪問,要了解中國婦女運動的情況。接待單位請鄧穎超和其他幾位老一輩女革命家與她座談。之后,這位美國人一再要求會見江青。這件事讓江青知道了,她決意抓住這個機會,讓維特克替她立傳。江青說:“斯諾寫了一本《西行漫記》,寫了毛澤東而成為一個大作家,倘若維特克能寫一本江青傳,將能一舉成名,成為第二個斯諾。”維特克非常高興,一拍即合,要寫江青傳。
第一次會見談了十個小時。江青早有準備,大講她個人的歷史,并要將談話整理成記錄稿,供對方采用。談話結束后,張穎等六位陪同人員都感到江青談的有些出格了。正在左右為難,得知江青又跟維特克約好要在廣州繼續談下去,他們大都認為不妥,決定向周恩來總理反映。
張穎找到機會去西花廳,簡單向周恩來匯報了江青與維特克談話的情況,特別提到江青還要到廣州繼續談,希望總理勸阻。周恩來聽后,雙眉緊鎖,沒吭聲。正好,當時鄧穎超也在座。周恩來踱步到夫人前面,欲言又止。
沒過幾天,江青飛到廣州,又用專機把維特克和張穎等陪同人員接去。連續六個晚上,江青與維特克談了六十多個小時。江青吹噓自己如何與毛澤東共同戰斗,她甚至是和毛澤東一起指揮解放戰爭的英雄。她還無視黨紀國法,在許多地方泄露國家機密。陪同人員聽得目瞪口呆,無奈之下,有時就不替她翻譯了。
回到北京,張穎又去向周恩來匯報。周恩來只聽了幾個大題目和要點,就顯出煩躁和不安,頻頻搖頭。周恩來似乎不愿意讓他對江青的看法被下屬知道。他讓張穎不要再說下去,同時朝里屋招呼鄧穎超出來,讓張穎對她說,自己則回到辦公室。
鄧穎超出來,見到張穎便問:“又是那個美國人的事情吧?”張穎開始向鄧穎超匯報情況,其中說道,比較嚴重的是有關朝鮮戰爭的,江青不顧外交紀律,說抗美援朝的五次重大戰役都是毛主席直接指揮的,根本不提朝鮮人民軍,而且要把朝鮮的作戰地圖也送給維特克。
鄧穎超接著問:“給了沒有?真是荒唐事。”
“我們阻止了。但是,多張中國解放戰爭時的軍用地圖,她還是給了維特克。”
張穎判斷道,江青是在偽造歷史,把自己吹捧到了與毛澤東并駕齊驅的地步。她接著告訴鄧穎超,江青還要把全部記錄稿整理翻譯成英文,寄給維特克。
鄧穎超問道:“江青與維特克的談話有中央領導的批示嗎?”
當時張穎回答,周恩來只批示讓江青禮節性見一次,并未同意她飛廣州繼續談,而江青卻找人準備好材料,飛到廣州才告訴周恩來。鄧穎超十分氣憤:“她怎么能這樣呢?這是目無組織!”她問張穎:“關于記錄的事,你怎么看?”
張穎認為記錄不能給,整理出來有幾十萬字。其中,許多內容真真假假,偽造的居多。江青要利用這個外國人改寫自己的歷史,甚至有野心要改寫革命史。倘若經過整理寄出去,那影響太壞了。
鄧穎超說:“這里面有原則性斗爭,有立場問題。你們幾個人對這次談話的態度是否一致呢?”聽張穎作了肯定回答后,她又說:“這是一場嚴肅的斗爭哩。我認為你們的看法是對的,但一定要通過組織途徑。你們幾個人意見一致就好。你應該想到,江青不會輕易罷休的。”
果然,不久之后,江青要整理記錄。她不斷修改,送張春橋、姚文元等人審閱,還逼迫周恩來定稿,更要求翻譯成英文。折騰了半年多,聽說最后是周恩來把記錄稿匯報到毛澤東那里,才終于沒有寄到美國去。不知道這是不是維特克教授所說的,“那些錄音帶卻始終沒有送來。”
不過,這一事件還留了一個“尾聲”。1976年10月,江青集團被捕垮臺的第三天,張穎就被從駐加拿大使館召回。到京后,外交部領導讓她負責整理這一事件的材料。而她發現,有關單位對事件經過的匯報,竟把她的名字掛在“江青”下面。在這之前就有謠傳:江青見維特克時,張穎是“高參”。
為此,張穎內心忐忑不安,認為必須先把自己的情況說清楚才好。于是,她寫了一份報告,寫了事情從頭到尾的經過及每一段的見證人,要求外交部組織先審查她和江青的關系,尤其是有關與維特克談話時她的立場和態度。過了幾天,外交部組織告訴張穎:“你寫的報告有關同志都看了。鄧穎超同志告訴我們,你報告中所寫的情況屬實,黨組織是信任你的。”這樣,張穎才算解脫,接受了整理有關材料的任務。
上述內容,發表于北京出版的《中國青年》第四期,題為《留在心靈深處的記憶》。
從張穎的回憶文字可以看出:一、張穎是在陪同中發現江青的問題后,主動向周恩來夫婦而且主要是鄧穎超匯報的,而不是周恩來預先布置的“坐探”;二、周恩來送給毛澤東的是江青和維特克談話的記錄稿,并非香港出版、由黃華買來的《紅都女皇》一書。
不過,宦國蒼先生已有言在先:“中國人與外國人(特別是西方人)的一個不同之處在于,中國人很少寫較真實的回憶錄。許多人的回憶錄都是官樣文章,一般都避開有爭議性的歷史事件。”張穎女士的這篇回憶文章能不能免俗,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