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扇門打開

一

踏入浙江的地盤，一股無形的風淹沒了我的驚惶，我一下子變得有條不紊，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是故鄉的風更清新么？還是故鄉的雨更純凈？

相傳古時，我的故鄉月蠶庵民不潦生，有個尼姑化緣于此，見村民個個面黃饑瘦、非病即癱。尼姑施與蠶種，授以蠶桑，家家戶戶興桑業蠶，大家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為了紀念老尼的慈善，村人捐資在村中建了一幢房子，供路人歇腳、留宿，并將村子起名為月蠶庵。1986年實行分產到戶后，這幢房子相繼出租村民。一租就是三十年，滿期收回后，村里決意村民捐資修整，原本頹廢的房子經過粉刷填補添瓦等一系列修整，變得既干凈又亮堂。墻上掛上菩薩畫像，置以鑼鼓，請進菩薩，建以戲臺。“月蠶庵”三個大字赫然醒目，兩旁門墻畫有鐘馗，威武堅毅地守護。如今村莊雖更名為溪口，但民風依然不改，一年四季，除年輕人遠出經商，留守的農人仍各家養蠶。

我捐獻的一張案臺，擺放在庵堂中間，每當村民祈佑，均先在案臺點燭焚香。每年正月十五，村民輪流出資請來木偶戲班，在月蠶庵內大鬧三晚。鑼聲鼓聲鞭炮聲，笑聲掌聲歡歌聲，此起彼伏。倘若春節有舉龍燈，也是從庵堂祈拜后出發到各家各戶。但逢事順，即與焚拜敬謝。但遇事阻，即與燒香虔祈。月蠶，月光下的蠶蟲，多么的浪漫，又充分體現了蠶蟲之嘔心瀝血耕耘至死以及蠶農辛勤勞動日以繼夜的奮發精神。

這塊土地養育了我，我喝著故鄉的水長大，我踩著故鄉的土成熟，我沒辦法將過去遺忘。我離開時的村莊都是土坯墻，每一棟頗有章法地分布著。很多人家廚房挨著豬圈，飯菜的香味和著豬圈的屎尿味。臥房外頭有茅房，供養一年四季蔬果的營養。天未透白，每戶人家就拉亮了電燈。那時電燈的開關不是現在平板按鈕，而是一根繩子。我曾經在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拉電線，總喜歡看那一明一滅的過程。如今飽經滄桑，這世上很多東西都像極了電燈，瞬間改變。

雞鴨鵝豬，一聽見主人有響聲，立馬拉開喉嚨高音合唱；主人打開雞鴨鵝圈，它們就像沖鋒陷陣的士兵，氣勢高昂地沖出去，撲打著翅膀，喝水、伸腰、追啄對方的身體。好像經年不見的老朋友親切地寒暄或者交頭接耳。動物比人容易管教多了，不需要叮囑，不需要教訓，它們早上出去尋食、游玩，哪怕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一到夜幕降臨保準乖乖歸來，而且絕不會跑錯圈，雞不會到鴨圈，鵝也不會跑去雞圈，雞不會生個鴨仔出來，鴨也不會生只鵝仔出來。

我家的房子，是全村第一戶土改磚，近二百平米，三層半高，陸續分三次完成。1989年初建，僅一層，八十平米，那時的磚好像每塊一毛五分錢，當拖拉機咣當咣當馱著滿滿的紅磚到達家門口的機耕路時，全家人臉上笑開了花。車子開不到家門口，只好用畚箕或者籮筐一擔一擔挑回家。全家人披星戴月，一寸一寸建筑新巢。母親感嘆說，十幾年前有人揚言要掀翻我們家的瓦，我們現在是水泥板，看誰掀得動！是啊，那時祖母與母親被關押在鄉政府的一間平房，父親的尸體赤身架在床板上被一刀一刀地剖解。一些人說這個家完蛋了，兩姐妹從此無家可歸了。直到法醫宣告父親乃服毒自盡，那些人才將長舌塞回嘴臉但依然呼出熏天的臭味。我們卻像頑強的稗草，枯了又綠，茂盛地傳播。第二次建造是在1996年，沿墻的一幢土樓在一個連日暴雨的午后塌倒，于是又重建，近一百二平米。第三次在第一次建的基礎上加建了三層。如今經年無人居住的房子，鐵門些許生銹，但堅固如故。姐姐不善料理，每個房間堆放著雜物，家里有人時每個房門都敞開著，不用擔心被人順手牽羊，僅僅偶有蟑螂老鼠造訪。

被閑置的農具歪在墻角，蓑衣上已經結上了蜘蛛網。這些曾經都是我的伙伴，它們與我一同起床一同睡覺，它們也是我的立人之本，我依靠它們存活，收獲糧食，填滿全家人肚子，才有今日安享機會。這些伙伴有的與我祖母同齡，可惜祖母不能活到時下，感受經濟大潮后的安逸。而這些伙伴等到我的孩子白發蒼蒼時，已經算得上古董了。我叮囑姐姐不要輕易扔掉，可以讓我們拄著拐杖憑吊過去，又可以讓子孫猜想他們的祖上曾經以什么方式生存。因為祖上的堅強，才有了子孫的延續。若干年后，興許這些伙伴尊存在某一博物館，讓世人膜拜。倘若我爺爺奶奶是名人，很有可能現在就被政府收存走了，它們的價值不再是普通的農具，而是神。如果爺爺奶奶是名人，爺爺留下的這本小篆將是珍寶；而奶奶的那根煙斗，許多作家可以杜撰不同內容的小說。物品的價值往往不是物的本身，而是使物的人。一條樹根普通人精雕細刻未必值錢，但經名人簽上名就非同尋常了。眼下這幢房，如果在縣城，可以售價每平米上萬；如果在上海杭州北京市中心，少則每平米幾萬，多則幾十萬。而倘若類似林語堂、冰心這樣的名家居住過，那就是個文學館了。可惜它現在佇立在這片貧瘠的角落，荒廢著，偶爾供給我們住上十天半月。它孤守著，堅定不移，盼望主人的回歸、清理、愛撫。在某種程度上，她是凄涼的，仿佛一個望眼欲穿的女人，癡盼著愛人的腳步。

這個房子，也留下曾經追求我的人的印記，但是我感謝他們沒有對我一往情深，曾經拋下幾斤甜言蜜語，卻又隨風飄逝。倘若有人對我情深意重一如既往，說不準我就在這幢房子與他生兒育女，打柴養豬，除了好友親朋，沒有人認識我。也就沒有怡霖的誕生，或說是重生。因此我非常感謝他們的嫌棄，否則我這輩子興許與泥土癡纏，而不是文字。

多年前的那個綠衣天使，就像我們家聘請的專職郵遞員。除了郵送各單位的報紙，還給我送來一封封信件。我曾經將書信堆放在一起很多年，曾經幾度對著它流淚，感激那些人給我的溫暖；縱使后來化為片片白雪無處可尋，但終究感動過。在一個黃昏，我倒出那一箱變為黃色的信紙，取過火柴，把它祭焚。煙霧飄裊，如同尋覓這書信的主人，我默念敬拜它們，祈福它們的主人！今日一封長信，只需兩秒鐘就可以抵達，再也不用千山萬水跋涉，再也不用擔心郵寄途中丟失或被人拆封；可是，還有多少人愿意寄附一份念想？

房子背后，曾經是一口水塘，清清的水，可以供鴨鵝嬉戲，人們洗衣擦背。池塘邊祖母種植了桑樹與李子樹；夏天坐在池邊，雙腳浸在水中，非常愜意。祖母曾經告訴我，當年造反派掃光家里值錢的東西，一只銅罐被吊在水塘下面才逃過劫難。那只可以裝十來斤米飯的銅罐，幾十年熬粥盛飯。用它烤熟的米飯特別地香，旁邊結著鍋巴，淡黃，松脆，我多么感激祖母的睿智。如今想吃鍋巴已是奢侈，什么都是電子控制，熟了自動停止放射能量。銅罐逃過了劫難，可惜池塘在劫難逃，在我還穿開襠褲時，被人填平造了房子，把我舊時的記憶壓在了屋底。

清晨上山祭拜父母，穿過一丘丘田埂，攀過一座座山頭，雙腳踩在碧蔥軟綿的青草上，心尖一陣一陣地酸痛。這些曾經是我的珍寶啊，可以養活多少牲畜以供養我們日常的開支。當年攀遍山壑也很難找到一片碧綠的青草，只能在茶葉樹叢內或者苧麻地旁找到些許；要割滿一只竹籃子的草需要跨過幾個山坡。兔和羊一見我提著竹籃回家，就爭先恐后地跳叫。它們咀嚼時不停地抬頭看我，充滿了感激。這只竹籃如今靜靜地安躺在柜底，姐一定是沒留意，否則早讓她當柴火燒掉了。我挎著籃子回家進門的第一件事是喊奶奶，因為她總是坐在灶前或躺在第一間房。我高呼一聲我回來了，奶奶就會格格地笑，我與她相依共枕十余年，直至上初中，直至十六歲外出謀生，直至我十七歲那年永別，我再也聽不見格格的笑聲，再也聞不到那竿煙味。曾經懼怕的煙竿卻成了我魂牽夢縈的回念，期盼它再一次敲打我的后背，再一次煙霧熏繞房梁。

二

年邁的祖母常年守家。村中勞力掙工分去了，孩子夠學齡的已上學，留下的都是幼童。祖母日常是床上睡覺、門檻梳頭、灶堂添柴、后院吸煙，一天又一天重復著。歲月磨蝕了她當年的雷厲風行，消退了她慣常的銳氣，讓她變成一個老人，一個依然遺韻猶存、愛好干凈、利落整齊的老人。她那頭雪白細滑的長發總是梳了又梳，抹上菜油，纏繞成形別上發簪。那根煙管成了她忠實的伴侶，煙圈徐徐裊裊，似乎縈繞著她的盛年往事。

鄰家叔嬸有個兩歲多的男孩，爺爺也出工干活，一慣照看孫子的奶奶卻因走親戚未及時返回，眼看隊長吹著哨子催出工，嬸子無奈之下，就將兒子托付給在后院曬太陽的祖母。孤單的祖母見到男孩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滿心歡喜。祖母對孩子照看傾心傾力，孩子對她有了依賴，以致嬸子要接孩子回家時，孩子硬是不肯走。此后，孩子總是要纏著來找祖母，祖母也樂意照顧，既幫助了人，又添了熱鬧，可謂兩全其美。打這開始，有不少村民將孩子托付給祖母，家幾乎成了幼兒園。祖母收下一個又一個鄰居央求照看的孩子，有的還不懂自理屎尿，有的剛學會走路，有的剛會叫爹娘，可是祖母樂在其中。

祖母的熱心和愛心讓人深受感激，逢年過節總會有好多人將好吃的送上門。屋子的后面，是全村唯一的一口飲用水井，村民大多會選擇清晨來擔水。天剛發亮，娘已忙碌在灶臺前，熱氣騰騰的米香飄至屋外，村民就會喊一聲：“真香啊，來吃啦！”娘則會痛痛快快地回應：“剛燒好，來，來，來！”如遇上娘剛蒸好蕃薯饃，一定迅速地送出門給路人。娘如果見到年邁的阿婆阿公挑水，便會去井口幫忙打水，挑上一程。

井也出過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居然不慎掉下井險些喪命，幸好祖母及時發現相救，將女孩放在牛背上，腹中的水慢慢吐出，才免于一難。那口井挨著一個斜坡，斜坡上是機耕路。機耕路正好是一個近乎九十度角的彎道，常有騎自行車的人摔下坡來。最難以忘懷的是，有一次一輛拖拉機載著好多人不慎翻下坡，傷者大多滿身是血。祖母見狀，力救傷者，又是攙又是背地接到家里，洗塵清傷喂水，活像一個赤腳醫生。

祖母曾收留一對要飯的夫妻。他們的家在十里外更偏僻貧困的山村，因為夫妻倆都是瞎子，祖母顧及他們行路不便，提供了席子棉被，將一間柴火房騰出供他們住宿。

每當冬季農閑時，生產隊就會選擇一個日子，借了村民的桌椅擺在公社，因為我們家離社舍最近，除了借擺桌椅外，還要提供廚房，炒、蒸、煎、炸，忙到黃昏；全村男女老少鬧哄哄上桌，歡歡喜喜痛痛快快吃個暢快喝個暢快。這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日子，隊長不會因我們欠工分而不讓我們入席，相反眉開顏笑、關心慰問。我最貪食的是鍋巴。有個叔叔知我愛吃，特意多燒上一把柴，使鍋巴烤黃烤厚再鏟起，偷偷塞給我。這在當時，是一份莫大的恩典。時至今日，我依然對鍋巴情有獨鐘。可惜叔叔沒有活到我能報恩的年紀，只能每回在祭禱時，祈福他在泉下安享年日。

三

從一道山溝到一座城市有多遠？我就像一頭耕牛，要用很長的時間犁完一丘田，要流很多的汗。背上馱著架，眼珠子直朝前方，沒有回望的余地。否則，就會多挨一次竹鞭，飽受一頓皮綻。但牛不會哭泣，也不會求饒，牛只會目視前方，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身后留下一犁一犁的翻土，農人的眉眼才會舒展，幸許能吃一餐拌有糟糠的飼料，那就是牛的活路。

經過了漫長的耕犁，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每遷走一次，我的心就更堅硬一層。例如我不懂撒嬌，學會苦中作樂，更不會知難而退。只有我接近故土，我的心才不由柔軟起來，恍惚間雙眼迷離。倘若當年我依附這塊土地生存，今天的我在哪兒？嫁個我母親滿意的手藝人在鄉村相夫教子么？還是像諸多同學一樣腰纏萬金氣勢昂揚？我知道一個成器者的先決條件就是學會隱忍、隱忍、再隱忍。就因為能夠隱忍一切，最終才可以光鮮地出現在眾人眼前，不用再對人卑微，無論他們官位多高還是財富再多也不羨慕，我會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堅定不移與堅韌不拔。

門前那寬闊的農田，依然整整齊齊，仿佛看見幼小的自己在插秧，拔草。只是不見了當年那條彎曲的渠道；來自各家的檐水緩緩流積在村莊中央的小渠，那是我童年嬉鬧的圣地。我卷起褲管站在嘩嘩濁水中，很想知道這水究竟流向何方？大人告訴我，這水一直流去溫州，那時總想，我能去溫州看看那條大江多好呀，它究竟能匯納多少支流。

下村那棵白楊樹記不得何時就消失了，是人為的砍伐么？還是自然枯萎了？我見證了自己的成長，卻無法見證曾經日日夜夜佇立在眼前的一棵樹的未來。它是否也像一些謀生者，在惡劣的競爭下頹廢了？我曾經跟隨母親到山的那一邊去采茶，一大早帶上夜間蒸好的土豆地瓜，就在茶樹地旁某棵松樹底下啃食，土豆皮與地瓜皮招攬來的許許多多螞蟻，觸角就像巨商溫州人一樣靈敏。它們的隊伍有如千軍萬馬浩浩蕩蕩地集合，我常常故意將皮連肉多剝厚一層扔在地上，于是它們嘴上銜著美食得意洋洋整然有序地離開。雖然它們沒有說話，沒有感恩的眼神，但我確定它們心存感恩，期望與我約定再來。

夕陽落盡，飛蚊飛蠅盤旋頭面，我與母親各自挑著一擔茶草回家，用麻袋裝著，麻繩捆著，我一步一斜地走過一坡又一坡。母親每次都回途幫我替挑；她挑著滿擔茶草咬緊牙關努力疾行。母親的雙肩數不清掉過多少層皮，母親最大的本事不是勤勞，而是隱忍，叮囑復叮囑我要繼承發揚；我堅信自己秉承了母親的諸多性格。出生卑微，不隱忍還能如何？

我對這塊土地的深情，緣于對自己的深情。我往往對自己殘忍，對別人太善良，被人、甚至被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賣、背叛。可是，我依然活下來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光鮮。他們害怕時光逝去，而我卻開心地接受時光的磨礪，我愈來愈生氣勃勃，愈來愈欣欣向榮。

【責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