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秋風瑟瑟,走在城市的街頭,看到路邊小攤上叫賣烤山芋,我就想起遙遠的故鄉,想起白發蒼蒼的母親,想起母親栽種的山芋。
油菜剮過了,菜籽揉過了,母親便在裸露的田里剜上黃豆,撒上芝麻,還買上幾把山芋藤,找一塊地角筑垅子,栽山芋。母親筑的垅子一溜兒齊,如村姑浣衣的搓衣板。烈日下,幾瓢水灑過,蔫拉的山芋藤又活了。幾場透雨,山芋開始長藤了,一寸寸,一尺尺,匍匐著,糾纏著,像章魚的觸須,像虬結的樹根,慢慢地覆蓋了皴裂而貧瘠的褐土地。
山芋長相潑辣,像霸道的村婦,爭著陽光,爭著雨露,爭著清風明月纏綿的愛。嫩嫩的如綠色潮水一樣把這片田地淹沒。山芋葉子如一顆顆純潔而善良的心,藏著羞澀的秘密。初始嫩綠,繼而墨綠,最后綠成一片海。山芋的莖絳紅色,如小鳥的喙,有筋,極韌。母親望著迎風長的山芋,粗糙的臉上就會現出久違的笑意。
母親總是在夕陽西下的黃昏,給山芋打藤,她說這樣利于通風,將來才能結大山芋。收山芋時,我們總是跟著母親一起下田。母親先用鐮刀剮起山芋藤,我們一齊用勁拉,把藤拉向一邊。接著,母親挨著根部挖。挖山芋,是細活,有講究。倘若下腳過重,咔嚓,便聽見泥里山芋的疼叫,挖上來,準咧嘴了。母親總是很小心地踩試,怕弄傷了她的孩子。我們在母親身后,把挖出來的山芋拾起,搓泥,輕輕地放進籮筐里。見我們的涎水早就流下來了,母親就把挖斷的小山芋給我們吃。我們啃著甜甜的山芋,感到特嫩特脆特粉,忙不迭地回母親一個燦爛的笑。
剛挖出來的山芋紅紅的,像剛出生的嬰兒,彌漫著生命的氣息。山芋們揉去了泥,個個皮紅肉白,造型奇異,有小家碧玉式的,有孔武威猛式的。若碰到一個“巨無霸”,我們會大聲驚呼,引得叔叔嬸嬸們前來瞧鮮。這時母親總是對著我們笑,她的臉成了天邊紅草莓似的夕陽,我們的心里一片溫暖。
母親總揀大的山芋暴曬幾天,這樣耐得住放。細小的山芋,用鉛絲籃洗凈,倒進鍋里烀。一起鍋,熱氣騰騰。我們揭去皮,往嘴里一擠,不用嚼就滑進肚了。母親會盛幾碗送給鄰居,讓人嘗嘗鮮。曬好的山芋,母親就填在里屋的地窖里,塞進稻草,到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扒出來吃。
秋天里,母親喜歡把山芋切成片,擺在竹箔上曬,制成山芋干。下雪天,冷風嗖嗖,我們貓在家里,喝上母親煮的山芋干湯,額上不一會兒就汗珠涔涔了,春天就爬上了我們的臉龐。有時,燒晚飯時,母親會在灶膛里煨幾個山芋。熟了,用火鉗搛出來,我和妹妹急急地剝去皮,咬那黃黃的肉,啃完了,臉卻成了黑炭色了。母親就嘿嘿地笑,用毛巾幫我們擦。
冬天的早晨,北風呼嘯,我們兄妹倆倚在朝陽的墻根,捧著一碗母親煮的山芋粥,吸溜吸溜地喝著。在裊裊的熱氣中,我們咬嚼著爛熟的山芋,相互擠眉弄眼。有時被山芋噎住,忙喝一口香甜嫩黃的粥湯。剔開的山芋皮,隨即一甩,腳邊的小黑狗和花母雞,猛沖過來搶食,免不了一場大戰。我們的快樂在陽光下霧一樣散開。
有時家中沒有蔬菜了,母親就會炒上一盤山芋絲。黃爽爽的山芋絲,佐上綠滴滴的香蔥葉,特別養眼。我們扒拉著胡蘿卜飯,搛著香噴噴的山芋絲、咸滋滋的菜幫子,昏黃的煤油燈下,我們把貧窮的生活咀嚼得有滋有味。
山芋的清香伴隨著母親的恩德一直陪伴著我。遠眺故鄉,我的眼里時時涌起一陣思念的潮水。