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婉約輕柔細膩敏感的江南,最宜慰撫和平靜心靈,所以成為文人墨客心中永遠的精神故鄉。從懂事起,唐詩宋詞像一個遙遠的夢境,凝結了江南的風光之美,也凝住了我的江南情結。小橋流水,粉墻黛檐,雕欄鏤窗,漫著綺麗繁花,散著斜風細雨。煙雨江南,成了一種意境,涵蘊著自然,也熏染著心情。
于是,邂逅了煙雨樓。
煙雨樓三字始見于南宋吳潛《水調歌頭·題煙雨樓》詞,故后人推測宋嘉定年間的吏部尚書王希呂在嘉興南湖東畔建了煙雨樓。煙雨樓的成名源自《陶庵夢憶》,張岱在其中描述:“嘉興人開口煙雨樓,天下笑之。然煙雨樓故自佳?!痹谇甑臍v史中,煙雨樓是歷代文人惆悵懷舊的詩篇,是眾多墨客濃淡相宜的畫卷,有宋代蘇軾、黃庭堅、米芾的墨跡石刻,元代吳鎮《風竹圖》碑、釣鰲磯石刻,明代范言《重建煙雨樓記》、龔勉《重修煙雨樓記》、吳偉業《鴛湖曲》,清代吳永芳《登煙雨樓詩》、許瑤光《南湖八景詩并序》、乾隆六下江南八上煙雨樓御詩碑、彭玉麟《梅花圖》石碑,以及近代吳昌碩所書的蒲華墓志銘、董必武題詞、潘天壽書畫等。細細品讀,枯寂的心靈霎時泛起色彩,有煙雨,有風月,有心情。
凝眸樓門斑駁龜裂的匾額,我心里暗忖:煙雨無所不陰柔,煙雨樓并不屬于那些文人士子吧。煙雨,泛著聲色的兩個字,詞典解釋為像煙霧那樣的蒙蒙細雨,卻又不是“霧”,只是在湖面上繚繞升騰的一層水氣,似輕紗,似薄霧,極盡纏綿,極盡婉約。以煙雨為樓名,煙雨樓不僅有空空蒙蒙的醉人風光,亦有“精舫美人”、“載書畫茶酒,與客期于煙雨樓”的無邊風月,勾引著癡纏的魂魄,在夢的一角牽引著薄煙泛波,在月的塵埃中追逐著細雨紛飛。
我想起了名畫《月堤煙柳圖》,那是明清易代之際一代名姬柳如是的傳世之作,作為現存最早的一件女畫家所創作的寫生山水圖收藏于故宮博物院。據說故宮收藏的女性畫家的作品有300多件,但一級品只有管道升的《墨竹圖》和柳如是的這幅《月堤煙柳圖》。
獨倚煙雨樓寂寞地遙想柳如是,幾百年沉積的感悟,疏疏脈脈,文字描寫總是那樣淡定從容,輕輕的筆尖一轉,足夠讓你游離在滄海桑田之外,唯有煙雨的浸染才能領悟。柳如是為嘉興本地人,從小工于琴棋書畫,冰雪聰明,且才高絕倫、豪宕自負,她與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的愛情傳奇就是以煙雨樓相約開始的,一生風塵而富貴,充盈而悲苦。然而,與愛情相比,柳如是的才情端的是清雅脫俗,更有書卷紙香之韻。對她的詩文,明人評價甚高,稱其詩“閑情淡致,風度天然,盡洗鉛華,獨標素質”,史學大師陳寅恪也譽她為“女俠名姝”、“文宗國士”。
“淺深流水琴中聽,遠近青山畫里看?!绷缡堑臅嬕藏撁麣?,我尤喜柳如是的山水畫,或雨后鑒湖獨釣,或芭蕉雞窗獨立,或白鶴棗花輕舞,或高柳柴門枯閉。其中《月堤煙柳圖》最負盛名,長堤高柳,清月樓閣,墨色潔麗高古,境界凄清,意韻寂寥,是煙雨江南的風景,是江南煙雨的風情。圖上有錢謙益寫的跋:“癸未崇禎十六年(1643年)寒食日,偕河東君至山莊,于時細柳籠煙,小桃初放,月堤景物殊有意趣,河東君顧而樂之,遂索紙筆坐花信樓中圖此寄興。”時值結縭三年的錢柳“湘簾琴幾,煮沈水,斗旗槍,寫青山,臨妙墨,考異訂訛,間以調謔,略如李易安在趙德卿家故事。”本該是“鬧春圖”,卻設色清雅淡素,線條纖弱,以意奴筆,微風徐徐中春意交織著愁緒滿城飛揚,柳色漸行漸遠淡到無痕,那一刻凜然而起的憂傷,在尺幅中彌漫?!肮实铎`和終又恨,大堤煙雨不勝愁”那時正當明朝飄搖中,閨中人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尋常婦人,戚戚然心生憂家憂國的愁緒。也許,女子一旦有這樣的憂傷就會比男子更為動人心魂。
追憶的是前朝云霧,人已杳去,才盛、情殤印在歲月之間,俱成了一種寂落心情,只剩下煙雨打濕你我的夢。
走出煙雨樓,溪口給人驚艷亮眸。山依著水,水偎著山,山與水的交融孕育了一方僻靜、神奇、優美的景致。書上云:“溪口鎮,武山雄踞于東,剡水流淌于南。古代有武陵之稱,喻其地類似于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后稱武山為‘五嶺’,取與武陵諧音。”穿過于右任與蔣介石分別題寫‘五嶺’的城門,就走進了溪口鎮。街依河而筑,河沿街而流,素湍回清,綠潭倒影。
是啊,溪口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繁華那么熱鬧。長長的青石板街被歲月洗刷的光滑、明亮,慢慢徜徉,腳下發出“踏踏”的響聲,像是敲擊古鐘發出的余音。沿街右側的店鋪飛檐青瓦,千層餅的捶打聲,紫芋頭的叫賣聲,飄蕩著一些若有若無的落寞,仿佛時空錯疊來到了民國。建在五嶺上的蔣宋別墅,樓軒相依,曲廊回環,倚欄眺望,溪口旖旎風光盡收眼底,天空地凈,黛山如云,屋舍似樓臺亭閣,很像古樸的山寨,幽遠靜美中可以聞到鳥鳴,摸到人的心跳。于是,蒼涼幽深的時光中綻現出一抹生動韻致,那就是別墅里展出的宋美齡書畫作品。我是偶然得知這位在政治舞臺上風云一時的傳奇女人也是丹青高手的,驚嘆之余,是感動,是欽贊,是神往,沒有想到會在溪口邂逅。一枝墨竹,清逸處有靈氣,沉厚處韻蒼潤,古趣昂然;幾叢墨蘭,秀潔而高古,清逸而脫俗,充滿詩意。我頓時被迷住了眼,徘徊復徘徊,好好地感受著才女的情感波蕩和藝術的韻致橫生。
宋美齡擅長山水和花卉,尤以山水為其最愛。對宋美齡的繪畫藝術,著名山水畫家黃君壁贊譽宋美齡的畫作豪邁而具個性,不似一般閨秀柔膩,稱她的松針和湍流畫得最好。臺灣郵政總局曾先后三次將宋美齡的山水作品搬上郵票。關于溪口的青山綠水,宋美齡曾經畫了一幅《故鄉溪口》。整幅畫面呈平眺狀,有遠山的逸致,有近村的清靈,幾間房屋掩映山水之間,霧靄氤氳,又似炊煙環繞?!豆枢l溪口》畫于抗戰勝利之際,畫筆飛舞,是激動慶祝,為家為國。然而,落款“故鄉”,是別一樣的悲惻心懷,反而惹出讓人心疼的憂傷。因為,故鄉是一種絕望的憂傷之色,當你在心里認定一個故鄉的時候,往往你已離開故鄉,甚至是永遠回不去了。于是,清澈的想念就會生出一番透骨凄涼。2003年7月,蔣氏故居“豐鎬房”院內宋美齡手植的銀桂突然日漸枯萎,終其壽命。時隔兩個多月,離開溪口半個世紀的宋美齡在他鄉異國走完106歲的人生之路,西行而去。人隨樹去,著實令人感慨啊。
離開溪口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慢慢地,剡溪、五嶺鋪開一抹云水。慢慢地,溪口和溪口的一切,如煙如雨,如夢如幻。是在煙雨江南里尋找曾經?還是在曾經里尋找江南煙雨?猶豫間,只感覺到乍暖還寒的風,絲絲縷縷,從臉頰上吹過,掠過長長的發梢,與纖細的背影相擁。
原來夢里不知身是客??!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