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是如何解放老干部的

“九一三”事件后，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周恩來領導全黨盡可能穩妥地處理事件遺留問題，其中一項重要內容是落實黨的干部政策。周恩來領導的落實干部政策的工作，在不長的時間里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得到了廣大干部群眾的衷心擁護，一大批被打倒的干部重新走上了領導崗位，從而加強了黨內抵制和糾正“文革”錯誤的力量，從一個重要方面為最終結束“文革”準備了條件。關于“文革”后期的這段重要歷史，目前國內已有一些零散的成果，尚缺系統深入的研究。近年來，隨著許多檔案資料的公開及一些當事人回憶錄的問世，我們對“文革”后期老干部復出問題的來龍去脈有了較為清晰的輪廓。

“九一三”事件后，毛澤東對

老干部的看法有了很大轉變

“文革”后期老干部之所以能大批地解放，與林彪事件后批判極“左”思潮以及毛澤東對老干部看法的轉變有關。

林彪事件后，毛澤東對“文革”的認識出現了一些變化。此時，毛澤東雖然不能從整體上認識和糾正“文革”的錯誤，但他的確從事件中受到很大震動，這引發了他對這場運動的新思考。這種思考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幾年前對“文革”的高度贊揚，覺察到這場運動造成的一些嚴重問題，加深了對極“左”思潮和做法的不滿，特別是把它與林彪集團的破壞聯系起來，并在他認為必要的范圍內著手糾正某些錯誤，調整某些政策。

1971年10月4日，毛澤東在接見中央軍委辦公會議成員時，批評林彪主持軍委工作以來搞的形式主義。他說：“軍隊訓練也有形式主義”，“四好運動搞形式主義，把部隊作風帶壞了，要改變。”盡管當時黨內文件仍把林彪集團的覆滅當成是“文革”的又一個“偉大勝利”，但毛澤東心里還是有數的。11月20日，他在一次談話中，在講到曾經擔任林彪警衛工作的部隊覺得臉上無光時說：“要說無光，是中央臉上無光，也是整個黨無光嘛，哪是一部分人臉上無光？”1972年6月28日，毛澤東在接見外賓時說：“我們的‘左派’是一些什么人呢？就是火燒英國代辦處的那些人。今天要打倒總理，明天要打倒陳毅，后天要打倒葉劍英。這些所謂的‘左’派現在都在班房里頭”，“所謂這些‘左’派，其實就是反革命，總后臺叫林彪”。毛澤東的這些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對“文革”前期一些做法的不滿，并開始轉向較為務實的方面。

毛澤東的這些變化，使中央領導層里抵制“文革”錯誤的力量得以進一步發展，并在與江青集團的斗爭中一度處于有利地位，從而更有力地推動了批判極“左”思潮的斗爭。“文革”開始后，周恩來一直在可能的范圍內，努力抑制極“左”思潮的泛濫，以減輕“文革”造成的損失。在1967年的奪權高潮中，周恩來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對“文革”初期不可一世的王力、關鋒、戚本禹采取斷然措施，遏制了極“左”勢力的囂張氣焰，對極“左”思潮有所抑制。九屆二中全會后的“批陳整風”運動，實際上為批判極“左”思潮提供了又一個重要契機。1971年上半年，周恩來在一系列專業會議上，幾乎逢會必講反對極“左”思潮。他嚴肅批評一些部門批判極“左”思潮不徹底，說不把極“左”思潮肅清，怎么能掌握正確的政策呢！周恩來的這些努力，得到廣大干部群眾的衷心擁護。 “九一三”事件后，根據毛澤東的決策，周恩來因勢利導，在更大的范圍展開了對極“左”思潮的批判，這就為落實黨的干部政策奠定了思想輿論基礎。

林彪集團覆滅后，中央形成了新的工作格局：中共中央和國務院方面的工作，由周恩來主持；解放軍方面的工作，由葉劍英主持，討論重大問題時“請總理參加”；“文化大革命”方面的工作，由江青集團把持。當時的基本政治格局是：一方面是以周恩來、葉劍英等為代表的老一輩革命家主持黨、政、軍的工作；另一方面則以江青等為代表的“文革”勢力繼續搗亂和破壞。這個互相制衡的人事安排，是毛澤東對林彪集團覆滅后反思的結果。一方面，為了保證黨、政、軍工作得以繼續運行，他必須任用一批老一輩革命家和老干部；另一方面，為了保證“文革”理論和實踐得以繼續堅持，他又必須任用一批“文革”勢力。為此，毛澤東著手糾正“文革”中的極“左”思潮和極“左”行為，特別是開始解放“文革”中被打倒的大批黨政軍領導干部，為他們恢復名譽和恢復工作。

1971年11月14日，毛澤東在接見成都地區座談會的張國華、梁興初等同志時，對曾經使他“震怒”的“二月逆流”采取了基本肯定的態度。他指著葉劍英對大家說：“你們再不要講他‘二月逆流’了。‘二月逆流’是什么性質？是他們對付林彪、陳伯達、王、關、戚。”“他們是在黨的會議上，公開的，大鬧懷仁堂嘛！缺點是有的，你們吵了一下也是可以的，同我來講就好了。那時候我們也搞不清楚。王、關、戚還沒有暴露出來。有些問題要好多年才搞清楚。”毛澤東說的這些話實際上為“二月逆流”的錯誤平了反。隨后，他多次指示，要求糾正對朱德、陳云、羅瑞卿等一批老同志的錯誤處理。他還多次說：“聽一面之詞，就是不好呢，向同志們做點自我批評。”對迫害致死的賀龍，他表示：“我看，賀龍同志搞錯了，我要負責呢！”

1972年1月6日，毛澤東在同周恩來、葉劍英談話時表示：“現已證明根本不存在‘二月逆流’，今后不要再講‘二月逆流’了。請你們向陳毅同志傳達一下。”葉劍英立即趕往醫院，向已病危的陳毅傳達了毛澤東的意見。當天晚上，陳毅去世。8日，毛澤東在審閱有關陳毅追悼會文件時，劃掉了悼詞中“有功有過”四個字。10日，毛澤東臨時決定，抱病前往八寶山參加陳毅追悼會，在陳毅遺像前三鞠躬。他對陳毅夫人張茜說“陳毅同志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好同志”，“他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是作出貢獻、立了大功勞的”。毛澤東還指著在座的周恩來、葉劍英等同志說：“要是林彪的陰謀搞成了，是要把我們這些老人都搞掉的。”周恩來立即囑咐陳毅家人將這一消息傳達給一些老干部。第二天的《人民日報》等報紙都在第一版刊登通欄標題：“首都隆重舉行追悼陳毅同志大會，偉大領袖毛主席參加了追悼會。”

這給那些在“文革”中受到沖擊的老干部帶來了解脫的希望。他們給毛澤東、周恩來寫信，反映所受的不公正對待，請求能讓他們出來工作，或結束審查，與家人團聚。毛澤東對一些信作了批復，表示了關注和支持。據粗略統計，僅在1972年一年間，他批閱的這類來信就不下30件。對一般高級領導干部的情況，他明確指示中央有關部門及其負責人處理；而對擔任過黨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的干部，他則直接批交周恩來親自處理。1972年6月28日，毛澤東在原軍事醫學科學院院長賀誠的來信上作了批示：“賀誠的來信，請中央處理。我意應予工作。”1972年12月，原鐵道部副部長劉建章的家屬寫信給毛澤東，反映劉建章1968年2月以來一直被拘留審查，因監獄生活條件惡劣，身體已經很差。信中請求改變這種審查方式，允許家屬經常探望，或準許劉建章回家等待審查結論并治病。12月18日，毛澤東批示：“這些法西斯式的審查方式，是誰人規定的？應一律廢除。”

毛澤東作出的相關批示還有很多，不一而足。比如，他針對主張將“文革”中被迫害而自殺的干部予以黨內除名的意見，在信訪摘要上批示：似不應除名，逼死了人還要開除嗎？在一中央專案審查對象家屬來信上批示：此案審查已久，不必再拖了，建議宣布釋放，免予追究。在一老干部的子女來信上批示：印發政治局各同志，我意放他出來治病，問題過去沒有弄清楚，有些證據不足，辦案人員似有一些逼供信。在北京市委原一負責人親屬來信上批示：舊北京市委一案無人負責，多年不處理，似欠妥。

毛澤東這一時期解放老干部的批示，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對陳云、鄧小平等人的批語。

“文革”開始后，陳云受到了沖擊。在八屆十一中全會上，康生攻擊陳云說“陳云同志的思想，也是長期與主席對立的。他以經濟專家自居，自認為他的經濟學在主席之上……他只講經濟，不講政治。”這次全會改組了中央領導機構，陳云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的排名由第5位降為第11位，即最后一位。后來陳云僅保留中央委員一職，其他領導職務均被解除。1969年10月至1972年4月，因戰備疏散，陳云被安排在江西南昌青云譜蹲點生活。1972年7月21日，結束蹲點回京的陳云給毛澤東寫信，請求中央根據其身體情況，分配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請求參加老同志學習班，并在春秋季節到外地作些調研工作。毛澤東次日閱信后批示：“印發。請中央商定，我看都可以同意。”

鄧小平作為黨內“第二號最大的走資派”，八屆十二中全會上被撤銷了黨內外一切職務，僅保留了黨籍。1969年l0月，被疏散到江西南昌新建縣蹲點勞動。1972年1月10日毛澤東在出席陳毅追悼會時，把鄧小平和時任中共九屆中央政治局委員劉伯承并列為劉、鄧，說“鄧小平的問題，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發出了重新啟用鄧小平的重要信號。8月3日，鄧小平給毛澤東寫信，揭發林彪的罪行，同時提出愿意做一點工作。8月14日，毛澤東在鄧小平來信上作了重要批示。他認為鄧小平“所犯錯誤是嚴重的”，“但應與劉少奇加以區別”。毛澤東列舉了鄧小平在歷史上的功績：他在中央蘇區是挨整的，即鄧、毛、謝、古四個罪人之一，是所謂毛派的頭子。他沒有歷史問題，即沒有投降過敵人。他協助劉伯承同志打仗是得力的，有戰功。除此以外，進城以后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沒有做的。并說：“這些事我過去講過多次，現在再說一遍。”

毛澤東為什么主張區別對待劉、鄧呢？因為即便在鄧小平受“文革”沖擊最厲害的時候，毛澤東對鄧小平仍然很賞識。據《王力反思錄》記載，1967年7月14日，毛澤東在武漢同王力談話時，對鄧小平作了“高度的評價”。王力寫道：“他（毛澤東）說，他不同意并列地提打倒劉、鄧的口號。接著說，打倒一年，頂多打倒兩年。人家要打倒嘛！那就打倒一下吧！小平，文可以同少奇、恩來相比；武可以同林彪、彭德懷相比。指揮兩個野戰軍的，只有一個鄧小平。林彪要是身體不行了，我還是要小平出來。不管是我、劉少奇、林彪還是鄧小平掌舵，都離不開周恩來。”

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周恩來

大力落實黨的干部政策

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周恩來把握機會，精心安排，加快了落實干部政策的進程。1971年10月，周恩來指示公安部對監獄情況進行一次全面調查，并嚴肅批評看管人員中寧左勿右等錯誤認識，使許多一時不能解放仍被監禁的老干部受虐待的情況有所改善。1972年3月18日，周恩來看到去世的中央統戰部部長徐冰的死亡報告后，要求有關部門全面檢查一次被拘留、關押、監護、隔離人員的身體情況，并且指出：中央精神要落實，有病的治病，病重的住院，身體不好的加點營養，全面檢查一下，不要等病人病危再送醫院治療。

當時幾位老革命家的相繼去世，加快了老干部復出的進程。綜合《陳正人傳》與《曾山傳》的記敘：1972年4月5日上午，一機部部長陳正人突感胸部不適，難以忍受，便去北京醫院看病。經檢查，醫生認為：冠狀動脈供血不足，病情嚴重，應立即住院治療，身邊不能離開人。可北京醫院以尚未辦理干部保健醫療手續為由而拒絕讓他住院。陳正人默默無語地回到家，也不愿告訴在家的子女。晚上在伏案寫“檢查”時胸悶、心絞痛發作，他大叫一聲后就逐漸失語。當時家中只有三名家屬，他們請鄰居告急一機部派人派車來搶救。家屬還跑到附近醫院請求緊急出診，可醫生說要經領導批準才能出診。家屬苦苦哀求，他們仍無動于衷，只好脫下軍大衣作抵押，借了一個氧氣袋，匆忙往家跑。但又沒有輸氧的管子，結果一會兒，氧氣就用完了。等急救車趕到送醫院搶救，為時已晚，陳正人于6日凌晨去世。4月13日，陳正人的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內務部部長曾山受中央委托，為老戰友陳正人致悼詞。由于操辦陳正人后事的傷心、氣憤和操勞，曾山已感身心疲憊。而在陳正人追悼會上又見到不少“文革”以來多年不見的老戰友，倍感欣慰。他與蕭克相約，三天后來他家一敘。三天過后，蕭克如約前往。可就在他倆重敘往事、激動不已之時，曾山突感身體不適，蕭克便告辭回家了。不料蕭克走后不久，曾山心臟病突然發作，由于當時高級干部醫療保健制度被破壞，搶救被耽擱，當夜便去世了。曾山逝世的噩耗傳出以后，許多老同志都感到非常突然。在參加陳正人追悼會時，周恩來詢問過參加追悼會的老同志的身體狀況。曾山當時還拍著胸脯說：“我身體很好。”誰知幾天后，他也突然去世了。

陳毅、陳正人、曾山幾位老同志的接連去世，在全國引起了相當大的震動，也極大地觸動了周恩來。周恩來聽到陳正人去世的噩耗后，十分悲痛地說：“耽誤了！這本來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周恩來不顧“四人幫”的阻撓，要求衛生部盡快解決老干部的醫療問題，對所有老干部，不論是否“解放”了的或尚待“解放”的，一律立即接回城市檢查身體。凡有病患者，一律保證住院治療。與此同時，他還指示全國政協機關，對上層愛國民主人士醫療、生活狀況進行調查，了解掌握他們的健康狀況。后來不少老干部說，他們正是由于這次機會保住了性命。

4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經周恩來審查批準的社論《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社論針對當時落實干部政策中出現的問題，闡明毛澤東歷來倡導的“打擊面要小，教育面要寬”、“允許改正錯誤”以及“對于人的處理問題取慎重態度”等政策。社論指出：“除了極少數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敵人和屢教不改、不可救藥的分子外，對一切犯錯誤的同志，不論老干部、新干部，黨內的同志、黨外的同志，都要按照‘團結——批評——團結’的公式，采取教育為主的方針。”社論強調，經過長期革命斗爭鍛煉的老干部是黨的寶貴財富，要求排除干擾，積極落實中央關于干部工作的指示。隨后，全國其他報刊相繼發表文章，論述落實黨的干部政策，為“解放”和啟用領導干部制造輿論氛圍。

根據周恩來的意見，1972年“兩報一刊”國慶社論強調：“繼續全面地落實毛主席的干部政策、知識分子政策、經濟政策等各項無產階級政策”；“要提倡又紅又專，在無產階級政治統帥下，為革命學習業務、文化和技術”。對于當時有些地區和部門不敢使用老干部，周恩來提出嚴厲批評，認為“這是政治性錯誤”。10月18日，他同公安部負責人談使用老公安干部問題。當了解到西北某地對原老公安干部基本上沒有使用時，他批評說：“為什么不用？！還是要用老干部。”針對公安部機關在“文革”初期下放大批干部的問題，他指出：“干部下放是你們帶的頭，統統下放，等于靠邊站。底下跟你們學。‘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是政治性錯誤。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怕出事，有經驗的干部都不要了，這不是政治性錯誤？這是肯定的。我還不給你們加‘方向、路線錯誤’的帽子。難怪公安會議開了，我說了話，底下也不執行。你們給底下一個機會，搞極‘左’思潮，否定一切，統統搞掉。”

為一律廢除對領導干部和各界人士的法西斯式審查方式，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周恩來致信有關部門負責人，提出了具體要求和措施。突出的如1972年底，周恩來根據毛澤東對原鐵道部副部長劉建章一案的批示精神，指示公安部會同北京衛戍區，對北京監獄的待遇問題作一次徹底清查，凡屬毛主席所說的“法西斯式的審查方式”都需列舉出來，宣布廢除，如有再犯者，當依法懲治。此后不到4個月的時間里，僅中央交辦、北京市負責審理的100多人中，就有一半以上獲得“解放”。

隨后不久，周恩來審閱了公安部《關于貫徹執行毛主席對監管工作重要指示的報告》。1973年1月8日，周恩來批示：“同意將秦城監獄收歸公安部直轄，要求在一個多月內整頓好，并定出新的規章，嚴格遵守。允許各省來開監管工作會議的人參觀、批評、學習。”同時，建議衛生部再撥出兩個醫院的部分病床，接收在押人員治療。在周恩來的關注下，秦城監獄經過整頓，在押人員的居住、飲食、醫療衛生條件有所改善。1973年7月，周恩來在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解放干部問題時強調：“‘文革’期間，在抓叛徒問題上嚴重地擴大化了，造成了許多冤案。要有個原則的政策界限，有利于解放干部，落實政策。”他要當時中央主管組織工作的紀登奎起草《關于處理叛變自首問題的決定》，周恩來主張“先放人，后結論”，“有口供，無證據的，相信本人交代”，“中央、毛主席作了決定的結論暫不動，放出來再復議”。

此外，周恩來利用各種紀念活動等，通過報紙發表名單的辦法去解放干部。他提出名單建議一些老干部參加黨和國家的重要會議，報請毛澤東批準，不少干部就這樣得到了解放，或者使長期靠邊站的干部亮相，為重新出來工作造成輿論。當時，報紙上常常出現參加某一活動的人員的長長的名單，有時幾乎長達半版甚至一版。力平在《開國總理周恩來》中提到：1972年廖承志在周恩來的關懷下得到“解放”，但是還沒有職務。在一些活動中，報紙上有名字，但未加職務，周恩來在看稿時加上了“中日友好協會會長”。這樣，就恢復了廖承志的職務。

毛澤東提出解放老干部的指導思想：

“各得其所，以禮相待，刀下留情。”

“文革”期間到底有多少干部被正式立案審查？限于條件，筆者未能掌握全國統計數據，只有部分單位和地區的情況。截至1972年8月，受審查未解放的中央國家機關副部長有230人，受審查未解放的黨中央直屬單位副部長級干部有61人。據四川、吉林、湖北、陜西四省統計，屬中央和省委管理的干部被立案審查的共有5557人。據河南、甘肅、吉林三省統計，被立案審查的干部共171742人。

不難看出，“文革”后期解放干部、落實干部政策的任務是很艱巨的。根據中央指示，解放干部的工作由黨、政、軍三個系統分工進行，中組部負責黨的系統，由國務院業務組負責政府的系統，總政治部負責軍隊系統。為此，中組部、國務院業務組、總政治部各自成立了專門機構——落實干部政策小組（亦稱審干小組），在其主要負責人具體領導下承辦這項任務。落實干部政策的任務歸納起來主要有：一是審核研究各單位上報的黨、政副部級和軍隊正軍級以上領導干部的審查材料和結論，逐一填表或寫出專門報告上報中央；二是研究中央批辦的專案審查對象的審查材料，向中央寫出報告或代中央起草有關文件；三是研究黨、政、軍三個系統上報中央的干部審查材料和結論；四是參加釋放安置中央專案審查對象工作和進行處理干部政治歷史問題的試點等。

“文革”后期，解放干部、落實干部政策，中央沒有正式發布有關文件，主要是貫徹執行毛澤東的有關講話、批示和中央的指示精神。如前所述，毛澤東先后以講話的方式為“二月逆流”、賀龍、“楊、余、傅”及羅瑞卿平反，承認鄧小平的問題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實質是對“文革”中提出的要打倒“走資派”的否定；他對要求弄清問題、作出結論的不少來信都及時給予批示。1972年8月，中央指示，審查干部要根據毛澤東提倡的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不要逼供信、有逼供信的要重新審查的精神辦理，做到實事求是。特別是1973年1月毛澤東講的“各得其所，以禮相待，刀下留情”三句話，成為解放老干部的指導思想。之后中央陸續提出：犯“走資派”錯誤屬于好人犯錯誤；解放使用老干部按“先易后難”的方案，成熟一批解決一批，成熟一個解決一個；解放使用老干部按“結束審查，恢復黨的組織生活，原工資照發，分配工作”四條原則辦。

根據上述中央精神，中組部、國務院業務組、總政治部的審干小組對各單位按規定范圍報上來的干部審查報告逐一進行審核研究，對其中缺少本人交代或組織查證材料的、事實沒有查清或結論定性不當的，同原審查單位進行溝通協調，要求補充或進行修改，直至準確無誤后進行摘要，分批將名單上報中央。由于三家上報名單的內容、格式都不盡相同，周恩來指示，由中組部牽頭研究上報名單的統一內容和格式。三家單位負責人研究后議定：要統一內容、統一表式、統一政策，表中要有本人籍貫、民族、職務、年齡、入黨和參加革命時間、審查的具體情況和結論意見；并確定一項重要原則，即凡定為敵我問題本人不同意的，不得定性上報。

1973年7月，周恩來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連續幾天討論了黨、政、軍三家上報的300多人的名單。會上爭論非常激烈。“四人幫”借口這個問題不清楚，那個問題不清楚，提出需要再查。政治局會議有時討論一整夜，爭執不下。對江青集團來說，如果大批老干部得到解放重新走上工作崗位，是對他們篡黨奪權的極大威脅，所以他們極力阻撓落實黨的干部政策工作，致使這項重要工作遇到很大阻力和困難。據《葉劍英年譜》記載：在一次會上，葉劍英很生氣，提前退席了，留下打油詩《過橋》一首，抒發自己參加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解放干部時的感受：“一匹復一匹，過橋真費力。感謝牽騾人，驅駝赴前敵。”這說明成批地解放干部阻力太大，進展艱難。8月2日，黨、政、軍三家負責人開會聽取匯報，對提出的問題進行了認真研究，對有些名單的內容作了修改，而后正式上報中央。

周恩來當時在會上說：“落實干部政策，上頭的‘解放’了，政策就明確了；‘標桿’有了，下邊就會跟著落實。難度大的，先從容易的入手；容易的解決了，難的也就容易了。”不少被解放老干部在黨的十大分別當選為中央委員或候補中央委員，作為“二號走資派”的鄧小平更是在十屆二中全會上被補選為中央政治局常委、副主席，在四屆全國人大會上被選舉為第一副總理，開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為解放老干部豎起了最大的“標桿”，使廣大黨員、干部感到無比振奮，也使更多的人看到了自己獲得解放的希望，開始不斷地向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和黨中央寫信，形成了繼林彪事件之后又一輪較為集中的申訴。從中央的有關批示來看，這一時期解放干部的層面更加廣泛。比如，批示應予解放與平反者除一般高級干部外，還包括錢學森、華羅庚、李四光、姚雪垠等一批著名知識分子，甚至還包括涉及林彪一案的普通工作人員。突出的是毛澤東對“周揚案”提出了“似可以從寬處理，分配工作，有病的養起來并治病”的處理意見。周揚在“文革”初期被錯誤地打成所謂“文藝黑線代表人物”，一大批文藝工作者因此而受到牽連。自毛澤東作出上述批示后，“周揚案”專案組不出半月就遞交了處理情況報告。該報告中提到：此案被關押、監護的人員均已釋放，其中林默涵等5人已分配工作，蕭望東等26人正在分配工作，夏衍等20人被“養起來并治病”，政治結論屬人民內部問題，原工資照發并補發審查期間停發的工資，黨員恢復組織生活。

毛澤東說：四屆人大之后要準備很快解決“文化大革命”以來關押和受監護的干部的問題

1974年年底，周恩來去長沙見過毛澤東后，回來向政治局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四屆人大之后要準備很快解決“文化大革命”以來關押和受監護的干部的問題，不要原來管專案的人員參與這件事，要讓過去未管過的人去辦。專案工作曾經由三個辦公室管理，“一辦”由汪東興負責，“二辦”由黃永勝、吳法憲負責，“三辦”由公安部謝富治負責。“九一三”事件后，“二辦”撤銷，其所管的專案分別劃給了一、三辦。周恩來提議、政治局決定由汪東興、紀登奎、華國鋒、吳德負責辦理、落實毛澤東的指示，成立專案小組，汪東興任組長。周恩來說：毛主席曾經批評過“搞專案的人，不搞出幾個反革命好像就沒有成績”，華、紀、吳這三位同志沒有與三個專案辦公室沾邊，超脫一點，由汪東興牽頭，因汪東興在毛主席身邊，有事請示方便。周恩來還說，毛主席已經批了29件解放干部的材料，我們應抓緊解決，不能每件都等毛主席批。此后，毛澤東幾次催問工作進展。周恩來抓得也緊，要求在三個月內辦好。社會輿論當然也跟了上來，多少人正盼著這一天，要求盡快釋放被關押的老干部。專案組的領導人感到要在三個月內解決完這件事很困難。當時，專案組一方面抓緊聽取一、三辦人員的匯報，了解情況，看他們寫的簡要材料；另一方面要翻閱大量檔案，這些檔案材料很多，一摞又一摞，堆積如山，有的檔案材料，光看一個人的，看完就要一個星期。

而最大的障礙是江青集團的干擾。據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吳德撰寫的《吳德回憶錄》披露：1975年，鄧小平主持工作，在一次政治局會議上，鄧小平提出“六十一個叛徒”的案件需要重新審查。江青聽后變了臉，大聲說：你們要給叛徒翻案啊！江青這么一鬧，鄧小平沒法談下去了。華國鋒、紀登奎和吳德等人都很著急，將情況匯報給周恩來請示辦法。周恩來提出，除陳伯達、王力、關鋒、戚本禹、林聿時、周景方等十幾個人暫時不放外（王光美案另議），其他的人都先放出來，結論由中央組織部和本人單位以后再做。這個處理原則經周恩來報告毛澤東同意了。定下原則以后，當時專案組處理有些具體問題還有難度。例如有中央文件決定的、毛澤東批示的案件、人員，他們不好處理。他們又向周恩來請示。周恩來又同專案組一起定了兩條：其一，毛主席批的、中央有決定的，特別是由中共中央向全黨正式發了文件的，辦理時要慎重，暫不復查，但先把人放出來，然后再審議。其二，凡是只有口供而無證據的，相信本人交代和申訴的意見，不必再糾纏。

在這中間，江青集團又出來刁難，張春橋振振有詞地提出要專案組搞出一個明確政策界限的文件。專案組把文件寫好后，提交政治局討論時，仍因江青集團的百般挑剔而未獲通過。專案組只得又找重病在身的周恩來請示如何辦。周恩來說，以毛主席批的29個案例為根據，把毛主席批示解放干部的內容歸納列成條文，作為政策界限文件送政治局討論，這樣，別人（指江青集團）就不好說什么了。政治局開會時，江青集團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仍有挑剔之意。專案組理直氣壯地說明，這是歸納了毛主席批示的各種案例后寫出來的。江青集團這才沒有公開反對。這個文件經政治局通過后，報毛澤東審批。文件送出，專案組即將情況向汪東興通報，提出這個名單他們批不了，要請毛澤東批。汪東興向毛澤東反映說：解放這批干部，紀、華、吳幾位政治局同志批準不行。毛澤東對汪東興說，那你批吧！汪東興說他批也不行，誰批都不行，只有毛主席能批。毛澤東考慮汪東興的意見后，指示汪東興打電話給紀登奎、華國鋒和吳德，還要看各案的全部名單，要求專案組很快地把所有人員的名單送去。名單搞好后，周恩來要專案組先送一份給毛澤東，然后再送政治局各同志。周恩來的這個辦法，繞過了江青集團。毛澤東讀了所有名單和專案組的意見后，于3月8日批示同意。

4月上旬，中央專案工作會在嚴格保密情況下在北京市京西賓館召開，中組部和專案組“一辦”、“三辦”、國務院政工組、總政負責人組成領導小組。與會的有負責安置審查對象的省、釋放人員原單位的負責人。在聽取中央領導人講話后，分組學習此前編印的毛澤東的批示；由專案組“一辦”、“三辦”提出解放人員名單和安置地點，能作結論的釋放前作出結論，作不出結論的提出生活待遇意見。會議確定，于5月開始放人，明確在釋放專案審查對象時，要做到不聲不響、默默無聞，不要在黨內外和社會上引起震動。有關省確定的安置地點，經專案組派人實地考察認可后，由專案組派人護送到安置地點，身體不好的由家屬或原所在單位派人陪同。對此，時任中組部干部審查局副局長、親歷者高奇后來做了回憶：關于釋放楊尚昆、薄一波，毛澤東明確指示：楊安置到山西，薄安排到河南，安置在中等城市靠醫院條件較好的地方；在中央未作結論前暫送一般文件和報刊看；不限制本人活動，家屬可去看望；安置后由省委負責管理。彭真安置到陜西商縣干休所，李運昌安置到山西長治，劉瀾波安置到山西忻縣地區天橋水電站任顧問，王從吾安置到湖北孝感，等等。此項工作至1975年7月基本結束，絕大多數被關押的審查對象被釋放出來。這次共放出干部350多人，其中屬專案組“一辦”審查的有69人，專案組“三辦”審查的有100余人；加上牽連專案的干部，獲得解放的有700多人。

這樣一來，“文革”后期全國上下便出現了干部解放的高潮。以黨內老一輩革命家而言，朱德、陳云、李富春、徐向前、聶榮臻、李井泉、譚震林、烏蘭夫、廖承志、王稼祥、葉飛、曾希圣、廖志高等，或恢復職務，或住院治療，或與家人見面，或解除監禁，或在公開場合露面。《李先念傳》（1949—1992）中提到：到1975年底，國務院系統除少數部級干部的問題尚未解決外，其余均得到了解決。有一些干部的工作安排一時條件不成熟，如齊燕銘、李一氓、呂正操、孫大光、胡立教、馬文瑞、江一真等十幾名部長級干部，就派專人組織他們學習、參觀，了解熟悉當時情況及要注意的問題，免得被江青集團抓辮子、阻礙他們重新出來工作。以軍隊系統而言，陳再道、鐘漢華、王建安、李志民、楊勇、廖漢生、秦基偉等175位被打倒的將軍陸續平反，重新走上領導崗位。中央解放干部的舉措在全國引起廣泛影響，許多省專門召開會議，結合本地實際落實干部政策。據中央黨史研究室著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所載：在福建省，到1972年5月中旬，3060名省管干部中，已解放的為2710人，占88.6%；其中結合到領導班子中的為2044人，占已解放干部的75.4%。1972年，湖南省下放農村、廠礦和“五七”干校的近8萬名干部有90%分配了工作；原省管干部解放了91.8%，結合到各級領導班子的為83.8%。在山西省，到1973年上半年，省、地兩級管理的干部已解放97%，其中已安排工作的占98%。

隨著落實干部政策的推進，一大批被打倒的黨政軍領導干部重新走上了重要領導崗位，加強了黨內抵制和糾正“文革”錯誤的力量，從一個重要方面為最終結束“文革”準備了條件。但因受到江青集團的嚴重干擾，仍有相當多的干部未能得到解放，冤假錯案沒有得到平反，直至粉碎“四人幫”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獲得徹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