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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時候

2013-01-01 00:00:00余顯斌
傳奇故事(上旬) 2013年2期

SHIBASUIDESHIHOU

1

到小鎮(zhèn)的時候,張山不夠十八歲,青桃一個,還處于混沌初開的年齡,什么事都懵懵懂懂的,霧里看花。

小鎮(zhèn),在山的深處,粉墻黛瓦,石板小巷,流水一脈,款款緩緩的。無論什么地方,一有水,就活泛了,就有靈性了,小鎮(zhèn)也是這樣。

那時,張山不讀書,想寫作,想將來成為大師。張山的爹不同意,說:“狗東西,寫書屁用。去,讀書。”張山不,他爹就用棍子打,打斷了三根,沒把他打到學(xué)校去,相反,他一跳,悄悄到了小鎮(zhèn),成了一個地道的流浪漢。

張山的一個遠房表哥在小鎮(zhèn)做生意,回去過一趟,系著領(lǐng)帶,叼一根煙,說那兒美,畫一樣;那兒女孩水嫩水嫩的。

張山想,他也要像表哥一樣去那畫里住,也系一根領(lǐng)帶,娶個小鎮(zhèn)女子。去了,果然是畫,一排排的楊柳,在風(fēng)中搖啊搖啊,柳絲扯出來,如女人的長發(fā),情意綿綿的。水,清清一脈繞鎮(zhèn)穿行,在一家家木門前過,很亮。

去了,表哥并不熱情,白著眼睛,不像來他家做客那樣。兩天下來,表嫂就罵,罵雞只吃食不下蛋;接著罵豬,白吃白喝長膘啊,小心有一天殺豬匠一刀捅了,大卸八塊。

這樣的罵,直到張山離開,去了小鎮(zhèn)建筑隊。

在那兒他遇到了吳葉。吳葉,是建筑隊做飯的。

2

建筑隊的經(jīng)理,是個瘦瘦的中年漢子,臉兒黑黑的,讓人一見就擔(dān)心,仿佛有肝炎。不過,人倒精神,坐在房中,嘴里斜叼著根煙,要掉不掉的粘在唇上,吸得火光閃閃。張山有點懷疑,他臉兒黑,多半是煙熏的。這家伙在看電視,是個武俠片,嘿嘿哈哈的聲音,一進門就撞了個滿懷。

見張山進來,他抬起頭,張開嘴,一嘴黑牙,問有事呀?

張山站在那兒吭嘰道:“我想來這兒打工。”

對方站起來,打量著張山,沒有說什么。這時,門外一暗,一個人走進來,是個女的,手里提著熱水瓶,問:“王經(jīng)理,水放這兒了。”說著,放在桌上。

王經(jīng)理“嗯”了聲,仍然望著張山道:“一個小孩子,嘴唇?jīng)]毛啊。”女人聽了,回過頭來望了一眼張山,正好趕上張山也望過去:眼前,是個眉眼亮亮的女人。那時,他還沒像后來那樣見過很多女人,所以,評論女人,只能用“很水”來評價:很水,是他們老家形容女人的詞——嗯,這個女人很水。現(xiàn)在,張山就這么在心里評價:嗯,這個女人很水。

女人很水,除眼睛水汪汪外,身子也水,曲折有致。

“一月八百,干不?”王經(jīng)理問。

他站在那兒,稍稍有點愣神。

“八百,干就干,不干就走人。”見他沒答應(yīng),王經(jīng)理語氣硬了一點,很不高興地哎了聲,“我說,你小子在想什么呢?”

他一下子醒過神來,忙忙把眼光拽回來,臉有些熱。他回過神,準備再討價還價。王經(jīng)理這家伙眼睛賊著呢,吐了句:“小伙子,嘴上還沒毛呢,就知道賞鑒女人了。”

他臉一熱,討價還價的話漾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女人嗨了一聲道:“積點口德吧,人家還是孩子呢。”

王經(jīng)理回過頭,笑著回了句:“孩子?人小鬼大。”然后,一轉(zhuǎn)身問,“干不干?”女人在旁邊,輕聲幫著勸:“干吧,現(xiàn)在的活兒,很難找呢。”女人說話時愛帶“呢”字,像小鎮(zhèn)的水,細細軟軟的。

張山什么也沒說,狠狠點了點頭:“八百就八百吧。”說這句話時,他仍有點不服氣。聽人說,這兒工人一月一千,為什么自己八百?錢是小事,這樣做,分明沒把自己當(dāng)漢子看。

但是,那一刻,無來由的,他仍然答應(yīng)了。

3

那個勸他的女人,就是吳葉。

吳葉在建筑隊做飯,單獨租住間房子,隔著街,和工人宿舍有段距離。早晨她早早來做飯燒水,當(dāng)然也送水去工地。晚上做罷飯,吃完洗了碗就回去睡。

小鎮(zhèn)不大,很古,有戲樓,有關(guān)帝廟,有驢幫會館,門前柱子上雕著金字,已經(jīng)模模糊糊了,一看,就是有年月的東西了。

建筑隊建的房子,在鎮(zhèn)子的一端,場子很大,聽說是將來做學(xué)校用的。

由于三伏天,很熱,大家一開始作業(yè),身上的汗就刷刷地流,都快流干了,因此,也容易渴。一到正晌午,吳葉就會來,提著水壺,在工地空地上喊:“來啊,喝水啊。”大家就匆忙地下來了,趕過去。壺里放了金銀花,一口水喝下去,涼涼的,直沁到五臟六腑里。有時,又是綠豆熬水,綠瑩瑩的,代茶代飯,止渴解餓:一樣兩用。

水來了,張山也放下手里的活兒,像其他工人一樣,趕過去喝水,卻被擠進來的丁大根推開了。丁大根身子很粗,缸一樣的,說話也甕聲甕氣的,說:“讓開讓開,大人先喝。”說完拿過瓷缸倒了一缸子水,“咕”地喝一口,又不走,涎著臉笑著,沒話找話:“吳葉妹子,送水啊?”

吳葉不笑,眉目端正地“嗯”了聲。

丁大根又拿起缸子,“咕”地喝一口,咂咂嘴,做出回味無窮的樣子道:“妹子的水真好喝啊!”旁邊的人都呵呵地笑了。丁大根也笑起來,哈哈的,手卻趁機撈便宜,在吳葉鼓蓬蓬的腰上摸一把。“啪”的一聲,吳葉一掌打在他手上,說:“丁大根,小心你的豬蹄子燙了。”

其余的人又是呵呵的笑,丁大根卻失了銳氣,雖然仍嬉皮笑臉的,卻忙收回了手。

聽別人說,這家伙見到漂亮一點的女人就愛動手動腳的。一次,吳葉也是去送水。這家伙假裝接水,手卻不往壺把上送,直接向吳葉胸前一對大奶子上撞。吳葉臉一冷,壺往上一提,擋在胸前。丁大根一雙手撞翻了壺,滾開的水把一雙手燙得燉豬蹄一樣紅,嘴里哇哇大叫:“娘們兒,你謀害人啊?”

吳葉仍冷著臉道:“是啊,你去告啊!”

結(jié)果,丁大根沒去告,不但沒敢告還讓王經(jīng)理狠狠地罵了一頓,說丁大根,你個驢日的敢欺男霸女,你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滾蛋。

丁大根還想干,還不想滾蛋。以后遇見吳葉,那對豬蹄子也規(guī)矩些了,但時不時的仍管不住自己,動動手,淘點便宜。

看見張山站在旁邊還沒喝水,吳葉提著壺走過來,倒了一缸子,遞給他道:“喝吧,別怕他。”說著,那眼睛斜了丁大根一眼。

丁大根站在旁邊,訕訕笑道:“老牛想吃嫩草啊。”

張山的臉通地一下發(fā)起燒來,回過頭,瞪著丁大根,一字一頓道:“你說啥子?”

“老牛想吃嫩草啊,怎么的?”

“你再說一遍。”張山惡狠狠地說。這一刻,他感覺到他的身上,一股男子漢的火在熊熊燃燒。他來后,丁大根可把他欺負苦了,讓他拿洗臉水,讓他洗臭襪子,這會兒還這樣侮辱他。他想,他得報仇,得讓大家見識見識,他是男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爺們兒,不是軟柿子。雖然他拿的工資不如他們多,可其他方面并不比他們差。

“你小子是小牛吃老草。”丁大根一字一句說。

盡管張山心中還有點怵丁大根,可還是眼一閉,一瓷缸子水潑過去。丁大根沒注意,或者說怎么也沒想到張山敢這樣,一閃沒躲開,被澆了一頭一臉。水涼了一會兒,稍微冷了點,但丁大根臉仍紅了。他氣得瞪圓眼睛,一拳把張山打了個仰面八叉。然后他騎在張山身上,拳頭擂鼓一樣,直到吳葉驚叫著,大聲喊著王經(jīng)理。

王經(jīng)理來了,丁大根住了手,狠狠罵一句:“想打我,你狗日的還差著一點兒。”說完“呸”一聲走了,走得很英武,也很昂揚。

4

和丁大根的第一回合較量,以張山失敗而告終。這頓揍,挨得狠,比他爹用那三根棍子打他要重得多。而且,還掛了彩,鼻子淌著血。

他爬起來,“哎喲”一聲,又坐了下去。

“狗日的,還充好漢不?”王經(jīng)理罵著,一根煙吸得“吱吱”的,狼煙滾滾。他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工人們都在忙著,有的裝漿,有的砌磚,有的運磚。就又回過頭,望了一眼吳葉,放緩聲音道,“把他扶回去吧。”說完這句,又走過去,用指頭點著張山的鼻子道,“再惹事,被子一背,滾。”

吳葉一皺眉:“嗨,怎么說的?是丁大根打人呢。”

“別護著,他先動手。”王經(jīng)理說完,扔了煙蒂,背著手走了。

張山被扶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宿舍走去。

他們的宿舍,和工地一水之隔,一個在水這邊,一個在水那邊,被一條石拱橋連著。小鎮(zhèn)這地方,樹多,水多,而且樹綠水白,水上時時浮動著幾只鵝,突然張開翅撲扇著,“嘎嘎”叫兩聲,向下游去。

過去,張山愛看這樹這水,可是現(xiàn)在沒心情。他身上很痛,尤其臉上一拳,打得鼻子火辣辣的痛。這時,血雖停了,可火辣辣的感覺仍在。吳葉扶著他的胳膊,他晃動著,胳膊肘挨著她的身子,一種很綿軟的感覺,很熨帖地傳過來,讓他感到臉紅。他走了一會兒說:“我自己走吧。”

她把他的胳膊拉著,沒有松手,白了一眼道:“又逞能。”他知道,她是說自己剛才,明知道打不贏還要發(fā)火;他也想不通,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要動手,可當(dāng)時就是想動手嘛。他默默地低下頭,隨著她走著,兩人走到水邊。她停下來,讓他洗個臉再說,不然的話,血頭狼一樣,別人看了,還不知咋了。

他點點頭,一臉的血走在街道上,引得人人回頭望,尤其一些女孩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覺得很丟人。

河水清凌凌的,如一河散碎的銀子。他捧著水,洗著臉。她蹲在一邊,也捧著水洗著臉。她離他很近,抬起頭,一張眉眼彎彎的臉兒,掛著幾顆水珠。太陽光照在水珠上,一絲絲閃亮。

她說,走吧,望啥呢?都老太婆了。

他說,你不老,吳——

他想喊吳師傅,一般人都這么喊,可他心中總感到別扭,又不愿這么喊;喊吳葉吧,她明顯地比自己大,又不太禮貌。她又笑了,說,喊吳姨吧。

他搖頭,靈機一動,說喊吳姐。

她又一笑,輕輕念叨一句:“吳姐!”好像很好玩似地回味著,“這一喊把我喊成年輕娃了呢。”

“本來就年輕。”他說。

她回過頭,望了他一眼,抬起頭,指著前面道:“好大一只水鳥。”

他抬起頭,真的,一只水鳥在水面飛過,白白的,翅膀一扇一扇的。太陽光照在鳥翅上亮亮的,水洗過一樣。

5

以后,張山就叫吳葉姐,而不是吳姐。他說,姐,今兒個是啥飯?他說,姐,挑水時喊我。他說,姐,我來幫你洗菜。吳葉笑笑地答應(yīng)著,真像一個姐姐。丁大根見了說:“小子,艷福不淺啊。”張山瞪著丁大根,眼睛里噴出火,拳頭緊緊地攥著,很想一拳過去,讓他那個扁平的鼻子從臉上凹進去,從后腦勺凸出來。可是,他知道,他現(xiàn)在不是人家的對手,他還得讓著,不然的話,吃虧的一準是自己。

吳葉在那邊喊他,讓他過去。

張山走過去,吳葉低聲對他說:“咋,又逞能?狗咬了你,你也去咬狗啊!”說完,又大聲對他說:“去給姐挑擔(dān)水。”他知道吳葉的意思,是給他找個臺階下,就“哎”了一聲,挑起桶就走。

在小鎮(zhèn)打工期間,張山除了打工,閑下來的時候,就是讀書,再就是寫東西,一直,他都沒有放棄自己那個夢想。他不知從哪兒弄了張破桌子,搖搖晃晃的,放在那兒;凳子就是床板。有時,一篇東西正寫著,開飯了,吳葉就會來喊:“張山,吃飯了!”張山隨口應(yīng)著,仍是寫,不停地寫。吳葉就嘆口氣,走到他面前,問寫些啥呢。他說寫文章。她又望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說就是當(dāng)作家的嗎?

他點頭,說是的。

她走出去,不一會兒,拿一碗飯來,上面夾滿了菜,說:“吃吧,再不吃就沒有了。”

然后,拿起他寫的稿子,輕輕地摸著,摸了一會兒道:“寫成作家了,還認姐不?”

他停止了扒拉的飯,抬起頭,望著她。宿舍里,不是太亮,她的眼光亮亮的,一閃一閃的。張山低了頭說:“怎么會?我一個打工的,成不了作家。”

吳葉合下睫毛,說能成,你能下功夫啊。

這以后,吳葉逢人就說:“別看這孩子年輕,志向大,將來是作家呢。”說時,臉上笑笑的,好像張山已經(jīng)成了作家。

6

張山一直不知道,丁大根究竟為什么對自己不滿。反正,來后不久,丁大根處處看張山不順眼,用鄉(xiāng)下罵人的話說,張山仇恨他,就像他扒了張山的祖墳。

有丁大根在場,喝水,張山得靠后。吃飯,也趕不前,丁大根總會想法把他往后推。

有時,推沙漿,張山推著車沙漿,丁大根會推著一輛車,從后面催著,快一點快一點,你小子小腳女人啊。那樣子,好像他是監(jiān)工的。每每這時,吳葉來了,看見了,就會喊:“丁大根,咋的,只會欺負老實人啊?”

這時,丁大根會停下,笑笑的回一句:“逗他玩呢,你心疼了?”

“有那樣逗法嗎?來,你扛兩袋水泥,我也逗你玩。”吳葉走過來,指著山一樣的一袋袋水泥說。丁大根這時不說話,只是白張山一眼,推著車子走了。

知道張山要看書寫文章后,經(jīng)常的吳葉會送飯來。飯上總是堆著高高的菜,白菜,還有洋芋片什么的。吃到碗底都是肉,一塊一塊的。他說:“姐,太多了,吃不了。”她卻一橫眼,左右看看,輕聲道:“吃,特意給你埋的,多累的活啊,不吃身體會吃不消。”

有時閑下來她會問他,為什么不讀書,卻跑出來了。

他說,想當(dāng)作家。

吳葉又說,想當(dāng)作家,就要念書啊。

張山搖頭,抬起頭來,望著遠處。對面山坡上,霧升起來,漸漸淹沒了小鎮(zhèn)的古寺、房屋,和遠處的樹木。一杵杵的鐘聲從霧里漾了出來,遠遠傳開。他的臉涼涼的,他知道,自己思家了。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一直留了下來,堅決不回家去,他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張山抬起頭,望著吳葉,白凈的眉眼,有一綹兒頭發(fā)垂下來,垂在臉頰一旁,很有韻致。張山感到,他的臉又無來由地發(fā)燒了。

吳葉也忙忙轉(zhuǎn)過頭,說,有啥要洗的嗎?張山搖搖頭,然后,看著吳葉走出去,一步步離開他們的宿舍,消失在薄薄的霧中。他張張嘴,想說什么,可又沒有說。

吳葉給張山碗底放肉的事,還是被丁大根知道了,他望著張山,狠狠地點了一下頭道:“小子,美的你啊,別人一直想吃又吃不到嘴的肉,你小子一來就吃上了。”其時,下班時間,張山正在寫一篇小說,到了緊要時候,筆尖“刷刷”地響,一心撲在文章中,丁大根說的話,隱隱約約的,他聽見了,又隱隱約約的仿佛沒有聽見。

丁大根說完,看張山無動于衷,仿佛一尊佛,更是氣得不得了,大聲道:“別得意,那是別人吃剩下的,給我,我還不吃。”說完,“呸”地一聲,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張山實在受不了了,也寫不下去了,收起稿紙和筆,走了出去。

小鎮(zhèn)的夏天,并不多么炎熱。尤其傍晚,在綠樹間,蟬兒扯著嗓子,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張山的心,在蟬鳴聲中,一片青綠,變得安靜下來。但是,隨著安靜,另一句話無來由地蹦了出來,是丁大根剛才說的一句話——“別人吃剩下的”。

他想,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大半年來,在工地上打工,夾雜在這些人中,他聽?wèi)T了他們一些粗魯?shù)摹⑸踔潦遣豢叭攵耐嫘υ挕r間長了,有的話的含義,他也漸漸明白了。明白之后,心里總是一跳一跳的。

“別人吃剩下的”,究竟說的啥。

他的心煩亂起來,他想回去,抓住丁大根,扯著他的脖領(lǐng),惡狠狠地問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甚至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這是誹謗,是違法。可是,他忍住了。

他覺得他之所以為丁大根的話煩躁不安,是因為,隱隱約約的,他感到,丁大根的話里有幾分真實。

7

聽吳葉說,她有男人,可是,她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

她的男人是個鄉(xiāng)聘教師。“知道不,就是一月幾十塊錢工資,讓你干你就是老師,不讓干就成了農(nóng)民的那種。”吳葉說。他聽了點著頭,他們那兒也有,怎么會不知道?

她長嘆一口氣,說他傻呀,為了那點工資,送了命,值嗎?

她說的那人,明顯是她的男人。

吳葉男人所在學(xué)校,校舍是剛建好不久的。于是,師生們高高興興地搬了進去。可那建的房子像啥?像沙一樣松軟,半天的暴雨,就裂了,就開始要倒了。她男人搶著把孩子一個個往樓下送,到了最后,去救屋內(nèi)僅有的兩個孩子時,房子“轟”一下就倒了。她男人被挖出來時,還一手摟著一個小孩,掰都掰不開,就那樣三個人一齊安葬了。

她說著,淚珠一顆顆滾出來,道:“他傻,撇下自己老子娘,撇下我。”她說不下去了,低下頭,肩膀急促地聳動。

許久,她抬起頭,擦把淚,一笑道:“他一狠心,撇下了他老子娘,不管不顧了,可是,我不能啊,總得讓他在那邊瞑目啊。”說完,淚又滑了下來。

于是,她就找到這個建筑隊,哀求著,愿意給他們做飯,掙下來的工錢,一月向老家寄一次,讓她的公婆能有口飯吃。

張山問她,那么大的事,上面沒給補貼。

她一笑,說給了啊,一層一層扒拉下來,到手里,也就沒幾個了。

那錢也敢扣?張山睜大了眼。

她說傻娃啊,現(xiàn)在一些人,皇上的買馬錢都敢用,還有啥不敢用的?

張山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說好。

她停了一會兒,抹了一把臉,說寫文章好啊,她男人過去也寫文章,可惜,沒寫多長時間就走了。“寫成作家了,千萬別忘了我們這些人,把我們也寫寫。”

他嗯了一聲,心里酸酸的,低下了頭。

她拍拍他的肩,走了。可是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告訴他,自己今天說的事,千萬別告訴別人,聽到?jīng)]?他點點頭,心想,她太小心了,自己就是想告訴,也沒人聽啊。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到了三伏天,格外地?zé)帷9さ厣希蠹叶济β抵怪樽禹樦樕铣侣洌承暮颓靶囟紳裢噶恕K鄣醚岜惩矗绕淇实米齑蕉几闪蚜恕?/p>

吳葉提來水時,還沒有喊喝水,大家就等不及了,“嘩”的一聲涌了過去。他累得一屁股坐在一處陰涼里,一動也不想動,四邊樹葉里的蟬聲,這一刻,一涌都灌入耳朵,疲沓沓的。吳葉悄悄走過來,拿了瓶水遞給他道:“溫涼的,給你提前準備的。”

他忙接過,狠狠喝了一口,長吐一口氣。

她說,還是回去讀書吧,這罪,你受不了。

他搖搖頭,一言不發(fā)。她還想說話,那邊有人喊,是王經(jīng)理,“吳葉,你過來一下。”吳葉應(yīng)一聲,過去了,他們兩個人向磚的那邊走過去。他慢慢站起來,踅摸過去,裝作拿家具的樣子。磚背后,隱隱傳來話語聲,聲音沙啞,是王經(jīng)理的:“聽說你把肉壓在碗底,給張山吃,這可不好!”

“誰說的?”吳葉問。

“你不管誰說的,有沒有?”王經(jīng)理問。

“咋的?你一個老板就恁小氣?”

“不是小氣,我怕你把自己也給他吃了。”說完,是嘻嘻的笑,然后是“啪”一聲響。接著,是吳葉的聲音,嘀咕道:“自重點,人家是個孩子。”剛說到這兒,磚堆這邊,“哐”一聲響,吳葉忙跑過來,看見是張山,呆呆地站在那兒,臉一紅,問:“你咋在這兒?咋了?”看張山臉灰撲撲的,忙用手試探,看是不是發(fā)燒。張山舉起手,一揮,擋住吳葉的手,拾起倒在地上的鐵锨,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他感到頭腦發(fā)暈,晃了晃,倒了下去。

“他——他中暑了。”模模糊糊的,有人喊。

8

張山不只是中暑了,而且發(fā)了高燒,在夢中,他跑啊跑啊,不知道從哪兒來,也不知要跑到哪兒去。正跑著,看見前面一個人,背影對著他,長發(fā)飄飄的,那人回過頭,是吳葉。

“吳葉——”他喊。

“哎!”吳葉答應(yīng)。

“吳葉——”他又喊。

下雨了,有雨點落在他臉上,他努力睜開眼,模模糊糊的,是吳葉的臉。吳葉的臉上流著淚。他搖搖頭,徹底醒了,吳葉的臉,就如薄云中的一輪月亮,開始模糊,逐漸清晰起來。

四周是白墻,是病房。他睡在醫(yī)院里,四周靜靜的,只有他們兩人。他一下子哭出來,如一個孩子一樣撲在她的懷里。她輕輕地拍著他的頭,連連道:“聽話啊,都是男子漢了啊。”

他仍流著淚,委屈的淚,心酸的淚,痛苦的淚,還有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淚。

她如一個姐姐,又如一個母親一樣,輕聲細語哄著他:“別哭啊,快好了,聽姐姐的。”說完,扶起他的頭,給他慢慢擦去臉上的淚,擦著擦著,自己反而紅了眼圈,勸他:“回去吧,啊!”

他很堅定,搖了搖頭。

“不回去?”她想了一會兒,告訴他,工地的活太重了,自己去找王經(jīng)理說說,給換一件輕松的事做,給自己幫忙挑水燒火:反正,最近忙,灶上要添一個人。

“不!”他搖著頭。

“咋的?又犯牛了?”吳葉說,眼睛望著他,眼光中,有一種質(zhì)詢的樣子:她看人時,有時不說話,眼微側(cè)著望,這時,睫毛更顯得長了,上面挑著一絲光,一閃一閃的。

他不說話,不知道怎么說好,但是,他不愿意她去求王經(jīng)理。丁大根的那句話,一直在他心里盤旋著,他想說,可又不知道怎么說好。外面,綠樹葉間,蟬鳴的叫聲,水一樣流淌過來,在六月的天空下回蕩,很亮很亮。

病房里,一時靜靜的。

他坐在那兒,低著頭。她也坐在那兒,一聲長嘆:“就這樣吧!”

“不!”他仍是一個字,硬邦邦的。

9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的工作變了,到灶房挑水,或者燒火,工錢不變。他去了王經(jīng)理的房中,王經(jīng)理坐在椅上,吸著一根煙,火光閃閃的,一口口把煙吸進去,又從鼻孔中噴出來,房子里,彌漫著一種煙味。他咳嗽了兩聲。

吳葉也坐在那兒看電視,看見他,忙笑著站起來問:“有啥事啊?”

他一硬脖子道:“我要到工地去,我不到灶房去。”說這話時,他帶著一種賭氣的樣子,尤其看到吳葉坐在這兒,仿佛半個主人似的,他就來氣,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火,所以,醞釀了很久的話,一旦說出口,就有一種火藥味兒。

王經(jīng)理不吸煙了,望著他,許久問:“為啥?”

“啥都不為,不想去。”他說。

“這,可是輕松活,不是吳葉說的,你娃想也別想。”

他站在那兒,不說話,眼睛盯著王經(jīng)理,一動不動的。王經(jīng)理也望著他,眼睛也不動。張山想,自己一定要盯著他,用眼光打敗他: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嗎?就可以胡來嗎?他越想眼光越亮,如暗夜的刀子,一刀一刀刺過去。

終于,王經(jīng)理擋不住了,轉(zhuǎn)過頭,望著吳葉說:“這娃性子強著呢。”

吳葉趕緊走過來,拍著他的肩,哄著道:“聽話,給姐幫忙,姐一個人累著呢,啊!”那神態(tài),全沒把他當(dāng)男子漢,當(dāng)成個不懂事的娃娃。他最恨這點,尤其恨她把自己當(dāng)成個娃娃。他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上能撐天下能立地。

他一硬脖子道:“不!”

王經(jīng)理不高興了,“喲呵”一聲:“是你娃管事啊,還是我?去挑水。”

“不!”他說。

“想不想干?”

“不想。”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扔下一臉驚愕的王經(jīng)理和吳葉,心里有一種暢快,甚至有種想高唱一曲的感覺。走出門,外面光亮亮的,六月的風(fēng)吹來,從脈脈的流水和荷葉間吹來,帶著一種清甜,吹入心間,他的頭腦慢慢地清明起來,心里那種剛才要離開的決絕,又慢慢松弛了,甚至有消失的跡象。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此優(yōu)柔寡斷。過去,爹一直說他的性格像個女娃,太柔懦了。那時,他不信。現(xiàn)在,連他自己都恨起自己這種性格。

他進了宿舍,收拾起東西來,收拾得很慢,幾本書,綁了拆,拆了綁:他希望這時吳葉能走來,留下他,這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留下。所以,時時的,他側(cè)著眼睛,瞄向外面,撲捉著外面的身影;他小心地聽著,希望聽到那腳步聲。

終于,有腳步聲傳來,他一聽,就知道是她。他忙回轉(zhuǎn)身,使勁而認真地捆起書來,做出一副決絕堅定的樣子。門口一暗,吳葉進來,慢慢走到他身邊道:“真要走啊?”

“走,一定走!”他頭也不回。

她輕輕拍拍他的肩,說瘦了,也黑了,然后嘆一聲:“走吧,回去念書吧,啊!”

他猛地停住手,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咻咻地喘著氣,突然,把捆著書的繩子一把扯開,書本“嘩啦”一聲散了一地。他蹲下去,把書一本本拾起來,放在桌上。她站在旁邊,眼睛又睜大了:“咋的啦?”

“偏不走!”他說。

“咋的啊,一會兒風(fēng)一會兒雨?”

“我——我就做那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就不走。”他的話里,又火焰騰騰。

“這孩子啊!”她看他那樣子,又笑了。

他感覺到,她的笑如一個暗夜的妖魅,誘人,這會兒又恨人。他望著她的笑,哼了一聲,扭過脖子。

10

到了灶上幫忙,丁大根說話更陰陽怪氣了,見了他,眼光左右上下逡巡著:“當(dāng)國舅了,身份不一樣了。”

他知道這家伙說的誰,很生氣,感覺自身如一個火藥包,想爆炸。可他知道,這家伙力氣很大,如個大牯牛,真的打起來,最終倒在地上,流著鼻血的,一定仍是自己。

他一心想維護自己男子漢的尊嚴,可是,一次次失敗而歸。成為男子漢,就如一座山,他總想爬到山頂,仰頭高呼:“我上來了。”可是,一次次,還沒攀上山頂,又摔下來,摔得頭破血流。

他斜著眼睛,白了一眼面前這個牯牛一樣的身個,繼續(xù)寫自己的東西。其實,這一刻,他什么也寫不出來,只是機械地劃著,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些什么。他故意這樣做,是想用這打敗眼前這個屢次欺負他的人:得意什么?不就是一身蠻力氣嗎?蠻牛一個。我是誰?作家,未來的作家,和你動手,臟了我的手。

他感覺到,自己勝了,至少精神上勝了。于是,長吁一口氣,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縷笑,不自覺地吹起口哨。

這點得意,迅即就破滅了。

一雙粗笨的大手,“嗖”地伸過去,一把扯過稿紙。他去奪,卻被另一只胳膊一推,連退幾步,摔了個屁股蹲兒。他望著丁大根,望著他捏在手里的稿子,本來,他想喊,別扯我的稿子。他不敢,他怕丁大根本沒想撕,自己一喊,反而提醒了他。

事實證明丁大根并沒想撕他的稿紙,他只是出于一貫的欺負弱小的本性,戲耍他罷了,就如一只貓戲耍著爪下的老鼠一樣。他拿過稿紙,望了一眼,“嘖”一聲咂了下嘴,一臉不屑地說:“什么狗屁文章,一毛不值。”說完,一抬手,將稿紙扔到空中,漫空飄舞,雪花紛飛。

他坐在地上,沒有去拾,望著丁大根,眼睛里滿是火,火星亂濺。

“咋的!不服?就你那吃軟飯的慫樣,還寫書?屁!”丁大根一臉勝利,然后,不動了,回過頭。他也回過頭。

吳葉走了進來,她沒有說話,一頁一頁拾起地下的紙,一頁一頁地拾,很仔細,也很認真。拾完,拿在手中拂拂,撣掉上面的灰土,坐在那兒看起來。她看得也很仔細,臉上甚至帶著一縷潔凈的笑,一頁頁讀。屋子里靜靜的,兩個男人都不說話,望著她。

過了會兒,讀完了,丁大根走過去,小心地問:“吳葉,是不是狗屁不如?”

“你才狗屁不如呢!”吳葉一瞪眼道。

“我不是說你,是說這——”他指指那稿子。吳葉側(cè)了一下身,仿佛怕他碰臟了稿子似的,走向那邊,把稿子小心放在桌上,一邊夸道:“寫的真好,我都入迷了。張山,你一定能成作家,到時也寫寫姐啊。”

說完,拉起張山,拍掉他身上的灰。

丁大根站在一邊,吭嘰了幾聲,許久,嘟噥一句:“狗屁。”

吳葉仍不理丁大根,把張山的被子疊了,又把臟衣服拿了,向外走去,到了丁大根面前,一撇嘴,讓他出去。丁大根一見,頓時眉飛色舞,如一只狗一樣,屁顛屁顛跟了出去。

張山坐在那兒,他有點不放心吳葉,他想,她叫丁大根出去,想干什么?想打他嗎?可她咋是對手。他想,他不應(yīng)該坐在這兒,不應(yīng)該視而不見。他想,他要去,要幫她,如果狗日的丁大根敢欺負她,他就用一把菜刀,一下子砍下他的狗頭。

他站起來,找了根木棍,抬起步子就走,輕手輕腳走向灶房。他想,如果真的在打架,他會走進去,來個偷襲,一棍子砸在丁大根狗頭上,讓他腦漿直流,一命嗚呼。

走到灶房外,他停住了,里面沒有廝打聲,是說話聲。

“你為啥欺負他,他一個娃娃還不夠可憐?”

許久,里面沒有聲音。吳葉的聲音又響起:“說呀,你不是很好漢嗎?”

“誰讓你對他好,對我兇巴巴的。那小子不像個男人,有什么好啊?”丁大根終于吐口了。張山靠在外面,臉又熱起來。

“他是我弟弟啊。”

“怕不只這些吧?”丁大根說。

灶房里,沉默了一會兒,吳葉說:“看我面上,別欺負他了,行嗎?”

“為啥?我偏欺負。”仍是丁大根的聲音,“除非——除非你讓我——”

“滾!”吳葉憤怒了,“收起你的爪子。”

丁大根笑了,冷冷的:“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你不過是王經(jīng)理的一個相好罷了,他來得,為啥我來不得?他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話未說完,“啪”一聲,很響地傳了出來,接著,是丁大根的吼聲:“臭娘們兒,你打我。”

房里,響起廝打聲。

門“咚”一聲被踢開,一股風(fēng)襲來。丁大根把吳葉按在地上,猛然感到風(fēng)聲不對,一回頭,看見一根棍子掃來,忙一閃身,掃在胳膊上,“哎喲”一聲叫道:“張山,你狗日的想殺人啊?”話沒說完,看見張山紅著眼,又一棍打來,忙一捂頭怪叫一聲跑了。

“總有一天,我要打死你的。”張山一手拿棍,一手插腰。

11

六七月間,天氣格外熱。雖然,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樹木蔭濃,青綠一片,可是,一到六月間,人們?nèi)圆煌5負u著蒲扇,可還是不行,尤其胖人,不一會兒胸前后背就濕透了,就會用蒲扇搭了涼棚,望著藍藍的天,還有天上的幾朵白云,就會咒天罵地。

這時,大家就愛到鎮(zhèn)河前乘涼,或者聊天。也有人拿一本書,坐在柳樹下看書,看一會兒,猛地在身上拍一掌,一手的蚊子血。

每到下午放工時,吃過晚飯,建筑隊的人也會出去,到水里撲騰一會兒,帶一身涼爽,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呼嚕呼嚕的,就到了天亮。

張山水性很好,在水中扎猛子,或者蛙游,又或者仰泳。有時,他用青草塞了雙耳,一個猛子扎下水去,一杯茶工夫,從下面葦草間躥出來,手中抓一條魚,樂呵呵地笑。

每到這時,丁大根就閉了嘴,在水邊踅摸著,他是只旱鴨子,對水性一竅不通。

他們因為是洗澡,所以,不能在鎮(zhèn)前的那段河上,那兒人多,不雅觀,于是,就往下面去。到了鎮(zhèn)外,一個拐彎處,這兒葦草高高低低地長著,汪一灣清水,深深淺淺的,有浮萍,有水藻,還有野荷,一朵一朵地開著。有時,還有白色水鳥拍著翅膀飛,一圈又一圈。

一次,丁大根在葦叢中,不知用什么手法捉了只水鳥。張山說是鸛,讓放了,丁大根一橫眼道,你是老幾,說放就放了。說完,把鳥捉住,往地下使勁一扔,鳥蹬蹬腿,不動了。這家伙拔了鳥毛,破了鳥肚子,洗凈,用鹽一抹,荷葉一包泥巴一裹,燒一堆火燒著吃了,還有滋有味地道:“咱就要吃天鵝肉。”

以后,每次來這兒洗澡,張山都會大聲吼叫,把鳥兒一只只驚飛,在晚霞中撲扇著翅膀,氣得丁大根瞪著眼,向張山走去。張山一下子跳入水中,招呼道:“來啊,我等你。”

丁大根望著汪汪的水面,一轉(zhuǎn)身走了。

可是,最近幾天,放工后,張山?jīng)]去洗澡。而是留在宿舍里讀書,寫稿子。這些工人宿舍,說是宿舍,也就是磚一壘,上面搭上木板,再搭上牛毛氈。太陽一曬,熱得如蒸籠一般。張山坐在里面,咬著筆頭,冥思苦想,汗水淋漓,如只熟透的包子。

這天,收工收得早,吃罷飯,西天上的晚霞還沒散盡。丁大根斜披著褂子,嘴里哼著歌出去了。這家伙,水性不行,癮蠻大的,每次下午必去洗一次。

他前腳剛走,張山就挑擔(dān)水進了灶房,匆匆放下說:“姐,我出去一下。”

“干啥啊,恁忙?”吳葉洗著碗,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去洗個澡。”

“別去!”吳葉說。

自從丁大根挨了張山一棍后,到處揚言,一定要壞那小子的事。所以,吳葉暗暗告訴張山,丁大根下水去時,你可千萬別去,小心他算計你,要了你的小命。

張山點點頭,可還不到兩天,就改變了主意。他拿了條毛巾就往外跑,吳葉喊兩聲,沒了人影。她停了一下,搖搖頭,把圍裙一摘,跟了出去,外面早不見了張山的影子。

“這個犟牛。”她說,也匆匆出了鎮(zhèn)。

晚霞,這時正亮,鋪下來,鋪到鎮(zhèn)河上,河邊一個個人影亮亮地鍍了一層金。鎮(zhèn)河就在鎮(zhèn)外不急不緩地流著,在霞光中,一直流向下邊一片樹林盡頭去了。

吳葉顧不得這些,急匆匆向下走去。

張山他們洗澡的地方,離小鎮(zhèn)不到半里。丁大根到了那兒,一個人下了水,向葦叢深處走去。他想,張山不來正好,自己捉幾只鳥,再燒著吃。他在葦叢中下著夾子,把小蟲抓住,用繩綁在夾子上,鳥兒一見,撲過去一啄,觸動機關(guān),就夾住了。自己過去,只一伸手,就打一頓牙祭。

靠近葦叢,他就聽見撲翅聲“刷刷”地響,還有鳥叫,一定是只鳥被夾住了。他心里一喜,快速過去,水漸漸蓋起胸脯以上。不過,這兒水也僅僅能淹到脖子,他經(jīng)常來,很清楚。

一只白翅大鳥,果然被夾住,撲騰著翅膀,在霞光中泛起一片胭脂色。他扒開葦草,走過去,捉住那只鳥兒,翻開夾子,自言自語:“娘的,好肥!”話沒說完,感到腳下“哧咚”一聲,被什么一拉,一個仰躺,跌入水中,一驚,手一松,白鳥展翅飛了,嘎嘎地驚叫著。空中,留下幾根鳥羽飄飛著。

一落入水中,丁大根“咕嘟”就是一口水,暈頭暈?zāi)X爬起來,面前,站著一個水淋淋的人,竟然是張山。

“張山,你——敢——”丁大根揮起拳頭,還沒砸下去,被張山一掀,踉踉蹌蹌又跌倒水中,喝了一口水。

張山不說話,一把薅住丁大根的頭發(fā),順水一扯,拉進深水處,扔在那兒。丁大根撲騰著,一會兒浮起,喊聲救命;一會兒沉入水中,水面冒出一個個水泡。

張山站在旁邊,一臉冷冽,望著丁大根的狗熊樣子,感到特解氣,特舒暢。那天,在灶房出來后,他就想了這么個辦法,一直,他在等著,等著這個機會。今天,建筑隊其他人沒來,只有丁大根來了,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跟來。

這一刻,他眼里灌滿了霞光,灌滿了火,也灌滿了血光。

丁大根喊:“救——命——”

丁大根喊:“張山——”

張山站在霞光下,如一段燒焦的樹木,無動于衷。

遠遠地,一個黑色剪影跑來,頭發(fā)一飄一飄的,到了水邊,是吳葉。她愣了一下,喊:“張山,快拉起來。”張山回望了她一眼,甚至還笑了下,白白的牙齒在霞光中亮亮的一閃,仍站著不動。水面上,丁大根不喊了,水泡一個個咕嘟嘟地冒。

“快,你死人啊?”吳葉快哭了。

“讓他死吧!”張山惡狠狠地吼道。

“你不救,我就跳水,死給你看。”說完,吳葉向水里走去,迅即,水淹沒了她的腰,她的胸。

張山一見急了,忙幾下劃到丁大根身邊,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如扯一條破麻袋一樣,一步步扯上岸來。這一刻,丁大根渾身稀軟,趴在地上,“哇哇”地吐著清水。

張山望著丁大根的熊樣狠狠地道:“丁大根,不是我姐讓救你,我就淹死你狗日的,大不了給你賠命。”

這時,吳葉上了岸,走到張山面前,淚流滿面,揮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得張山暈頭轉(zhuǎn)向地望著她,道:“為啥打我?你——不會是喜歡——”

“你混蛋!”吳葉罵道,“你淹死他,賠他的命,你多英雄啊?——你陪他死,你劃得來呀?你是想當(dāng)作家的人,他是啥?欺軟怕硬,蠻不講理,他是狗,你賠他的命,你把自己當(dāng)啥了。姐——姐看走眼了。”

張山呆呆地站在那兒,他狂熱的頭腦漸漸清醒了,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到吳葉面前,許久許久道:“姐,我糊涂。”

“人不和狗斗,記住姐的話。”吳葉望著他,許久許久,輕輕囑咐道。張山點點頭。

丁大根伏在那兒大口地吐著水,突然,他不吐了,抬起頭望著吳葉問:“吳葉,你說什么?在你眼里,我——我狗都不如?”

吳葉瞥了他一眼,冷冷哼一聲:“你以為你是什么,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別人不理你,讓著你,是覺得和你一樣不值。”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張山站在那兒,吳葉回頭道,“不走啊?”張山忙忙跟了上去。走了許久,身后,傳來丁大根一聲長嚎:“我——我真的狗都不如嗎?”聲音長長的,在慢慢漾起的夜幕中飛蕩,遠遠傳開來。

幾只鸛受驚了,飛起來,在葦叢上飛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肯落下。

吳葉停了一下,回過頭望過去,一聲長嘆。

12

一夜,丁大根未歸,第二天早上回來了,帶著一身露水,一頭倒在床上睡了。張山悄悄進房時,聽到他喃喃的夢話:“我狗也不如,狗都不如。”

張山悄悄地又退了出來。

上午,丁大根起床,吃了飯,上工去了。對于這次被淹的事,他沒張揚,也沒報復(fù)。不過,張山感覺到,明顯地,他變了,再也不是橫著膀子走路。見了張山,也笑笑的。張山很疑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吳葉道:“姐,你的罵還很管用的。”

吳葉笑了,一邊揉面一邊說:“不一樣的男人,要用不一樣的方法,丁大根這家伙,就得罵,罵得越賤,他改得越快。”

“怪!”張山撓一下頭,一笑,百思不得其解。他站在吳葉后面,吳葉揉面的姿勢很好看,腰肢一扭一扭的,像一道蜿蜒曲折的水。他就那樣,呆呆地站著。

吳葉見他不說話,回頭一看,臉兒紅了道:“嗨,去燒火。”

他一驚,忙連聲答應(yīng)著,為了解脫剛才的尷尬,一邊往灶膛送柴一邊問:“我該用什么方法啊,姐?”

“打!”吳葉一邊忙著一邊道,“一耳光下去,不是啥都想明白了嗎?”

“你打我一輩子吧……”張山本來還準備問別的人怎么管,譬如王經(jīng)理啊。可是,他又不問了,心里有點怵吳葉,昨天一耳光打重了,到今天半邊臉還腫著呢。于是一吐口就變成這樣的話。說完,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吱。

吳葉停了一下,又長長嘆息一聲道:“小孩子家家的,哪兒那么多的話?”說完又忙著拿起搟面棍,用手巾擦擦準備搟面。

張山一下子站起來,大喊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吳葉揚起搟面棍,好看的眉毛又皺了起來道:“你十八,我二十六,到啥時也是你姐,再胡說就不是挨耳光了,挨搟面棍。”

張山失了銳氣,低下頭來。

13

人的改變,有時,會經(jīng)過一生;有時,就是一剎那間。丁大根的改變,張山認為,就屬于后者。

丁大根徹底變了,變文靜了,有時,見張山挑水,也笑笑的接過,挑上一擔(dān)。到河里洗澡,也不抓鳥了。這讓張山有點五心不定,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家伙怎么了?不會像自己一樣,也做只不叫的狗,背后下冷口吧?

他把自己的擔(dān)心告訴了吳葉,吳葉白了他一眼:“還寫文章呢——人是能改的,誰不愿當(dāng)人,愿當(dāng)狗啊?你愿意嗎?”張山搖搖頭,當(dāng)然不愿意。

吳葉望著他傻傻的樣子,又“撲哧”笑了。

突然,張山“哦”一聲:“姐,他——他還愛著你。”

“胡說啥?”吳葉惱了。吳葉一惱,細彎的眉毛皺起,煙一樣。這時,張山就不敢亂說了。

鎮(zhèn)書記祝章來到工地,是工程即將完工時。祝章來到工地,戴著安全帽,戴副眼鏡,王經(jīng)理在旁邊陪著,一邊指著,一邊介紹著。祝章看得很仔細,也聽得很仔細,一邊看一邊叮囑:“王經(jīng)理啊,質(zhì)量第一,記住嘍,這是學(xué)校,是千秋萬代的事哦。”

王經(jīng)理笑道:“祝書記放心,請放一百二十個心。”

祝章也幽了一默:“我只有一顆心,而且還有心臟病。”說得跟著的人都呵呵笑了。

也就這時,吳葉來了,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拿著瓷缸,喊大家喝水。祝章站在那兒,看著吳葉給大家倒水,看了一會兒,笑道:“王經(jīng)理,不錯啊,還很有人性的嘛。”

“這都是祝書記教導(dǎo)得好。”王經(jīng)理連忙道。

祝章笑笑,一直走過去,走到吳葉面前,親切地道:“為了小鎮(zhèn)的孩子,你辛苦了。”說著伸出手。吳葉愣了一下,王經(jīng)理忙提醒,這是小鎮(zhèn)的祝書記,來慰問大家。吳葉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伸出去,讓祝章握住。祝章很平易地問吳葉,來這兒生活習(xí)慣嗎?勞動強度如何?有什么困難,可以找他。

吳葉笑著,連說沒有,一切都好。

這時,丁大根擠進來,把手伸得長長的道:“書記慰問,見者有份,我也握個手,沾點領(lǐng)導(dǎo)氣。”

祝章聽了哈哈大笑,把手伸向丁大根,丁大根大手一捏,祝章“哎喲”一聲。王經(jīng)理在身后忙道:“丁大根,你咋了?”丁大根一臉恍然,連連點頭,連連弓腰:“對不起,我一激動手勁就大了。”

祝章說沒關(guān)系,臉帶微笑,一路握下去,一路慰問下去。

事后,丁大根對張山道:“現(xiàn)在這些當(dāng)官的,見了漂亮的女人,抓住了,就舍不得放手,當(dāng)時,我很想把他的那只臭爪子捏碎。”

張山在看書,抬起頭來道:“說別人,你不也是嗎?”

丁大根紅了臉,坐在那兒,雙手捧著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道:“老弟,請你以后不要揭人短行不?誰還沒個錯?改了不行了嘛?”

張山聽了,忙說自己錯了,以后再不說了,這是最后一次。丁大根聽了高興起來,吹起口哨,吹得支離破碎,慘不忍聽。不過,張山憑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調(diào)子,聽得出來,吹的是《兩只蝴蝶》。

14

工程接近尾聲,工錢成了王經(jīng)理急需解決的事。又一次,他坐在自己辦公室里,抽著煙,房內(nèi)又一次狼煙滾滾。他很是焦慮,幾次打電話,詢問祝書記錢的事,可是,每一次,祝書記都顧左右而言他。

在外面闖蕩,到處包工程,什么樣的主沒見過,什么樣的難關(guān)沒攻克,可是,像祝書記這樣的人,他覺得,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

“狗日的,還沒吃飽?”他喃喃地罵。

門外一暗,吳葉走進來,提壺水放在桌上,看王經(jīng)理在吸煙,走過去,一把掐了他的煙頭,道:“瞧這房內(nèi),還能進人嗎?”王經(jīng)理不說話,一屁股蹲在沙發(fā)上,撐著頭,就是不說話,吳葉走過去,用手指輕輕捋著他的頭發(fā)問:“又怎么啦?”

“工錢到現(xiàn)在沒著落啊!”他長嘆一聲。

“你不是說,都送了他四五萬了嗎?”吳葉輕聲問。

王經(jīng)理憤憤地說,狼能吃得飽嗎?吃得飽,就不是狼。現(xiàn)在一些官像惡狼,都說老板心黑,他們比我們黑一百倍一千倍。

“罵也不是辦法,還是問問原因吧!”吳葉建議。

王經(jīng)理搖搖頭,想了想,拿起手機,掛通另一個人的電話,是祝書記的秘書。自己一急,怎么把這茬兒忘了,包工程以來,他小子沒少得好處。電話接通,響了一會兒,那邊響起秘書的聲音,問什么事啊。王經(jīng)理賠著笑,講了自己的處境,說想要點工錢,可打書記的電話,他卻怎么也不給個準話,“老弟,究竟是咋的啦?你跟在祝書記身邊,應(yīng)當(dāng)知道信息啊,給老哥吐露一點行嗎?不然我可跳樓了。”

那邊秘書懶洋洋地說,自己在家忙著,準備蓋一間灶房,頭都漲得死大。

王經(jīng)理呵呵笑了,說你咋不告訴哥一聲,別急,明天材料工人都上場,兩天完工。

那邊聲音頓時洪亮了,也熱情了,稱兄道弟,聊了會兒,王經(jīng)理又一次就祝書記的事向那邊請教。那邊沉吟了會兒笑著出個主意,過兩天在鎮(zhèn)上“小肥羊”賓館擺上一桌,請祝書記去坐一下,“注意,人不要多。祝書記,你,還有一個人,必不可少——”說到這兒,秘書停了話頭。

王經(jīng)理忙問:“誰?”

秘書輕輕道:“那天見到的你們工地那個提水的。”

王經(jīng)理默默關(guān)了手機,望著吳葉。吳葉看他冷著臉的樣子,忙問,電話里究竟說了些啥,究竟有沒有辦法。王經(jīng)理搖搖頭,許久道:“吳葉,這事得拜托你了。”

吳葉睜大眼睛,一副茫然。

“那是狼,是個老色狼,他要你陪他喝酒,才答應(yīng)給錢。”王經(jīng)理狠狠地說,解開胸口的扣子。

吳葉默默地沒有說什么話,那天,在工地上遇到祝章,從他的眼光中,還有他久久握著自己的手時,她就覺得,這人不地道。但是,她絕沒有想到,他竟然這樣不顧尊嚴,竟敢提出讓自己陪酒。

她的臉血紅血紅的,眉毛皺起,有一會兒,抬頭問道:“就陪喝酒嗎?”

王經(jīng)理點點頭,表示是的。

“只要開工錢,我去。”吳葉一咬牙,說道。

王經(jīng)理停住手中吸著的煙一抖,一截?zé)熁衣湎聛怼K哌^去,一把抱住吳葉道:“謝謝你,謝謝!”吳葉軟軟地倒在他懷里,當(dāng)王經(jīng)理的手游向吳葉胸前時,吳葉一把攥住:“不行。”

“吳葉,給我吧,你不是說過愛我嗎?”王經(jīng)理哀求道。

吳葉很堅決,道:“我說過愛你,但只能在結(jié)婚時給你。”

15

吳葉陪祝書記喝酒的那個夜晚,張山也喝醉了,酩酊大醉。

他心里很苦,苦得直冒膽汁兒。他明明喜歡她啊,可是,她怎么就看不出來呢?吳葉有一款手機,是王經(jīng)理買的,一千多元,沒事時吳葉就會拿出來搗騰,問張山,哪兒是聽音樂的,哪兒是照相的,哪兒是錄音的。她只讓張山指給她,她自己調(diào),決不讓張山接觸。

她越是那樣,張山的心就越難受。有幾次,他很想一把奪過那手機,扔在地上踏上一腳,再吐一口唾沫。可是每次看吳葉把那手機當(dāng)寶貝似的,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次,瞅沒人時他對吳葉說:“姐,扔了那手機吧,以后我掙了稿費,給你買一款比這個更好。”

吳葉笑笑說:“好啊,等你買了,我再扔不遲啊。”那頑皮的樣子像個女孩一樣。他臉又一紅,站起來有種沖動,想抱住吳葉告訴她自己愛她,愛得要死。可是他又忍住了,他覺得這樣唐突對吳葉是一種侮辱。他不能這樣做,他不是王經(jīng)理,更不是丁大根,他是一個識文斷字的人。

吳葉陪祝書記喝酒,他事前不知道,但是他能感覺到,吳葉有事而且瞞著他。

那天干活時吳葉總是時不時地望他一眼,長時間的,然后嘆一口氣,想說什么又不說了。他問:“有啥事嗎?”她搖頭,說沒什么事。然后洗碗,還有菜,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一愣,這是吳葉第一次這么問。他張著嘴,想了一會兒:“漂亮勤快,心地特善,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女人。”

吳葉笑了,看了他一眼:“甜蜜滑嘴,以后還不把老婆哄死。”

張山低著頭,輕聲道:“我——我不娶老婆。”

本來,他想說我就要姐做老婆,可話到喉嚨又吐不出來,仿佛卡住了。吳葉頓了一下又洗起菜來,洗了一會兒擦擦手,對他說,歇下吧,明天早晨來挑水得了。他嗯了一聲,站起來準備走,吳葉又喊住他,眼睛里蒙蒙地突然起了一層霧道:“以后,不管別人說姐什么閑話,你都要相信我是清白的。”說著說著,淚水滑出眼瞼。

張山急了,忙問:“姐,有什么事嗎,告訴我啊!”

吳葉搖搖頭連說沒啥,說完摘了圍裙走了出去。他呆了一會兒跑出去,不一會兒看見吳葉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盤著高高的發(fā)髻走了出去,去了王經(jīng)理那兒,他悄悄跟在后面趕去了。吳葉到了王經(jīng)理那兒,進了屋子眉眼一漾道:“咋樣?”王經(jīng)理笑著走過來,道:“這個狗日的祝章。”說完,一轉(zhuǎn)身拿出一個盒子打開,里面是一雙高跟鞋道,“穿上吧。”

張山靠在窗外,這些話一句句傳入耳朵,一種絕望如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他。他感到他的心中,一座圣潔的雪山融化了,融化得那么徹底,融化的雪水,把他的心封凍死了,冷冰冰的,透不過一點氣息。

他想找個地方,喝點酒,借一點熱來融化自己心中絕望的寒氣。

小鎮(zhèn)不大,不過一里左右的幾排街道組成。可是,小鎮(zhèn)上酒店飯館不少。他跟蹤著吳葉他們,看他們進了“小肥羊”,自己也一轉(zhuǎn)身去了旁邊的一個小酒館。

現(xiàn)在他都恨自己,像女人一樣拿不起放不下。一方面他對吳葉有一種絕望一種痛恨;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種希望,希望僅僅是喝酒,沒有其他事發(fā)生。帶著這種絕望與希望的矛盾心理,他進了小飯館,要了一瓶老白干,還有一碟花生米,一碟豬耳朵。

酒,他不是一杯一杯地喝,而是一口一口地灌。

他不知道吳葉此時怎么樣了,他不敢想,一想心里就扯著痛,扯得他想流淚。他不知道吳葉究竟把他看成了什么,看成弟弟,看成個孩子,看成流浪兒,或許什么都不是。只是看著自己可憐,當(dāng)一只小貓小狗一樣,拾回家護養(yǎng)著。

他不太喝酒,過去逢年過節(jié),爹也讓他喝,爹說,是男人,就得喝酒。

他聽了,接過杯子就喝,一杯下肚,咳嗽起來,咳出了眼淚。爹很失望,爹說,啥出息?一點男子漢的樣子也沒有。

一直爹都希望自己像個男子漢。

一直,自己就沒像過個男子漢。

一瓶酒快見底了,桌上的菜卻幾乎沒動,酒進入肚里,化成火熊熊燃燒起來,燒得他的腦子暈天暈地起來,燒得他的眼睛朦朦朧朧起來。他的眼前,吳葉又走過來,一襲裙子,美得讓人心疼。

祝章呵呵地笑。

他揉揉眼,一切都不見了,他嘀咕一句:“那是我的姐。”說著,搖搖晃晃的,提著酒瓶準備離開。服務(wù)員要錢,他隨手撈兩張票子出去,轉(zhuǎn)身一晃一晃走了,嘴里道:“我的。”過了街道,對面就是“小肥羊”。他晃過街,一輛車在面前一停,司機伸出頭吼道:“要命不?”他一晃酒瓶吼道:“不要!”

司機一愣,車一響,跑了。

他笑了,道:“看誰狠?”一邊晃過去,推開“小肥羊”的門。服務(wù)員走過來,忙問:“先生,有事嗎?”

“找我姐!”他斜著眼。

“誰?”服務(wù)員怕他惹事,忙問。

“吳——葉。”

服務(wù)員忙一笑:“你等會兒,我去喊。”

說完,服務(wù)員轉(zhuǎn)過身向一個包間走去。張山提著酒瓶,在后面搖搖晃晃跟上來。到一個包間,服務(wù)員停下來,敲了一下門,還想再敲,張山從旁邊一推,門開了。里面酒席已進入高潮階段,祝章和吳葉舉著酒杯,王經(jīng)理在旁邊拍著掌,噴著酒氣道:“喝——喝個交杯酒啊!”

門一開,三人一驚。

張山提著瓶子,踉踉蹌蹌走進來道:“我的——“

“張山,怎么了?”王經(jīng)理站起來揮著手,“出去。”

吳葉見了,也準備往外走,來扶他。可祝章的胳膊套著吳葉的胳膊,就是不放松。張山的眼睛里火星亂濺,大吼道:“放開——”一瓶子扔過去,瓶子撞在墻上,砸得粉碎。祝章嚇得一驚,一個仰面八叉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張山這一下勁使大了,扎不穩(wěn)身子,撲倒在桌子上,魚呀肉呀糊得滿身滿臉都是。

16

張山渾身很熱,頭痛得要裂開一樣,他搖著頭,不停地吧嗒吧嗒嘴唇。他好像覺得自己仍在工地上,而不是在灶房里,太陽亮亮地曬著,他晃動著頭,四邊望著,試圖找點水喝。

果然有水,還有人說話:“喝吧,傻娃,咋喝那么多?”

他稍微有點清醒了,朦朦朧朧想起酒醉前的事,他看著吳葉一身白裙,一雙高跟鞋,和王經(jīng)理一塊兒去了“小肥羊”,陪祝章喝酒。他很難受又很無奈,所以就跑到旁邊一個酒店喝酒。這以后的事,就如斷電的電視屏幕,一片雪花。

而剛才說話,明顯是吳葉的聲音,而且一雙手搬起他的頭,一個杯子放到唇邊,一股清甜的水細細流入他的喉嚨,甘露一樣。他張開嘴,大口地喝著,嗆著了,咳咳的。吳葉埋怨道:“慢點,沒誰搶!”

一杯水下肚,好過了一點兒,他睜開眼,望著她。

明顯地,他睡在她的床上。她沒睡,仍是白天的衣服,一條白裙子,頭發(fā)還盤著,望著他,看他睜開眼了,說:“瓜娃,咋了,喝那么多酒?”

他不說話,仍閉了眼,可是,無來由地,有一種委屈一種孤獨感漫上心頭,又蔓延到眼眶,酸酸澀澀地流出來,一滴一滴化成眼淚。她見了,忙問道:“咋了,又流貓尿了?”說著,伸出手來擦拭,一種軟軟熱熱的感覺,貼心貼肺地舒暢。

她越擦,他越流。

她又笑道:“成水龍頭了。”

他一下子撲在她的懷里,緊緊抱住她的腰喊道:“你以后不要那樣子行不?”吳葉愣了愣,輕輕把手放在他頭上,一下一下地拍著,拍了一會兒嘆口氣,問道:“你就為這喝酒?”

他“嗯”一聲,仍不動。

她停了會兒,輕輕捋著他的頭發(fā)。燈光亮亮地照著,隔著窗子,有蟲聲如雨,蔓延到臺階下。好一會兒,她才問:“為什么啊?”等了一會兒,見他不答應(yīng),她抬起他的頭,亮亮的眼睛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會是真像別人說的,愛上姐了吧?”

他低下頭,點點頭:“是……”

吳葉眼圈紅了,眼淚一顆顆滾下來。他見了,忙說:“別哭,姐別哭。”可是,吳葉哭得更厲害了。他抱住她,她沒有掙扎,任他抱著,任他吻著自己。她閉著眼,睫毛掛著淚珠,碎鉆一樣。

“你相信我嗎?”她問。

他應(yīng)著:“什么?”

“除了我男人,我……只給了你。”

“姐……”

她搖著頭,我們是不成的,你十八,我二十六了,你要做大事的,要寫文章的,姐不能害了你啊。姐的名聲壞了,不能害了你。吳葉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

“你不是說你是清白嗎?”張山道。

吳葉搖著頭,說,你真是個孩子啊,有的事和誰解釋去啊,和誰又能解釋得清?

張山坐起來,撓撓后腦勺,想了一會兒道:“你就不和王經(jīng)理來往了吧!憑啥為他的錢,你去陪酒?你……不會是真喜歡他吧?”

“我喜歡他去……死。”靜夜中,吳葉狠狠地說。張山一驚,第一次他見到吳葉的臉上泛出一種仇恨的神色。

17

張山的寫作,近一段時間也不是沒有取得進展。他的文章羊拉屎一樣,東一篇西一篇的撒在多處報刊上。尤其最近他寫了篇小說,寄給一家刊物,得到消息,稿件已過,但需要他去編輯部一趟,商量修改一下。

他很高興,跑到吳葉房中,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吳葉很高興,眉眼彎彎地笑道:“行啊,成作家了。”

“怎么獎賞我?”他問。

吳葉卻一端臉色道:“好了,好好坐著,給你打碗荷包蛋,獎勵你。”

不一會兒,吳葉拿來碗荷包蛋,張山一邊吃著一邊告訴她,編輯請他去,商量修改一下稿:“是請,不是叫。是商量,不是命令。”他特意地強調(diào),并搖頭晃腦地說。

吳葉笑道:“真出息了。到時,可別忘了我啊。”

張山連連點頭,說姐要什么,回來了我用稿費給你買。吳葉搖著頭,說啥都不要,就要弟弟出息。然后囑咐路上注意安全啊,回來了到家里去看看。張山答應(yīng)著,站起來告訴她,自己明天就走。

吳葉點點頭,送張山出來,告訴他出門在外,要多一個心眼,別還小孩子一個,什么事情都不懂。

他應(yīng)著,嗯。

她告訴他,十八歲是個男人了,別動不動就哭,別人會看不起的。

他點頭,嗯。

她告訴他,一定要記住我啊,啥時也不要忘啊。

他抬起頭,看她眼圈紅了,問,姐,你咋的啦?

她沒說啥,高興啊,弟熬成人啦,出息啦,我高興呢。

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汽車又火車,離開小鎮(zhèn),去了北方那個大都市。一篇描寫民工生活的小說,在那里他認認真真修改了半個月。半個月里,每每閑下來時,望著窗外的紅霞,他就會想到小鎮(zhèn),就會想到小鎮(zhèn)的河水,就會想到她。他給她打了十來個電話,手機都關(guān)著機。他的心中很是著急,不知道她怎么了。他不理解,那天分手時,她為什么說那么些話,他甚至有點后悔不該離開她。

稿子編輯結(jié)束,當(dāng)天,他就坐上車向小鎮(zhèn)奔去。

小鎮(zhèn)還是小鎮(zhèn),在黃昏的霞光中,鎮(zhèn)外的水仍綿綿軟軟地流著,鎮(zhèn)上的人們在黃昏的水邊,或讀書或散步。可是建筑隊卻不見了,他們過去住過的宿舍拆了,工人們都沒了影子。他的心直發(fā)冷,跑向吳葉租住的房子,還沒進門就喊:“姐!”吳葉沒有走出來,走出來的是房東老太。在房東老太的敘說中,他才知道,最近小鎮(zhèn)發(fā)生了件大事,王經(jīng)理建筑的學(xué)校,不知被誰告了,而且牽系到了祝書記。王經(jīng)理給了祝書記八萬多塊錢,在建筑中采用劣質(zhì)材料和水泥,是豆渣工程。證據(jù)材料,一點一滴都被錄了音。

祝書記被撤了職,已經(jīng)雙規(guī)。王經(jīng)理也被逮捕了。

“吳葉哪兒去了?”張山慌忙問道。

房東老太說走了,前幾天才剛走的。說完,想起了什么似的走進房去,不一會兒出來,手里拿著一封信遞給他,說是吳葉留的。他拿了,愣怔了一會兒,慢慢撕開,上寫——

弟,你好!

你回來時,我已經(jīng)走了。

有些事,我想我得給你說清楚,不然,我的心會一直放不下的,即使走到天邊也放不下。因此,我特意上街請了個代人寫信的老頭,替我寫了這封信。我不認識字,過去拿著你的文章?lián)u頭晃腦地讀,全是做樣子,你別笑話我啊。

我來到這兒,接近王經(jīng)理,完全是為了搜集證據(jù)的。我男人的那座學(xué)校,就是他修建的,倒塌后被當(dāng)?shù)氐念I(lǐng)導(dǎo)給遮掩了,說是自然災(zāi)害。我一個小民咋告得過官啊?可我的男人也不能白死啊。于是我打聽到王經(jīng)理在這兒搞建筑,就來了這兒給他打工。

我答應(yīng)過,他離婚我就嫁給他,那都是為了弄清他蓋房時偷工減料的真相。他想得到我的身子,但從沒得到。你相信我嗎?

去陪祝章喝酒,也是這個目的。

這些,都被用手機錄下來了,已經(jīng)交給公安了。

我很喜歡你,你像我男人,老實,不惹事,喜歡寫文章。可是你才十八啊,你有大事業(yè)要做,我不能耽誤你。

我走了,家里還有兩個老人呢。你也早點回家,免得讓爹娘掛牽。記住,以后不管到了哪兒,做什么事都要多動腦子,不要哭,你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無論到了哪兒,要記住我的話。

另外,無論走到哪兒,要記得,在天邊還有一個姐姐在念著你呢,

吳葉

張山拿著信,他的面前又站著吳葉,拿著他的文章,在認真地讀著,臉上帶著微笑道:“寫得真好,你一定會成為作家的。”

他的淚流了下來,緩緩地。他想去找她,這時才想起,一直以來他都沒問過,她家究竟在哪兒,她也沒告訴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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