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29日,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發出了震驚國人的“艷電”,公開投敵。就在汪偽政權粉墨登場的前夕,追隨汪精衛的兩位重要角色——高宗武、陶希圣,突然潛赴香港,揭露了他的叛國行徑。這便是抗戰史上的“高陶事件”,又稱“小西安事變”。
南京·“低調俱樂部”
在1938年前,高陶兩人并無交往。兩人唯一的交集,是同為汪精衛“低調俱樂部”的成員。
陶希圣為湖北黃岡人,畢業于北大法科,此后任職于多所高校,1927年參加北伐軍,為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的中校教官。
1931年,陶希圣接到了北大聘書。在北大,陶希圣開創了“社會史學派”,出版了《中國政治思想史》,與胡適主編《獨立評論》,還創辦了經濟史學雜志《食貨》。當時的史學界驚呼:“陶希圣時代”來了。
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應蔣介石的邀請,陶希圣前往廬山,參加“牯嶺茶話會”。會后,陶希圣決定投筆從政,應聘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
那時,面對裝備極為優良的日軍,一部分人出現了悲觀論調。在周佛海的南京寓所內,梅思平、陶希圣、羅君強、高宗武等人組成了“低調俱樂部”,主張和平救國。南京淪陷后,“低調俱樂部”的部分成員聚于武漢,加入“藝文研究會”。汪精衛是這個組織的靈魂。在“藝文研究會”,陶希圣任宣傳總干事。
“高陶事件”的另一位主角——高宗武,此時也在煎熬之中。
高宗武是浙江樂清人,赴日留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因為在《中央日報》發表了一篇國際時勢評論,被蔣介石看中。1933年,28歲的高宗武進入外交部,兩年內就擢升為亞洲司司長。當時,汪精衛是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
抗戰爆發后,高宗武主張對日和談,他前往香港,擔任“藝文研究會”香港分會對日研究所的所長。1938年6月23日,高宗武想建立奇功,私自前往日本,和日方高層密談。得知消息的蔣介石在日記上記載:高宗武荒謬妄動,擅自赴倭,此人荒唐,然亦可謂大膽矣。
在東京盤桓多日,高宗武一無所獲,無奈返回香港。憤怒的蔣介石,立即將他停職。汪精衛得知后,每月撥給高宗武3000元,充當活動經費。一熱一冷,高宗武心情復雜。
上海·“渡邊計劃”
1938年10月26日,武漢淪陷,國民政府遷往重慶。汪精衛加快了叛國的步伐。
在重慶,他召集陳璧君、陳公博、周佛海等人,商討對日“和平運動”。周佛海在日記中寫道:“時勢如此,能否扭轉乾坤,使國家不至于滅亡,端賴今后努力。”
11月20日,高宗武作為汪精衛的代表之一,自香港秘密前往上海與日方談判。雙方簽署了《日華協議記錄》等文件,因為簽署地點在上海虹口東體育會路七號的“重光堂”(日本大特務土肥原賢二的宿舍),史稱“重光堂協議”。
同時,日方制訂“渡邊計劃”,規劃了汪精衛叛國的詳細日程。“渡邊”,正是日方給高宗武起的代號。汪精衛按計行事。
1938年12月18日,汪精衛一幫人突然出走,繞道昆明,前往越南河內。陶希圣隨行。
在河內,汪精衛用一封“艷電”,公開投向日本人的懷抱。“艷電”中,汪精衛接受日本近衛內閣所謂的“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三項原則,“與日本政府交換誠意,以期恢復和平”。
1939年1月1日,國民黨中央執委會臨時會議一致決議,永遠開除汪精衛的國民黨黨籍和一切公職。5月8日,汪精衛抵達上海,住進日租界,完全呆在日本人羽翼之下。此時,陶希圣正在香港,他收到汪精衛的信,上寫“我需要你”。
1939年8月,陶希圣乘船前往上海。他的長子陶泰來前去送行,見父親上的是日本輪船,回去便和母親大吵。母親無法回答,只好說,“你不懂,不懂”。據陶希圣書信透露,他發現汪精衛已經上了日本人的賊船,從“主和”變成了“投降”,“想去救汪精衛”。
此時,高宗武一面暗自后悔,一面也有“救汪”之心。他給時在香港的陳公博發電報稱,“要跟日本人談判救中國絕不可能,接下去我們要做的是拯救汪精衛”。
1939年11月,代表日本政府的“梅機關”,與汪精衛集團開始正式談判。日方提出了《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野心昭彰——借未來的汪偽政權為幌子,徹底霸占中國的領土。
高、陶兩人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陶希圣的妻子萬冰如帶著孩子從香港趕來,對丈夫說,只要你同意日本的要求,我就打死你。于是,陶希圣稱病不去開會。
高宗武則借機把“汪日密約”文件帶回家,拍照留證。
香港·“汪日密約”
1939年12月,日汪談判到了最后階段,雙方簽字。高、陶兩人借故,拒絕簽字。
陶希圣裝病在家,高宗武前去探視。陶希圣對高宗武說:“他們早已監視你,現在你有生命危險。”
高宗武說:“走了吧。”兩人取得了默契——坐船離開上海。
他們的出逃,離不開一個人的幕后支持——上海黑社會老大杜月笙。據說,杜月笙出手相助,是因為得到了蔣介石的指示。
杜月笙派大弟子萬墨林坐鎮上海灘,在他的周密安排下,1940年1月3日,兩人擺脫特務的監視,用假名上船,奔赴香港。有趣的是,上船后兩人都忘了對方的假名字,在甲板轉了一天才碰面。
兩人一離開,汪精衛就得到了消息。此時,陶希圣的妻兒還留在上海,萬冰如決定去見汪精衛。在汪公館,萬冰如經過一番“審問”后,說想去香港說服丈夫回來。汪精衛一口答應,說只要他回來,“什么條件,我都可以答應”。留下三個大孩子作為“人質”,萬冰如帶著兩個幼子搭船前往香港。
一個星期后,1月20日,在萬墨林的幫忙下,陶家的三個大孩子也擺脫了特務,兵分三路來到碼頭,偷偷登上前往香港的輪船。這一切,宛如電影中的逃亡情節。
1月22日,香港《大公報》刊登了《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的全部內容。汪精衛賣國之舉,被徹底曝光。《大公報》的一個標題為:“集日閥多年夢想之大成、集中外歷史賣國之罪惡”。一時間,舉國嘩然。
事實上,早在1月5日高、陶到達香港后,高宗武就將“汪日密約”的照片原件,托杜月笙轉交給蔣介石。直到陶家人全部脫險后,蔣介石才命令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飛往香港,策劃揭露“汪日密約”的事宜。
高、陶兩人還聯名致電汪精衛,希望他能懸崖勒馬,“放棄此于己無益、于國有害之運動”。汪精衛未予回應。
1940年3月,汪精衛集團“還都”南京,成立了偽國民政府。歷史學家唐德剛評論說:“蓋汪氏此一賣國賣身之規模,史無前例。”
高、陶兩人棄暗投明,披露“汪日密約”,其最大功勞就是堅定了國人的抗戰信念,不再對日本存在任何幻想。
陶恒生清晰地記得,到香港后,他轉至當地小學繼續讀書。進校的第一天,校長把陶恒生叫到臺前,當著所有學生的面說,陶同學的爸爸就是揭露“汪日密約”的那個人。全校學生用勁鼓掌。這個場面,陶恒生銘記一生。
陶希圣的后半生
陶希圣一家抵達香港,人身安全遭受威脅。汪偽政權骨干周佛海對他們恨之入骨,在日記中寫道:“高陶兩動物,今后誓當殺之。”負責兩人安全的,是杜月笙。
1940年,陶希圣在香港創辦了國際通訊社,生活粗定。好景不長,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不久,香港淪陷。陶希圣成為日軍追捕的重點對象。他帶領家人,歷經千辛萬苦,從香港逃到重慶。
1942年2月,陶希圣剛到重慶,就受到蔣介石的接見。見面后,蔣介石并無責怪之言,只是說,回來就好,你馬上工作。他的新職務為軍委會侍從室第五組組長,少將軍銜。
此后,他成為蔣介石的兩大“筆桿子”之一,另一個“筆桿子”是陳布雷。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一書,原稿本是“告全國國民書”,僅三萬字;經陶希圣修改潤色后,變為十萬多字,暢銷一時。此后,他出任《中央日報》總主筆、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陳布雷死后,陶希圣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蔣介石的“文膽”。
國民黨退至臺灣后,陶希圣依然主管輿論宣傳工作。70歲時,他從《中央日報》董事長職位上退休,離開了權力中心。他的晚年生活,“每晚必看電視,常孤燈獨坐,凝視默想,俟十一時電視播完,然后拂紙屬文,往往至深夜,日數千字,習以為常。”
1948年12月25日,新華社發布了43名國民黨頭等戰犯的名單,陶希圣位列第41號。
1954年,中央發表了關于和平解放臺灣的文告。陶希圣留在大陸的女兒陶琴熏上書周恩來,表示愿意做陶希圣的工作,為和平解放臺灣貢獻一份力量。周恩來同意了。她寫給臺北家人的信,只有母親和弟弟寫來回信,陶希圣沒有給她回過一個字。1978年,陶琴熏去世,終年57歲。愛女去世后,80歲的陶希圣深夜寫詩一首:生離三十年,死別復茫然;北地哀鴻在,何當到海邊。
1988年,陶希圣在臺北逝世,享年90歲。他在寫給陶恒生的最后一封信中說:這一生,前一半教授,后一半記者……前一半抽煙,后一半喝茶,八十歲有感慨,九十歲自覺輕松,連感慨都沒有了……
“股神”高宗武
高宗武抵達香港后,蔣介石讓杜月笙轉交過一封親筆信。信中,蔣介石寫道:“今后如愿返渝作研究工作亦可,不過,依愚見,最好渡美考察。”高宗武心領神會。和學者身份的陶希圣相比,作為官員的高宗武,并沒有得到蔣介石的寬容。難怪高宗武常對人說:“政治太危險了。”
1940年3月,他化名“高其昌”,攜夫人離開香港,抵達美國紐約。4月29日,在中國駐美大使胡適的安排下,高宗武定居華盛頓,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隱居生活。
從1941年到1944年,高宗武每年都能收到蔣介石特批的生活補助——少則4000美元,多則4800美元。
初到美國時,他一心一意寫回憶錄。歷時數年,高宗武寫出了《日本真相》(英文書名為《深入虎穴》),全文15萬字,講述他和日本秘密談判的經歷。幾經周折,此書未能出版。1946年,他寫信給陳布雷,期盼能回到國內,但未見任何回復,只好死心。
此后,高宗武做起了股票生意,竟收獲頗豐。胡適、陳立夫、魏道明等人,紛紛委托他買賣股票。1967年2月,高宗武和陶希圣在華盛頓重逢,兩位老人相談甚歡,合影留念。他們具體談了什么,無人知道。
同年,在得到臺灣當局的批準后,高宗武終于以“觀光”的名義,前往臺北,會晤好友,憑吊了胡適等人的墓地。蔣介石召見了他,這次會見也是秘密進行的。他對當年的“高陶事件”也是閉口不談。
1994年9月,高宗武病逝于華盛頓,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