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似乎是從湖塘里升起來的,遠處的人看見都這樣想,看見這炊煙心里就踏實了。
今天能吃到四姑娘包的餛飩了。
這片湖塘還是很清澈的,白日里泛著青光,夜晚便如墨色一樣黑,只有干凈的水才這樣,也只有活水才這樣,西河貫通這里,來往西河的船家都知道這片湖塘,河水緩緩流去,天色晚了,他們便在這里停船,上岸吃碗四姑娘的餛飩。
“這么多年,四姑娘的餛飩還是這么好吃。”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打著赤膊,樂呵道。
他的同伴笑了起來:“你明明是吃四姑娘餛飩長大的,快叫阿婆!”
每到這時,四姑娘就擺擺手,褶皺在白白的臉龐上瞬間堆積:“叫四姑娘就好,我喜歡聽你們叫……”
等到十點左右,早來停船的船夫們已經鼾聲大作,但四姑娘還是記掛著一些行船慢的人,她包好三四碗生餛飩,也不撤攤,直等深夜上岸的船夫自己煮了吃。
四姑娘睡覺起床都很有規律,也從來不擔心有人煮了餛飩不留錢,西河上的漢子婆姨,沒人不知道四姑娘的,哪個有膽子不尊敬她,那就別在這條河上混!
這話,是丁四說的,一說就是幾十年。
丁四是我爺爺。
那時候,四姑娘就會包餛飩了,她家的餛飩始終是三鮮的,韭菜,雞蛋,還有河里的小魚,四姑娘的父親把小魚曬成干,母親備好了餛飩皮,一家六口人就開始包餛飩,兩個小時就全都包好了,四姑娘的三個哥哥捧著箅子往國軍的營地里送,回來的時候總會拿到一袋碎錢。
這一袋碎錢并沒有持續幾天,先是大哥回來帶了長官的話,說往后一個月一結;接著是二哥回來帶了長官的話,說大哥條件好,直接從軍了,至于餛飩的錢,往后不會給了,國難當頭,誰還提錢誰就是叛國;最后是三哥回來帶了長官的話,說二哥和自己都被留在營地了,如果不答應就要被殺頭,以后不能照顧爹娘和妹妹了。
三哥跟我爺爺同齡,他們幾個是一起玩大的,臨走前我爺爺追逐著被士兵拖拽的三哥,聽他哭著說,拜托我爺爺照看他家里,遠處的西河波光粼粼,更遠處,是四姑娘哭腫的眼睛。
爺爺收住了腳步,他怕士兵看他的眼神,他縮著身子往回跑,緊握的拳頭攥出了汗水,他聽長輩們說起過戰爭的殘酷,但他沒想到是,從此以后便真的沒有了三兄弟一丁點消息。
國軍撤走以后,鬼子就來了。
長輩們都說鬼子看不上咱們這三兩戶的小漁村,爺爺家沒跑,四姑娘家也沒跑,大多數人家都沒跑,于是便遭了災。
鬼子進村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把值錢的東西擺在門口,垂著腦袋,正像長輩們說的,鬼子看不上這樣小的村落,僅僅派了一支小隊,收繳了東西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鬼子卻瞧上了只有十四歲的四姑娘,開始動手動腳,把她往屋子里拖。
聽到這兒,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知道那段在村子里頗為隱秘的故事即將展開!
我的爺爺站在角落的地方,手邊有一柄漁叉,當鬼子在四姑娘的哭喊聲以及四姑娘爹娘的哀求聲中生拉硬拽時,我爺爺便抄起了那柄漁叉。
“后來呢?后來呢!”
爺爺橫著許多皺紋的眼睛在夕陽里有種自然而然的醉意,他瞇縫著眼看了看四姑娘,沉吟片刻,這才接著講起來。
四姑娘是村上的花,爺爺抄起漁叉的同時,隔壁家的虎子沖了過去,炸油條的大寶、小寶倆兄弟見狀也動起了手,還有賣豆腐家的仨兒,以及船工阿強。
國軍招走四姑娘哥哥們的時候,這幫半大小子就憋了一口氣,這時猛地爆發起來,都是不要命的勁兒!鬼子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人搶到了槍,第一聲槍響過后,一聲接一聲……
“咱村肯定被載入史冊了!”我這樣論斷著。
爺爺搖了搖頭,輕輕嘆息。
虎子被打死了,大寶小寶被吊在樹上曬成了干,仨兒跳了湖,水性向來很好的他卻慌里慌張被水草纏了腳,再也沒回來。
爺爺緊握著漁叉的手在水中顫抖,但他說什么也不敢扔了漁叉,阿強馱著四姑娘,游得越來越慢,四姑娘的眼睛發直,連身子都是僵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殘酷了。這三個少年人已經不記得湖塘中嬉鬧的歡快了,他們活命的本能迫使他們努力游著。
一共死了三個鬼子,傷了兩個。而全村連老人帶出生不久的嬰兒,活下來的只有他們三個,他們親眼看著熟悉的村人被罪惡的子彈穿透眉心,人們跪著求饒,人們發足奔逃,都被打死了,越來越亂,著起了火,借著火光他們跑到了湖邊。
“是四姑娘的爹娘保了我們的命……”爺爺淡淡說道:“他們用身子擋下了一串串子彈,兩個老人被打死了,打得跪下了,還替我們擋了幾發子彈。”
我的心里蒙了一層灰,原本激動的心情也漸漸落了下來,和爺爺默默坐了好久,這才問道:“然后呢?”
后來爺爺他們被跑船的船夫救了,上船的時候三個人已經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皮膚又白又皺,好像要脫下來了一樣。問了以后才知道,原來這個船夫是專門來村子看看的,他聽說鬼子要掃蕩,沒想到居然屠村了。
他們在船夫的村子住了半年,爺爺和阿強靠打各種雜工賺了些錢,買下了一條小船,三個人便在船上住了下來,四姑娘直到買船后半年才恢復,此前她總是發呆。
“四哥,強哥,我給你們包頓餛飩吧……”爺爺溫柔地回憶著,這句話他模仿得很認真,很小心,我仿佛見到了少年的他驚喜的面龐。
熬到了解放,四個人回到了原來的村子,這里已經有了新的住戶,回來的意愿是四姑娘提出的。哦,忘了說,四個人就是爺爺丁四,四姑娘,阿強,還有四姑娘和阿強的兒子。
村里的人起先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但對于那場屠殺卻樂此不疲地討論著,后來有一次爺爺酒后大怒,把村里好多大嘴巴都揍了一遍,人們這才不亂說了,與此同時,又有別的謠言傳播了起來。
謠言是關于四姑娘的,村里不少姑娘指指點點四姑娘的兒子,怪笑著討論這孩子長得像我爺爺還是阿強,這些話傳到阿強耳朵里,他和爺爺鬧掰了,發誓不再往來。
爺爺娶了我的奶奶,婚禮那天四姑娘沒有來,倒是他三歲的兒子端著一箅子三鮮餛飩來討喜慶,人們看到小孩子都笑開了花,有人捏捏小孩子的臉,問你爹呢,小孩子說在家呢,人們就大笑,說傻小子,你爹正娶媳婦兒呢。
奶奶生了我爹,爺爺每日在田里耕種,時間過得很快,一切都很平常,爹一歲歲長大,到了準備上學的年紀,村里把田都收了回去,一家人吃起了食堂,我聽爹說過一件事,他把家里養的十只雞送到公社的食堂,第三天全殺了,那天他哭著吃飯,一直哭,一直吃,直到肚皮快撐破了,爺爺迫不得已才把他抱回了家。
吃食堂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大約半年多,就把能吃的吃完了,后來村里又把爺爺家所有的金屬都收走了,當生產隊長拿走爺爺那柄漁叉時,爺爺不干,說什么都要討回來,隊長是個好人,拿叉子抵住自己的喉嚨,哭著對爺爺說,四哥,我是真的沒有辦法,能多煉出一點鋼,我也好交代,不然你弄死我好了。
爺爺的那柄漁叉究竟能煉出多少鋼沒人知道,因為更要命的事情隨后便來了,村里人也不知道全國的饑荒有多嚴重,他們只知道肚餓,田里已經不太長東西了,好在畢竟是靠水,比更北邊的地方要好過許多,雖然都吃菜根啃樹皮,粥越熬越稀,但他們多少還能網到一些魚,縱然是小魚,腌漬了仍然能有大用。
四姑娘就是在這兩三年被全村人記住的,她把家里能吃的東西拌一拌,加上些腌漬過的魚干,用很薄很薄的面皮包成餛飩,沒想到居然又好吃還頂飽,她最初給鄰居嘗了一些,名聲漸起,家家戶戶紛紛效仿,卻始終覺得沒有四姑娘包得好吃。
于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就發生了,在那個饑荒的年代,人們都是深怕別人吃了自家一丁點的東西,除了這個小村子。
人們把自家能吃的東西拿出來給四姑娘,由四姑娘包了餛飩來吃,一碗其實也就四五個餛飩,但那湯是真的好喝,喝著喝著就飽了,飽了就給四姑娘說幾聲客氣話,然后回家睡覺。
終于熬過了饑荒,日子一點點有了起色,那時候爺爺家還是不和四姑娘家來往,后來發生了一件事,這才把這兩個家庭重新連在了一起。
爺爺從集市回來,告訴奶奶,縣城里像發了瘋一樣,以前那個縣長被人們扭起來游街,好多戴著紅袖章的孩子押著各種各樣的人游街,里面居然有縣城詩人,還有以前那個老頭子,就是那個地主。奶奶說別怕,跟咱們沒干系。
沒想到一個月后,戴著紅袖章的孩子們就來到了村子里。
“你們村上兩個名額,地富反右壞,細細排查!要認真批斗!要深刻批斗!”
老實巴交的隊長為了完成紅小兵的任務,對著兩個名額愁了兩天,第三天終于是無計可施,先把自己報了上去,然后召集全村人,讓大家投票來選另一個批斗對象。
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以為就是互相揭短,其實連隊長自己都不清楚事情有多嚴重,大家嬉笑著越說越來勁,也不知是從誰開始,人群里有人說,四姑娘睡過兩個男人,接著就有人說,是啊,到現在連孩子是誰的都不知道,然后就聽到:“打倒妓女!”
“爺爺你怪他么?”
“誰呀?”
“隊長啊……”
爺爺搖了搖頭,繼續講述起來。
隊長最后把四姑娘以“妓女”的名義報上去也是無奈,這個村子里的多數人都是跟他過來的,他以前是地主家的少公子,好在心善,鬧鬼子的時候他爹被殺,他就帶著雇工們到處逃荒,他畢竟是和雇工們感情深,加上他真的不熟悉情況。
那幾個月,隊長吃盡了苦,四姑娘相對好些,只是每天要走上好幾里路,去縣城接受批斗,人們在她脖子里掛上牌子,寫著“妓女”,一站就是一天,隊長不光要站,還要被撅起胳膊游街,每天游,每天挨打,打著打著,人就不那么精神了。
后來就死了。
死了的不只是隊長,還有阿強。阿強是真的喜歡四姑娘的,不離不棄,拋頭顱灑熱血的那種。批斗開始的時候,阿強每天去陪四姑娘,紅小兵也沒多問,甚至有點可憐他,直到有一天市里的紅小兵來視察斗爭情況時,阿強撞到了槍口上。
他們問阿強為什么要陪著四姑娘,阿強說她是我老婆,他們說你不知道她是妓女么,阿強說不知道,她是我老婆,他們說你是和她站在一邊咯,阿強說當然!他們說你這是造反!是對于革命事業的挑釁!阿強說,放你娘的狗屁!
這是他的最后一句話。
夕陽西下時,四姑娘披頭散發哭著跑回村子,連一句清楚的話都說不出來,她迫于紅小兵遲遲不走,竟然從阿強被打,到打死,到痛哭,到哭得昏厥,到尸體冰涼,都不敢離開站著的地方。
“就像此時此刻的夕陽,就是這樣的,太陽看不見了,但是還紅彤彤的,伴著灰暗。”爺爺頓了好久,方才接著說道:“我把阿強的尸體扛了回來。”
四姑娘守了寡,村里人對她只有同情與愧疚,在那場投票中說過她如何如何的人,偷偷地給四姑娘家送著各種東西,量雖然不多,但看得出他們懺悔的心。
爺爺本來以為四姑娘會從此不振,因此還特意照顧了她許多日子,直到四姑娘微笑著說,四哥,還是別麻煩了,村里人都太幫我了。爺爺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是,村里人都看著呢,于是也就淡了下來。
四姑娘把人們送她的東西,包成了餛飩,叫作“四姑娘餛飩”,牌子就掛在她家門口,而那塊牌子是我爹和四姑娘的兒子一起釘上去的。
“炊煙似乎是從湖塘里升起來的,遠處的人看見都這樣覺得,看見這炊煙心里就踏實了。今天能吃到四姑娘包的餛飩了……這片湖塘還是很清澈的,白日里泛著青光,夜晚便如墨色一樣黑,只有干凈的水才這樣,也只有活水才這樣,西河貫通這里,來往西河的船家都知道這片湖塘,河水緩緩流去,天色晚了,他們便在這里停船,上岸吃碗四姑娘的餛飩……”
爺爺摸了摸我的頭,溫聲說道:
“你小時候也吃了不少她的餛飩呢,爺爺老了,以后怕是來不了了,你要替我看她,她喜歡小蘭花,白菊花也不錯,她喜歡聽別人講話,你多說幾句,她喜歡聽大家叫她四姑娘,你就叫她四姑娘吧……”
太陽一點都看不見了,但遠處的湖塘卻還有絲絲的紅光,伴著墨色的云朵,沉靜而又壯闊。
爺爺滿是皺褶的臉上劃過一絲笑意,他又看了看四姑娘的墳包,粗糙的手輕輕撫摸她的墓碑,就好像少年一般小心翼翼。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